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他們壹點兒都沒冤枉我爸,他是個癮君子,敗光了家裏所有的錢。我和媽媽最後是被他逼走的,因為他賣了房子,我們連住的地方都沒有了。很多年之後我都清楚地記得當年爸爸吸du的畫面,大概是我四五歲的時候吧,他跟壹群人在家裏吸du,我坐在旁邊做作業。其中壹個人拿著東西,正準備點,突然看到我,有點兒不好意思地對我爸說:“家裏有小孩呢!”
我爸頭也不擡地說:“沒關系,她已經習慣了!”
這麽多年過去了,這個畫面壹直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裏,我至今仍然清晰地記得他當年無恥的表情,我想那時的他壹定忘記了自己是壹個孩子的父親。
爸爸賣了房子之後,準備去海南做生意翻身,結果賠得血本無歸。爸爸在海南待了五年,回來的時候落魄至極,整個人都變了。在他吸毒之前,我們家很有錢。他過慣了養尊處優的生活,衣服不穿真絲的身上都會起疹子,跟豌豆公主壹樣,而那次從海南回來,他徹底從闊老板變成了農民工。事實上,爸爸在海南確實當過民工,去工地幫人家背沙子,壹天二十五塊錢。聽說這些事情的時候,我特別特別心酸,雖然媽媽已經跟他離婚了,壹個人帶著我,吃了上頓沒下頓,過得很不容易,爸爸也從來都沒有管過我們,但是當我知道他過得不好的時候,我的心裏還是忍不住難受。
當現世報這種事降臨在自己親生父親身上時,孩子不見得會開心,雖然他確實傷害過我們。
這種糾結的感情沒多少人能理解,至少我媽不會,提起我爸,她永遠咬牙切齒,恨不得生啖其肉。那時媽媽常逼我去找爸爸要生活費。我知道他沒錢,不忍心去要,但其他都可以省,學費卻必須交。所以每個學期開學前我都有壹場惡戰——拿著繳費通知去找爸爸,沒要到錢,回家被媽媽壹頓臭罵;要到了錢,心裏的酸楚比被罵還難受。
所以在我的學生時代,我不怕考試,也不怕老師,只怕交學費。
爸爸從海南回到老家之後,租了間小店,靠幫人維修冰箱、空調之類的電器為生。但是慢慢地,電器開始走品牌路線,都有專門的售後服務,爸爸的生意越來越難做了。我記得有壹年過年,我去看他,我們父女壹年幾乎只見壹兩次面。那天我臨走的時候,他突然特別不好意思地問我,能不能借給他二十塊錢。壹問才知道,他三天沒吃飯了,也不敢去親戚朋友家蹭飯,因為照我們這裏的習俗,過年去親戚家有晚輩是要給壓歲錢的,他身上壹分錢也沒有。
那天我都不記得自己是怎麽回家的,心裏翻江倒海。滿大街都在張燈結彩,滿大街的人都在笑,笑著的小孩子,笑著的情侶,笑著的壹家三口,似乎所有的人都很幸福,唯獨我的爸爸,壹個人窩在那個小店裏,連口飽飯都吃不上。
我是真的很恨他,在這樣的日子裏,他給我的不是壹家人圍在壹起吃的團圓飯,而是哭也哭不出來,悶在心裏久久不能散去的心疼和心酸。
爸爸壹直就這麽窮困潦倒地混著,到後來,我跟他壹年都難得見壹次面。我在外地讀大學,獨自提著箱子去異鄉,沒有人接送,所有事情都是自己搞定。其實這些我都能忍受,唯壹不能忍受的是,每當別人問起我的爸爸時,我永遠窘迫得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大二那年,我的錢包被偷,身份證、銀行卡、現金全在錢包裏,壹起全沒了。那時候媽媽在國外,我沒辦法,只能打電話給爸爸,問他能不能給我打五百塊錢救急。他在電話裏面猶豫了壹下,對我說:“只有兩百行不行?”我跟他說好,掛了電話,也沒有多想。
那天夜裏,淩晨兩點鐘,我突然收到爸爸的短信,只有短短幾個字:
“女兒,對不起,是爸爸無能。”
我這才反應過來,五百塊對於他來說,是筆大數目,他大概是把身上僅有的兩百塊全都給了我。那天我躺在宿舍的床上,咬著被子哭到天亮,因為怕驚動舍友,不敢哭出聲音,到最後哭得幹嘔,我長這麽大第壹次哭成那樣。我告訴自己,以後在外面不管遇到什麽,都不要再告訴爸爸了,他幫不了我,我跟他說,只會讓他覺得愧疚。
這些年他都在贖罪,用自己悲慘的人生來贖罪。
他沒有養育過我,沒有給過我壹個完整的、正常的家庭,沒有讓我體會過什麽叫父愛。他毀了我的童年,直到現在我回憶起小時候都只有眼淚。我有那麽多恨他的理由,可是在那壹刻,我決定原諒他了,因為我終於知道,在他的內心,他是愛我的,他只是沒有能力給予我任何東西。
如果他有,他壹定會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爸爸。
我想起我很小的時候,那時我家還沒散。每個周五,爸爸都會推著自行車去幼兒園接我,他用紅綢子在後座綁了壹把小藤椅,那是我的VIP專座。在小夥伴們羨慕的目光中,他把我抱上車,然後我們壹起回家。
那是我童年最美好的記憶。
我這輩子最大的心願,與他有關。我希望有壹天我交了男朋友,可以帶回家和父母壹起吃頓飯,飯桌上都是媽媽做的家常菜,飯後我跟媽媽在廚房洗碗,爸爸跟男朋友在沙發上看電視、聊天……
這個畫面對於很多人來說也許太平常不過了,但我知道,我這輩子都不可能擁有。但我還是選擇原諒,因為未來的路很長,我得有自己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