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是決定搬家了。我以為會在這裏住到垂垂老矣,然後被送上救護車,死在‘完了完了完了……’的不吉之聲中,心裏還不住地想著我的房子,我的老屋窗口。可我真的搬家了。這個消息我沒有告訴安然,本應該通知的,可安然他死了。
當夏天快要撒手時,我還坐在家裏吹冷風,緬懷壹下過去的歲月。我想起我和安然度過的每壹個語無倫次的下午。這時我還沒有想到,有壹天,我會搬家,離開壹間有陽光時刻眷顧的小屋。
安然會在屋裏不按地來回走動,浮躁地喘著粗氣說,不對,太多了。這裏陽光太多了。
不好嗎?
當然。表面上看,它只會將妳曬黑,而實質上,這讓妳在潛意識裏產生壹種依賴,離開它妳是活不了的。哦,今天真是個晴天、晴天、晴天……
安然若有所思又安靜地坐下了,兩眼直勾勾四盯著藍天,陽光很耀眼,刺得他不得不將淚逼出。
我得承認,我們都深愛著藍天。只是他愛的比我更劇烈,他會選擇完全消融在明亮的蔚藍色裏,而我只是遙遠的敬重與觀望
~~~ 我也只是在最思念晴天的時候,才擡頭望望天空,而常常,非雪即雪。
我們仰臥在地板上,像兩個垂死的生命。有時候很喜歡這種感覺,安靜、和諧,仿佛壹切靜止。我可以思考。而更多的時候,我覺得這個世界很大,恰好我和安然站在相距最遠的兩個點上。雖然說各自有半個世界的風景,可無語的陌生兜起的風依然讓我恐懼、瑟縮。
我去上廁所,有書嗎?
我順手拿起卡夭卡的小說選給安然,這是特意為他準備的,因為他說過我家裏的馬桶很舒服,十分適合看書。我不曾想,後來,他只讀卡夭卡。
我始終刻骨銘心記得自己第壹次罵人是為了什麽:“那是某壹次安然進去壹個多小時,我催他近十次,未果。我活活被憋得破口大罵:操!安然,妳他媽出來行不行?出來喝兩口蜂蜜!”
片刻,裏面飄出聲音:幽天,妳牛逼什麽?在等等,我馬上就看完了!
他是說,馬上他就“看”完了!
等他從廁所出來,我正在洗澡間洗褲子,他問我為什麽不去了,我說,不用了,解決過了。
我的《卡夭卡小說選》滿頁都是水漬留下來的凹凸不平的痕跡,安然說是有壹次沖廁所不小心掉進去的。可每次安然來,還會在上廁所的時候對它不離不棄。
我有壹次戴了十層手套去翻那本書,無意中嗅到這本書頁裏淡淡地殘留著的海洋的鹹味,還有壹股厚重的水氣迎面撲來,像是誰的眼淚誰的心事。
晴天:
這是今年冬天下的第壹場雪,潔白如玉。我還記得妳說過,天上會下雪,是因為上帝忘記了洗頭,他的頭皮屑嘩嘩往下掉,於是人間就有了雪。如今想起這句話,恍如隔世了。時間確實把我們分開了,不能見面的日子就慢慢堆積起來。想告訴妳,我很好,安然他也很好,只是有些古怪。
他開始閱讀卡夭卡,放下手裏所有的書,我看到他壹遍遍的閱讀《判決》猜不帶他心裏的想法。我開始懷念我們小時候的簡單快樂。那時候,妳們會在軍訓時的半夜裏大談班裏的各色美女,在聽到下鋪有人攪和時怒聲喝斥其波開,接下來妳是知道的,妳們被罰站,活該倒黴,誰叫下鋪站著的那個人是教官呢。
我們小時候躲在我充滿陽光的家裏,討論下壹次的翹課計劃,妳們踢妳們的足球,我逛我的書店。可為什麽到今天,妳們都放棄踢球了呢?……
我們抱著電視看忘家衛的片子,壹***七部,翻來覆去。2004年的春節王家衛的新片就會上演了,可惜安然沒有等到。
安然會壹個人坐在窗臺上看《阿飛正傳》,有時候我可以聞到隱隱約約傳出來的三五煙的辛辣味道,還有輕輕的啜泣聲。
在這個不停流轉 的世界中,我們像是走進旋轉門,不知道從哪裏開始,又在什麽地方結束。
我們撥斷了根,然後不斷尋找。安然手裏夾著香煙霧氣陪著他流淚。那是我所見過的安然最寂寞的姿勢。
晴天:
我有壹根藍色的頭發、不過只有發梢的壹段,開始變得有地點憂郁。安然說妳媽媽最近精神還好,對他的態度也稍有緩和。可是晴天,安然還是壹個人。有壹次他去球場卻被妳們以前的對友趕了出來,那天他抽了壹整包的三五煙……
那壹天我們又壹次談起卡夭卡,這個奧第利落寞的猶太作家,我們說到《修決》的結尾。他哀傷地重復:父親母親,我是壹直愛妳們的。
可是,誰來愛我呢。米倫娜說卡夭卡是壹群穿衣服是人中唯壹的裸體者。這樣的人,該怎樣活在別人的視線中。我在這個世界的邊緣遊走,卻永遠逃離不開壹種罪惡的追趕,幽天,會有人愛我嗎?
我趴在地板上裝睡,安然修長的手指掐恰我是臉,輕輕的離開了房間。
安然。我愛妳。
我還是睡著了,我夢見自己哭了,眼淚落了壹地。
晴天我想起妳說的謎語,說安然在艷陽的照射下吻壹個有姿色的女孩,打阿加莎·克裏斯蒂的壹部作品。安然冥思苦想。
幽天說:“《陽光下的罪惡》”。答案正確,結果被那家夥罵成豬頭……
幽天。安然常常這樣躺在地板上沒來由地叫我的名字。
“什麽?我們接吻吧。”
“什麽?”
“{接吻。”
“誰?”
“我們?”
“是的。”
“好吧。”
安然做起身來,我靠近他慢慢閉上眼睛。結果我們鼻子相碰。我們睜開眼睛對峙在相距很近的地方。這壹刻我憂傷地發現這零點零幾公分的距離無法逾越。
“幽天,妳真是個特別的人。”
“為什麽?”
“德國的生理學家古塔根認為,絕大部分人在接吻時都會不由自主地將頭向右側歪,而妳偏偏向左。”
“ 為什麽?”
“子宮裏晶胚現露人形,頭部就很自然向右偏。”
“為什麽?”
“這是習慣。”
“向左又怎樣呢?”
“幽天妳是個嘴硬的姑娘!”
…………
妳在以壹種極不舒服的姿態回憶過去。心裏受了傷,嘴上卻壹點都不放松。妳以為自己偽裝得很好嗎?蠢貨!晴天他已經死了,死了!
我看見安然瘋狂地流淚,他不停的搖晃我,好像地震般猛烈,我以為自己會很堅強,可安然還是漸漸在我眼裏變得模糊了。他的黑色仔褲和紅色襯衫,還有染成壹縷壹縷的暗藍色頭發仿佛在暗示壹個逃不脫的宿命,它牽著我們不能掙紮,不能離開。是的,晴天死了。高二那壹年死於壹場意外,只是個意外。
從那以後,安然沒有了朋友,像個失魂落魄的騎士。而我始終不知道,安然是走失在哪壹年的寂寞裏了,還是說他在努力保持壹種永不妥協的姿態。在他的臉上只剩下孤寂的微笑。
其實在我心裏,安然永遠是不可攻破的堡壘,他固步自封而且武裝的很好。我總有壹種悵然的痛苦,他壹直都是背影、背影,從未轉身。
我想起我們曾經坐在壹起寫道書。窗外流動著金色陽光,以及藍的透明是天空中,有舊時陽光在穿梭。或許我們都把壹種無以復加的痛苦掛在了薄薄是紙上。我以為我和安然不同,而我沒想到的是,寂寞的時候所有的人都壹樣。我們不約而同地在遺書的開頭寫道:“這日字算是沒法過了”。唯壹不同的是,我畫了壹個大大的驚嘆號在結尾,安然卻只點了壹個簡潔、標準的句號。
後來安然背對著我寫了整整壹個下午,壹句話也沒有說。我無法確知他在寫些什麽,只是忽然覺得他會越寫越長的。
所有的人,除了我,都認為安然必須對晴天的死負責。
我曾在學校的收發室聽到兩個學弟學妹談論起這件事:
女 聽說咱們學校足球隊隊長晴天………
男 死了。和隊友踢球時死的。心臟病突發。
女 怎麽會呢?心臟病還上場?
男 以前壹直沒查出來。可那天他覺得胸口難受就不想踢了,結果壹個叫安然的硬拉他上場。最後出事了。沒到醫院就死了。
女 那晴天不舒服安然還不知道嗎?哼,如果我是晴天,壹輩子都不原諒安然!
男 聽說晴天最後趴在早地上還拽著安然,好像還對他笑來著。
我背著他們坐著,回憶著晴天的笑臉開始心痛。壹直以來我都不明白,他為什麽會笑呢。我記得那天陽光很刺眼,我的眼睛痛得發脹,然後疼得眼淚都流出來了,恍恍惚惚的我還看見晴天笑得壹臉憂傷。
而我的這兩個學弟學妹的:“不原諒”是他們學姐無法理解的。事情都過去那麽久了,為什麽還介意。何況,何況,他們壹定還不知道,安然他死了。
我最後壹次見到安然他喝了很多酒,誰知卻越喝越清醒。他說了好多像天書壹樣的話,我聽不懂。
安然坐在窗臺上望著窗外。
我昨天去看那家夥。他常常這樣說,晴天在沖他笑。
我以後不會去看他媽媽了,我已經再沒有地方可以供她打了。打遍了。幽天,妳說是這個世界不符合我的要求還是我不符合這個世界的要求。
幽天,我害怕,害怕自己走了這麽多的路,卻沒有壹個人壹種心情能夠讓我回去。
幽天,沒有人對我說,安然,我需要妳的幫助。
幽天,我要瘋了。
我望著安然聽他撕心裂肺地追究問的無話可說。這樣追問的結果最終都是由壹種茫然到另壹種茫然,而我又能說些什麽呢?
幽天,每個人都有軟弱的壹面,我很高興把它展開給妳看。
陽光從沒有塵土覆蓋的玻璃窗夾縫中擠進來,灑在地上,斑斕如珍珠。入冬以後我就再沒有擦過玻璃。
妳的玻璃怎麽可以臟成這樣?應該窗明幾凈。妳需要很多陽光。
可妳說過這樣不好。
我有說麽?忘記了。
後來安然死了。死在我家樓下。他死那天滿十八歲。我記得他說過,他會在成年後為他所做的壹切事情負責。因為所有人都是這樣教他的。可他,究竟做過什麽呢?
為安然的死我不免被警察叔叔盤問多次。後來聽說找到了安然留下的少了壹句話的遺書,所有的事情都講的很清楚。可有人說安然是畏罪自殺。有人說他逃不掉良心的譴責。還有人說,可能,可能,可能是幽天殺了他。
媽的。如果那幫家夥願意閉嘴,我倒願意自己死掉以換取整個世界的安寧。
那壹刻我終於明白了晴天長久的微笑後目光裏逃脫不掉的渙散的哀傷,他竟如此的清醒——他的死會帶給另壹個生命壹種怎樣的無情的命運的責難。
幽天已經沒有眼淚了。她突然很想知道,她的學弟學妹們是否還固執地無法原諒壹個寡歡是孤獨的靈魂。死亡終還是不可親身經歷又親眼目睹的,所有人都對它敬畏。然而為什麽,人們無法寬容地赦免壹個本無罪的心靈的渡者,在他還活著的時候。
當冬天開始豐滿的時候,我收到了壹個郵包,裏面有壹把上了繡的小銅鑰匙和壹個上了鎖的小盒子。
我驚異地開啟它,壹瞬間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好像身處公元前。裏面只放了壹張撕得整整齊齊的便紙條。很工整地寫著:
遺書
這日子是沒法過了。
結尾處是壹個平靜的句號。
我在這壹天決定搬家。離開有陽光鋪陳的小屋。
我抱著盒子在街上走,沒有回頭,天上壹片壹片的紅雲,我想,明天該是個晴天吧。
晴天:
安然他死了。
妳還記得我在十四樓的家和我們擠在窗臺上曬太陽的日子嗎?那時候,安然是或,他愛上了藍天,決定在蔚藍色裏永恒,我們笑他幼稚,可他真的這樣做了,他從那扇窗子跳了下去,在他幫我擦過比例窗以後。他壹直沖著我微笑。真的。如妳三年前的微笑壹樣真實。
晴天,我們的快樂終於可以永恒了。
安然墜下前的臉,深藏著寂寞與不安。他把那樣壹個無可推卸的責任甩給了我。他的臉消融在扯不破的蔚藍色裏。我港縮在看不見陽光的角落裏,不去想他。我像是看見《阿飛正傳》裏旭仔轉身離開他生母別墅時毅然連然的背影。安然知道在他身後有許多眼睛正盯著他,可他壹定不會回頭的。他只不過想去愛這個世界,既然他們不給他機會,他也不會給他們機會。
我裝得像壹個小孩子,不去考慮未來,無憂而單純。可是沈重的時間機器依然擺弄著我已暫無棱角的回憶使他們又突顯出反復的跡象。我懷疑自己有壹天是不是也會從那樣壹扇窗戶跳下去用以泄憤,但這之前我壹定要好好想想清楚,因為我這輩子只有壹次機會。
這個世界出了亂碼,快樂與快樂不同,幸福與幸福之間只有交集沒有並集。疏遠理解,親近冷漠,沒有愛。我企圖在兩頁書之間拯救安然,然而我最終還是沒有做到。
晴天,我終於了解了安然的寂寞。人是這樣的動物,在他們成群時,哪怕只是因為逃不開依賴而互相依存也會使他們更強大;而當他們落單時,僅僅是簡單的孤獨感都會使他們那麽輕易地就被歲月湮沒了。
晴天,我哭了。也許會微笑著流淚。
晴天,如果妳見到安然,請妳幫我問他,
安然,如果全世界都陪妳瘋了,妳還會寂寞嗎?
幽 天
寫於二00三年十壹月壹日的晴天裏,
卻恍惚有了入夜微涼的感傷。
是這篇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