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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駿的紀念文章

“夜空中晶亮的星辰” ——懷念樊駿先生

黎湘萍

我輕輕地播放了壹首懷念逝者的歌曲《千風之歌》,讓這首歌的旋律陪伴我寫完這篇短文。對於悄然離開這個喧囂人世的樊駿先生,《千風之歌》最能表達我的懷念之情,我好像聽到他說:“請不要佇立在我墳前哭泣,我不在那裏,我沒有沈睡不醒,我是壹首永不止息的歌……”

每日忙於不知所為的事務,我似乎久已失去某種心痛的感覺了。直到得知樊老師往生的消息,那是1月15日下午。同事發來的短信,讓我壹時失神,無語。我知道他其實並沒有“去世”,他只是化作千縷微風,變成了冬日裏照耀在白雪上的陽光,晨曦中盤旋振翅的小鳥,如《千風之歌》所唱的,但還是抑制不住內心不絕如縷的寂寞。

祖籍浙江鎮海的樊駿先生1930年12月生於上海,年紀上,他是我的父輩。他的壹生經驗,應該是那壹代人所特有的“新舊”兩棲特色吧?他很少撰文記述他在上海讀小學、中學的情況,對人的壹生的性格和生涯選擇具有重要影響的青少年經驗,因了他的“沈默”,也幾乎淹沒在他私人歷史的靜海中。惟壹能猜測到的,就是他曾就讀的上海麥倫中學,是英國基督教倫敦會創辦的教會男校,而它的校長沈體蘭在三四十年代曾把這所中學辦成了民主革命的教育基地,在那裏庇護了地下黨人的活動,培養了許多紅色人才。樊駿先生的性格誌趣,壹定也在麥倫中學自由空氣的熏陶下漸漸形成。但這個戰亂和社會動蕩變革的年代,只讓他匆匆窺視了壹陣子就草草結束了。他飛揚的青春很快見證了另外壹個時代的誕生。1949年9月,他帶著在麥倫中學接受的最早的現代民主教育的洗禮,考入了北京大學。大學四年,在內心深處播下的五四新文化啟蒙運動的種子,從此跟著他壹起紮根在了北京。這恐怕也是他1953年到文學研究所工作後,壹直選擇做現代文學研究的原因吧?

八十年代中期我遇到樊駿先生的時候,他已在文學所工作了將近三十余年。經歷過反右運動、文革風暴等各種大小政治運動的樊老師,表面上並沒有我想象的那麽浪漫。相反,他給人的印象倒似乎是不茍言笑的。當時剛到文學所讀碩士,我的老師何西來、杜書瀛先生經常提到三個人的名字,壹是何其芳先生,他象征著文學所嚴謹治學的傳統;壹是欒勛先生,他所談的中國古典美學散發著草野的生氣,似乎進可濟時,退可養氣;三就是樊駿先生。老師反復強調樊駿的認真,說他哪怕是在小會議上發言,也是寫好提綱,註有密密麻麻的材料,讓我們壹定要好好學習這種精神。那時並沒有上過樊老師的課,但他已給我們留下深刻的印象,他意味著壹種慎思明辨的學風。後來跟唐弢先生讀博士,在現代室見到慕名已久的樊駿先生。記得剛見面時,他就不讓我們稱他為“老師”,而要直呼其名。我們不習慣,他反過來稱我們為“老師”,看到年輕人很不好意思,他便像孩子似地笑了起來。其實,他在生活中原是不乏浪漫和幽默的,率性,純真,厭煩塵世的虛禮與虛名的羇縻,才是他的本性,然而這些,卻又常常隱藏在他貌似不茍言笑的嚴肅裏了。

樊老師自述“為人拘謹,做事多煩瑣習氣,常常猶豫不決,想問題寫文章也總是沒完沒了地反復和拖拉”(《論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前言”),這壹自省,大概也可從他每篇文章總是不厭其煩地修改得到印證——收入他的文集的文章,差不多都留下他反復修改成稿的痕跡,有的修改時間長達十年,甚至十多年,如他用力甚深的《認識老舍》,從發言稿到書面稿,用了十年的時間;從書面稿到修改稿,又間隔了五年時間——在當下什麽都講究速度、爭搶課題和資源的時代,樊老師的這種方式顯然慢得離譜,“不合時宜”,他不像那些巧思如泉、下筆千言的槍手那樣看什麽事情都很容易,事事“舉重若輕”,相反,他似乎凡事都“舉輕若重”,這在有些人看來,也許未免有些“笨拙”或“迂闊”了,但他做“笨活”,並不是為了奢求浮名或文章傳世,只是不能茍且於思考、治學和寫作罷。

凡是了解樊駿先生的人,都知道他的認真、純粹到了近乎“迂闊”的程度。他每年用於幫助別人看文章的時間,幾乎多於自己寫文章的時間。不論是所裏的同事,還是研究生,只要有文章送到他手裏,他都會不厭其煩三番兩次地細讀,然後才寫出自己的意見,《文學評論》遇到壹些“疑難稿件”,也送給他審閱,他的學術判斷往往是在大量閱讀和深思熟慮之後才審慎作出的。樊老師深知學術乃天下公器的道理,他往往會把自己的思考毫無保留地奉獻給向他請教的人,讓別人寫到文章中去,壹旦別人的成果發表,他就不再就此寫文章了。

有的同事曾惋惜他早期因為參加《中國現代文學史》集體項目的寫作而耽誤了自己的個人研究,但正如蚌病成珠,他反而從參與現代文學史撰寫的經驗中,深刻地感受到了中國社會從現代到當代的轉型給現代文學這門學科的建立和演變造成的巨大影響,並別具慧眼挖掘出了現代文學在“歷史”、“思想”和“理論”研究上所蘊含的學術價值。他把撰寫年度學術綜述文章這種最枯燥乏味的工作,轉化為暗藏學術智慧的學術史的清理,他甘願做壹名吃力不討好的“清道夫”,去清掃幾十年來堆積起來的精神上和學術上的“奧吉亞斯牛圈”。正是從八十年代初開始撰寫的這些類似學術史或學科發展史的文章中,他找到了真正屬於自己的語言。

他沒有著作等身的皇皇巨著,但他的學術貢獻盡顯於慢功細活之中。他把1979年以後重新出發的現代文學學科建設,從無意識的眾聲喧嘩的狀態,轉化為有意識的學術方向;他通過對王瑤、唐弢先生等現代文學研究專家的個案研究,開創了具有反省批判性質的現代文學“學案研究”;他借助於作家研究(例如《認識老舍》),重新回到歷史現場,以其豐富的藝術感受力和歷史研究的洞察力,重新詮釋了五四啟蒙精神、舊文化批判和新文化建設這三大核心問題對與當代的意義。他的簡明樸實的文字之下,湧動著從麥倫中學以來就有的那壹代人的激情。

在《認識老舍》壹文末尾中,他引用了英國作家狄更斯在《雙城記》中關於“時代”的議論來表現社會生活的復雜與矛盾,引用馬克思在《評普魯士最近的書報檢查令》中關於自由和個性的論述展現精神生活的廣闊天地與自由。他寫道:

“如果我們能像狄更斯這樣理解社會現實的豐富復雜,又能像馬克思這樣尊重精神勞動的多樣性獨創性,學會接受、欣賞、珍惜‘在太陽的照耀下’‘每壹滴露水’所‘閃耀著(的)無窮無盡的色彩’”,就會超越我們曾在某些歷史階段出現過的重重偏頗,而對作家有“較為公正的認識和較為科學的評價”(參見樊駿《中國現代文學論集》下冊)。這是他從文學史的研究中獲得的深刻啟示。

黃宗羲《明儒學案》之“蕺山學案”,寫劉宗周不憚權勢,違世抗俗,屢以仁義之說諫萬歷,而被萬歷目為“迂闊”。有學長言及此事,以為劉宗周之“迂闊”正為難得。樊駿先生的清正、孤直和純粹,有時也似乎顯得“迂闊”。然而當今之世,“壹涉功利,皆為茍且”,能做到不為茍且的“迂闊”,又何其難能?這是我每壹想到樊老師,便會感到溫暖和敬畏的原因吧!

願老師如“千縷微風”,如“夜空中晶亮的星辰”,讓黑夜不再寂寞!

2011年1月19日於北京

(備註:作者為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

樊駿:壹個真實的神話

魏 建

逝者檔案

姓名:樊駿終年:81歲籍貫:浙江鎮海生前身份: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中國社會科學院榮譽學部委員

2011年1月15日,樊駿先生去世了。

這位新中國培養的學者,在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中國現代文學50多年。退休後被中國社會科學院授予“榮譽學部委員”,享有中國人文社會科學界最高學術榮譽。然而,按照當今流行的“專家”標準,樊駿先生連中等“人才”也算不上。他沒有獎項、沒有申請科研項目,沒有學術專著(只有論文集等),發表的論文也不多。可是,讀過樊駿論文的人,幾乎都是交口稱贊。

1986年春,在全國老舍研討會上,樊駿先生宣讀他手寫的論文《認識老舍》,臺下鴉雀無聲。我和許多與會者都惋惜記不下來,問他何時能看到文字稿。他好像很不安地說:“寫得不好,還得改。”等了壹年,兩年……整整等了十年!這篇論文才正式發表。我們都在贊美這十年磨壹劍的傑作。可樊駿還是不滿意,直到2001年又做了壹次大的修改。這就是樊駿的眾多“神話”之壹:壹篇論文修改了15年!

樊駿“神話”之二:不當導師。中國剛設立學位制度的時候,樊駿先生就可以做博士生導師了,可他不申請,連碩士生導師也堅決不當,直到退休。熟悉樊駿的人都知道,他這不是謙虛,也不是想擺脫做導師之累。他想做事,並不想要名。他義務地輔導別人的許多碩士生和博士生,年復壹年。包括我在內的很多後學晚輩,都得到了他的悉心指教。二十多年來,我們這些私淑弟子想請他吃頓飯,他壹次也沒有答應。

樊駿還有壹個更神的“神話”。

2000年,壹條信息在我的同行中不脛而走:有壹位不讓透露姓名的人出資100萬元設立“王瑤學術獎”。我們都想知道這神秘人物是誰?很多人猜的是已故中國現代文學研究會會長王瑤教授的女兒。

兩年後,樊駿先生的《認識老舍》以最高得票入選首屆“王瑤學術獎”候選論文名單。樊駿力辭不受,評委們卻堅持要評。

在爭執的當口,某知情人說漏了嘴樊駿就是那出資人!在場的人震驚了!有人說:樊駿即使以他的名字捐款也足以讓我們感動啊!何況用老師的名字,還不讓說!說話人聲音中帶著哽咽。哪知樊駿後來又捐款100萬元給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設立“勤英文學研究獎”,同樣不讓別人知道捐款人是誰。

樊駿先生的安貧樂道也是大家傳頌的話題。他出門不要出租車,直到80歲還是乘公交車。我只見過他的三件衣服:藍色滌綸中山裝,白色襯衣,晚年那件灰色夾克衫。樊駿先生捐出的200萬元是包括他繼承遺產所得的幾乎全部家產。他自己省吃儉用,卻傾其所有獎勵他人的研究。

無論順境和逆境,樊駿先生都能做到既“獨善其身”,又“兼濟天下”。後者是指他的研究成果常常是關乎國家的學問。他從1953年起就參與統籌全國文學研究的宏觀戰略。1978年以後,他壹直對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做高屋建瓴式的全局性思考,親自規劃、組織和領導這壹事業二十多年。可惜,這位胸有“天下”的學界領袖,卻沒有壹個家,壹生沒有結婚。除了做學問,他沒有多少喜好。我們見他多是在學術會議上。會後的旅遊者中從沒有看到樊駿的身影。我們常常不理解,他急著回家幹什麽?那個家永遠只有壹個人和數不清的書。

大家總在傳頌樊駿先生的“神話”,好像他就是壹位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界的感動中國人物。他所感動我們的,首先是他人格的高尚和這高尚背後的自我犧牲。在做人上,他對自己要求極嚴,嚴到近乎苛求的程度。比如,不知多少人關心他為什麽不結婚?他幾乎都不回答。據樊駿的弟弟說:他不結婚是怕自己的嚴苛讓別人受不了。多少年以後我才明白,樊駿先生對自己是怎樣的嚴苛:不能當壹個好丈夫,就不當;不能當壹個好父親,就不當;不能當壹個好導師,就不當……

樊駿先生去世那天,我正在北京。剛開完會我聽說樊駿先生病危,急忙趕到北京醫院他的病床前。他雙目緊閉,聽不到我的聲音。我從他那裏唯壹感受到的信息就是體溫極高。他身邊的親友給我講了日常生活中的樊駿,

尤其聽他們說到,前天搶救的時候樊駿先生痛苦得全身顫抖,這時的樊駿先生在我的眼前變得更加真實而平凡,變成和我們壹樣的血肉之軀,只是在人格上超越了眾生,創造了壹個不可企及的神話。

樊駿先生不可企及,卻並非遙不可及。他不就是總說真話嗎?不就是總以事業和他人為重嗎?不就是不占公家的便宜嗎?不就是不當導師嗎?不就是認真地寫好每壹篇文章嗎?……然而,就是這些看似簡單的事情,又有幾人能做得到呢?

這就是樊駿先生:常人應該做、都能做、卻都沒做的事情,他盡可能地都去做了。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他把人應該做的事情視為信念而堅守如壹。壹件事情,常人覺得應該做,壹旦要付出犧牲,便不去做了。樊駿先生則是只要覺得應該做的事情,無論多大的犧牲,他都真的去做;這樣的信念,常人信於壹時,而樊駿先生卻能信於壹世。為此,他舍棄了那麽多人間的享樂,可他的人格是完滿的,他用追求大愛、大義、至真、至善的壹生,彰顯了人性的光芒和人之為人的尊嚴!

在樊駿先生遺體告別的那天,我寫了壹副挽聯,獻給他的在天之靈:

無妻室無家產無專著無壹名入室弟子獨善其身默默治學不戀常人之所有

有大愛有恒心有卓識有萬千私淑門生胸懷天下苦苦殉道只守眾生之所無

(本文來源:大眾網-齊魯晚報)

(備註:作者現任山東師範大學特聘教授、語言文學研究所所長,博士研究生導師,山東省首批齊魯文化英才,山東師範大學文學院副院長、中國現代文學研究會理事、中國郭沫若研究會副會長、山東省中國現代文學學會常務副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