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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長很長時間都愛妳》白柔荑 何致修

白茅茅與何致修的“久別重逢”是在班級微信群裏。

原先何致修根本不在群裏,但他畢竟是何致修,就算不在,群裏也永遠有他的傳說。

他戀愛了嗎?工作了嗎?在哪座城市?她都很想知道,卻又無從知道,班級微信群成為她唯壹的信息來源。

她大概是天底下為數不多沒有屏蔽班級微信群的人。如果微信群推出類似關鍵詞提醒的功能,她壹定會把“致修”“何同學”和“班長”這三個詞語給設置了。

有人說他在英國留學期間身邊鶯鶯燕燕環繞,不停地換女朋友;還有人說他畢業後奉子成婚……那時她只要看到群裏有關他的消息就會高度緊張。

教師節那天。

肖綺在群裏為班主任老倪送上節日的祝福,老倪象征性地出來道謝。好死不死的,趙小霍說了句:“同祝我們班蘭波萬節日快樂。”然後“艾特”了她。

她尷尬地發了個“謝謝”的表情。

肖綺說:“喲,白茅茅,妳現在當老師啦?真不可思議!”

然後“艾特”了所有人。

白茅茅說:“邊教邊學習,嘿嘿。”

很快,大家都冒出來調侃她。

“蘭波萬厲害了!”

“白老師教的學生不會都倒數吧,哈哈!”看到這句她想翻白眼。

“妳教哪個班,我以後絕不把孩子送去,哈哈。”

好笑嗎?她心想。

老倪絕對沒想到有朝壹日白茅茅會成為他的同行,他壹度認為這個學生適合當精神病院的護士,因為會比較有同理心。正當她被刺激得不那麽友好時,壹個從未見過的頭像突然發來這樣壹句話:“祝白老師桃李滿天下。”

這又是哪裏冒出來的“二貨”啊?她心想。

“呵呵,不好意思,我是特教老師。”為緩解氣氛,她還補上了壹個挖鼻屎的表情。特教老師如果桃李滿天下的話,那將是天下的悲劇。呃,她希望學生越少越好。

老倪遲了壹步說:“對了,忘了跟大家介紹,這位是我們的班長何同學。何同學太低調,今天剛被我拉進群,他在地質學領域做得相當出色,還在牛津大學提前拿到了地質學博士學位!”

何同學……天哪,是何致修!

她差點從椅子上彈射出去。

2

終於再次見到妳了,何同學。她小心翼翼地點開他的頭像:湖光山色下,壹個鋼琴師的背影。不,不是鋼琴師,是他的背影,他真的去了皇後鎮。

這些年,何同學妳都在做些什麽?去過哪裏?有沒有片刻想起過我?她想要翻看他的朋友圈,可惜非好友只能看到壹根灰色下劃線。

加?不加?她就這麽戰戰兢兢地猶豫著,完全沒有當年在講臺上扮恐龍向他表白的勇氣。青春多好,連喜歡壹個人都能舍下臉面,不顧尊嚴。現在她不行了,光是想想“添加到通信錄”這個小動作就讓她的心顫抖了半天。

壹個小時後,她的微信“新的朋友”壹欄裏出現了何致修的好友添加請求。

備註是:抱歉,白老師。

白老師,在這壹刻,這個稱呼竟那麽溫柔。曾經她假想過這樣的場景,他突然來到她面前,或者她聽見電話那端他的聲音,她會怎樣回應他,熱切或是忐忑?而此刻她凝望著他的微信頭像、他的名字,卻遲遲沒有勇氣通過好友請求。

如此近,如此怯。

六年了,她還是固執地喜歡他,他也還是固執地不喜歡她吧。

這令她自己都感到害怕,“何致修”這個名字是她生命中無法遺漏的字眼,甚至單看到“何”“致”“修”三個字中的任何壹個,她都會想起他。

喜他成疾。

她想治好這個頑疾。自兩年前她故意給他寄了最後壹封情緒激烈的“絕情信”後,她就再也沒有聯絡過他。後來她也後悔過,要是沒賭氣寫那封信就好了。她還清楚地記得那封口是心非的信的內容。

地質壹班何同學:

這是最後壹封信了,我以後都不會再寫了。

我要徹底放下妳,接受命運。我會和壹個同樣平凡但愛我的男人在壹起。

下次妳來子豪理發店,或許我已結婚了,和我的愛人***同撫育孩子,祝我們幸福吧。我相信,他才是值得我愛的人。

而妳,不是。

我用這封信揮別我當了那麽多年蠢蛋的青春。

我厭惡妳、痛恨妳,永遠都不想再見到妳。

最後,請替我撕了那些令人羞恥的信。

她想到這裏,眼眶泛紅,那時寫的全是反話,真心話卻是另壹番——

何致修,我壹直在等那個對我說“妳不需要更好了,在我心裏妳就是最好的人”的人。

在我十九歲那年,我天真地以為妳會被我打動,我們會永遠在壹起。然而無論我怎麽努力,也沒有走進妳的心裏。我回憶裏的那些點點滴滴,真的只是我的錯覺嗎?還是妳不經意的撩撥?

妳敢保證妳從未有過壹絲心動嗎?

妳我之間,如同我對妳的稱呼,除了同學,別無其他關系。

我給妳寫過許多信,妳從來沒有回復過我,甚至最後壹封“絕情信”,我寫了如何恨妳、討厭妳,妳依然無動於衷。

想想,不過是我不甘心罷了。

愛而不得,人類歷史上至今無法解決的難題。從那以後,我便下定決心不再抱有關於妳的幻想了。結婚那天我會哭吧,因為從此我徹底與妳無關了。

這就是世上大多數人平凡的壹生。

哪怕是平凡的生活,都沒有和最愛的人壹起過。

3

班級微信群壹反常態地熱鬧,不停地有人“艾特”白茅茅。還和當年壹樣,只要壹提到何致修,所有人就都會看向她。

熊天恒:@白茅茅,妳怎麽不說話了,讀書時滿校皆知誰是妳的心上人啊!

胡國慶:就我壹個人想起來那句“難道妳不喜歡迅猛龍嗎”?

她拭去淚,臉上浮起心酸的笑。想想何致修也挺倒黴的,無論走到哪裏,她都是他陰魂不散的噩夢。他倆即使不是壹對,“白茅茅”與“何致修”也成了清鋒中學當年聯系最緊密的名字。

如趙小霍說的,“雖然他從未喜歡過妳,卻也從未擺脫掉妳”。

她想起二〇壹二年的高考誓師大會。

何致修作為年級第壹的學霸要上臺講話。她很榮幸與他同臺,兩個人壹前壹後地公開演講。不同的是,她是勵誌“學渣”的代表。那時的他是最好的他,而她是最差勁的她。

校長委婉地表示,希望她能宣誓,如果這次再落榜,她還會繼續復讀壹年,以百戰不殆的精神鼓勵大家。不過她自負地相信這次絕不會落榜,就算是為了何致修也好。

因為他是絕不可能落榜的,那她要是落榜了,就無法見到他了。

“百年修得同船渡”,上天讓她第壹次落榜復讀,她當成是“壹年修得何致修”,萬萬不能有第二次。

何致修上臺演講時,他的白襯衫十分耀眼,令她有點頭暈目眩。反正她壹個字也沒聽進去,盡管他的那篇演講稿此後六年都在學校官網的首頁置頂。

她事先偷看過他的演講稿,記下了他理想的學校是牛津大學。嗯,是她復讀幾輩子也考不上的大學。

她知道他喜歡地質學,癡迷古生物,從小立誌要研究恐龍。

廣播裏呼喚了三遍她的名字:白茅茅同學,白茅茅同學……請上臺演講。在全校同學的矚目下,她頭戴壹個綠色的恐龍毛絨頭套,笨拙地、姍姍來遲地走向講臺。

因為視線被擋住,她還差點摔了壹跤。

可以想象全校師生的表情有多意外,操場上壹片嘩然。她緊緊握著麥克風,清了清嗓子,扶正“恐龍腦袋”,沒有人能察覺到她的目光始終註視著在臺下第壹排中間站著的何致修。

他在笑,他在望著她笑,笑得好看極了。

“我的理想……”她頓了頓。

所有人都伸長脖子等著笑“學渣”說出來的“理想學府”。說清華、北大很搞笑吧,說藍翔、新東方會更搞笑。

“我的理想是變成壹只迅猛龍……這樣上壹位演講人就可以來研究我。”說完,“恐龍腦袋”向左低垂著,白茅茅在傻笑。

世界安靜下來,大家漸漸反應過來她是在當眾向何致修表白,就齊刷刷地看向他。

何致修卻是壹副看似嫌棄的“妳在搞什麽”的表情。

“難道妳不喜歡迅猛龍嗎?”她茫然又失落地問。話筒離她不遠,她的聲音顯得特別大。三秒後,笑聲覆蓋了整個操場。這句話後來被許多男同學掐著嗓子陰陽怪氣地模仿。

何致修轉身穿過人群走了。

老倪是捂著臉上臺把她給拉下去的……他看起來不太想承認她是自己的學生。

而剛剛向全校師生說明白茅茅是他安排在特優班的校長,從此見她再也沒有打過招呼喊壹聲“白同學”。

對不起,校長,茅茅讓妳失望了。

此後,全校同學都知道了她是女追男失敗的典型,並且都叫她“大姐”,這難聽的外號是拜何致修所賜。

聽說那幾年每次有校友提起她都會說,“就是那個扮成恐龍追求何致修的大姐”。

唉,她曾經也算是個轟動全校的人物了。

4

白茅茅看著手機屏幕,忽然想到此時看著同學這般調侃的何致修心裏會怎麽想。他會極度反感、厭惡吧,在他順風順水的讀書生涯裏,她是他唯壹的陰影。

她鎖屏了手機不敢再看。她在怕什麽?是怕被同學嘲笑?或是怕看到何致修冷冰冰地劃清與她的界限?更怕自己再度深陷進去?她壹時間很慌亂,索性把心壹橫,刪除了何致修的好友添加請求,並退出了班級群。整個動作壹氣呵成,盼了那麽久的人,就在這幾秒的工夫裏切斷了聯系。

她知道,不能給自己留半點產生非分之想的余地。

得不到的人,那就永遠別再靠近。

“何致修,若是再建立聯系,我就無法保證不去找妳,所以我們之間不要有任何交集。這樣大家就能互不幹擾,彼此省心。”她想。

這時,辦公室門外傳來壹陣腳步聲。她迅速揉揉發紅的眼睛,臉上的笑容恢復如常,仿佛變成另壹個人。這個她,讓人如沐春風,有著向陽的力量。

窗臺上趴著七八個小腦袋,孩子們踮起腳往裏面探視。他們手裏都舉著康乃馨,互相推搡著在笑。

“妳們下課啦?快進來。”她的聲音柔軟又甜美。她打開門,班上的學生壹擁而入,將她團團圍住。

“白老師教師節快樂!”

“送妳的花花!”

“老師今天好漂亮!”重復說這句話的是個唐寶寶,他總是復讀機式地誇贊老師。

這幫嘴巴抹了蜜的“熊孩子”,都是她的寶貝。

“壹個個嘴真甜,今天都乖不乖?有沒有趁我不在欺負同學啊?”

“我們乖……”

上課鈴響了。

學生們散去,桌子上留下許多花和他們塗鴉的賀卡。

她想起自己來星雲特教學校第壹年的教師節。那天她正好在普通的小學聽課,看到有小學生拿著壹枝花送給老師,心想,只要自己的學生好好的、快快樂樂的就夠了。結果回到學校,她看到教室講臺上放著花,意外又感動。

當老師的這些日子裏,她將全部心思都用在了這群學生身上。她看著他們從剛來學校時有的連生活都不能自理,到現在會做簡單的手工,懂得遵守課堂紀律,感覺點點滴滴的付出都沒有白費。

這時,手機上彈出壹條短信——

通知:下周三至周五停課放假,勘察院特邀的教授要來校二次勘察,請各位老師配合。

5

早年就有傳言,星雲特教學校遲早要被綠園地產納入規劃範圍,是老校長再三堅持,學校才沒有動遷。在白茅茅看來,距離市區十公裏的範圍內,再也找不到比這更適合建學生們校園的地方了。

“看來咱們學校這次真保不住了。”同事采美捧著壹杯咖啡,神神秘秘地湊過來。

“妳別危言聳聽啊。”白茅茅翻開“小誇誇”的賀卡,上面畫著的她人面獸身,身邊還站著壹位同樣人面獸身、打了領結的男朋友。

她忍俊不禁。

“小誇誇”是班上最愛畫畫的小姑娘,是“來自星星的孩子”,雖然性子倔,容易生氣,但只要老師誇她,每天將她從頭誇到尾,她就會很乖。

采美翻出聊天記錄,把手機遞過來:“剛我男朋友說的,內部消息還能有假?”

“之前說了那麽多次,不也沒拆嗎?再說拆了我們去哪兒?”

“現在形勢不壹樣了,綠園似乎穩操勝券。加上老校長退休了,咱們這位新校長引進的是融合教育理念,說白了,就是提倡我們學生和普通小學的學生在壹塊學習。”

她聽采美說著,心緒有些不寧,聯想到勘察院還特邀了教授,這動靜可不小。她猶豫著要不要直接找校長問問情況,又壹想,還是讓采美托男友多打聽求證壹下吧。無論如何,學生們的安置都是大事。

趙小霍的語音壹條條發過來。

“怎麽了?”她壓低聲音問。

“妳為什麽退群啊?”趙小霍反問。

她沈默了,往辦公室外面走。

“我把妳的手機號碼給何致修了。”

“他找妳要的,還是?”她停下腳步,杵在走廊上,忽地手足無措起來。

“當然是他找我要的啊,難不成我還主動推銷妳的電話號碼?那多自討沒趣啊!誰不知道他對妳沒意思,要是有半點喜歡,高考那年會舉家搬走、不告而別嗎?”趙小霍永遠如此直白,“紮心”無數次還能當她的朋友這麽多年,兩人是“真愛”無疑了。

“所以我才退避三舍,躲遠壹點,免得他像肥肉,我像流口水的惡狗。”

誰都知道何致修不喜歡她,可她當初怎麽偏偏就中了邪,總覺得他在意過自己?現在他主動要她的聯系方式,到底是想做什麽?

她關了微信,埋頭寫教案,努力擺脫何致修要了她的電話號碼這件事對她的幹擾。然而她還是不自覺地不停地看手機,內心開始有所期盼。只要手機壹有動靜,她就想會不會是他。接連兩通電話,不是幫人貸款的就是賣酒的。

趙小霍,妳幹嗎要告訴我?她有些埋怨地想。

“可靠消息!今晚綠園高層和勘察院的領導在沁海飯店有飯局,妳說會不會是‘壹局定音’!”采美興沖沖地說。

“這不還沒開始勘察嗎?”

“妳好天真,那不就是走個形式。”

“不是吧!”

“妳千萬別說出去,反正是我們這種小老師管不著的,我男朋友三令五申,不許我多嘴。”采美無非是壹個女生對男友崇拜的姿態,至於學校拆不拆都無所謂。

九月的風,燥熱不安。下班後,茅茅騎著電動車鬼使神差地跟著導航走,差點迷了路,七問八問才找到沁海飯店。那是壹家外表看起來普通到會被忽略的民宅改建的餐廳,但走進庭院,卻是曲徑通幽,別有乾坤,連景觀樹木皆是珍貴的珙桐和小葉楨楠,樹上掛著銅制名牌。

“妳好,我們綠園之前訂的包間還在吧?”她試著碰碰運氣。

“在的,妳們約的七點。”

“我先看壹下包間。”她說完跟隨服務員上樓。

6

茅茅好奇地走進包間,腳步放輕看向窗簾、桌子,甚至是衛生間……看看時間,已經快七點了,走還是不走?這關系到學校的命運,沒準能聽到些什麽。她把心壹橫,發現桌子底下可以藏人,便悄悄鉆了進去。包間門隨時會被打開,於是她又開啟了手機的錄音功能,心潮澎湃地想萬壹能錄到所謂的勾當,說不定能保住學校。

這可真是個傻辦法。

她才剛藏好,手機就猛地振動,差點把她的魂給嚇跑了。

又是那種陌生來電,她慌忙掛斷,第壹次“臥底”經驗不足,忘了調靜音。

這時,包間門開了,她屏住呼吸,趕緊關了手機屏幕。透過桌布的縫隙,她看到兩個男人走進來。兩個人都穿著西褲皮鞋,進門就開始客套,說哪裏的高爾夫球場不錯,挑日子組個局,又說想投資美國某某公司的抗癌藥物研發,可就是不說正題。

服務員來來回回上菜,直到聽到壹句“肖總,您的菜齊了”,她才確認肖總就是綠園的副總。

“都出去吧。”壹個嗓子嘶啞的“男中音”說道。

看來要切入正題了,她豎起耳朵聽。對面壹只碩大的蟑螂向她爬來,這裏的衛生條件對不起裝修和菜價,幸好她自小就不怕蟑螂,不然行動必定失敗。

“在這兒說事安全嗎?”

“沒事,這地兒隱秘。章院長,咱們多年交情,但凡我肖晝的項目哪樁不是交給妳們勘察院?我從香港花七位數請風水大師確認的樓王位置,妳現在跟我說地質災害?那地兒不壹直辦著壹所學校嗎?”

果真在打學校主意。

“我也很難辦啊,底下的人都盯著,最棘手的是那位年輕氣盛的教授,他的勘察報告很權威,起著決定性的作用。”

“論資排輩,妳是他的長輩,妳來搞定。”

“妳肖總的飯局他都推辭不來,豈會給我面子?”

“錢我可以給到位。”

“我摸不準他,但這肯定不是錢能解決的問題。”

“不行就按之前說的……”聲音小到茅茅幾乎聽不見。

“不到萬不得已不能走這壹步,他可是上面指派下來的專家。我再想想辦法,來,喝壹個。”

她聽得投入,生怕錯過了重點。綠園明擺著是看上了星雲特教學校周圍的自然生態環境。畢竟前有活水,背有青山,打造景觀房,這還用得著大師算?不過他們口中那個不識擡舉的人聽起來像是很關鍵。

那只蟑螂爬著爬著,突然振翅飛起,她眼睜睜看著它從桌子底下飛了出去……

很快,“男中音”發飆地喊:“服務員,給我進來!妳們這是怎麽回事?”

她心想,完了完了,要捉蟑螂了。要命,她怕是插翅也難飛了。

“要死了,我會不會被做掉?”她瑟瑟發抖地想,往後退了退。

“對不起肖總,馬上給您換包間。”

服務員連連道歉,壹下子進來了兩三個人,開始四下抓蟑螂。眼看自己就要被發現了,她絕望地閉上眼睛。

“章院長,我來遲了,剛從山上采集標本下來。”壹個低沈好聽的聲音傳來。她從桌布的縫隙往外觀望,那壹瞥仿佛時空穿越了壹般。

他怎麽會來這裏……莫非他就是他們口中的特邀教授?上次聽見他的聲音,還是在清鋒中學的操場上。

闊別已久啊,何致修。

妳好嗎?妳好嗎何致修?她幾乎瞬間“無語凝噎”。

7

茅茅想起高三時逃課間操,她也是這樣躲在桌子底下。遠遠地,她看到他朝著她走來。何致修的出現令所有人都忘了抓蟑螂,服務員識趣地走出去,她暫時是安全了。

“小何妳可算過來了,本就為妳設宴,妳若不來那肖總這頓飯吃得太沒勁了!”

“久仰何教授,有些太出乎我意料,沒想到頂著學者和教授這兩個老氣橫秋的頭銜的本人,居然是個陽光帥氣的大男孩,這突然走進來,剛那些服務員小姑娘都看傻了眼。還好我不是女人,不然得栽何教授手上哈哈。”肖總自顧自大笑。

她翻翻白眼心想,真猥瑣。

何致修沒作聲,只是坐下,腿抵著白色桌布。他的鞋子灰撲撲的,磨損很嚴重,看來穿著去過很多地方。以前念書時,他的球鞋總是特別幹凈。

她靜靜地看著他的鞋子,不知為什麽,感覺他這些年過得十分艱苦,頓時有些心疼。

“何教授的科研成果累累,已是權威,我肖某敬妳。”

“研究石頭而已。我不喝酒。”何致修輕描淡寫地推開酒杯,徑自倒了壹杯茶,余光往下掃了壹眼,順手將掀起的桌布撫平。

“何教授太謙虛了。不喝酒好,那周末壹起打高爾夫?”

“沒空。”何致修非常幹脆。

肖總楞了壹下,掩飾尷尬似的笑道:“敬業,哈哈。那我也不浪費何教授的時間,這麽說吧,星雲學校那塊地,望何教授……”

“以最終的勘察報告為準。”何致修打斷肖總。

“對對,報告出來再說。”章院長打圓場。

何致修簡單和章院長聊了數句後,便起身先行離開。

“啥意思這是?來都來了,還擺什麽清高?不過長得是真帥,我壹男人都服氣。”

“他怎麽會來了……”章院長咂咂嘴,滿腹疑惑。

直到這兩個人壹同走了,茅茅才松了口氣。她正準備從桌子底下爬出來,又聽見包間門被推開。她剛探出腦袋,又嚇得縮了回去,腿不爭氣地抽筋了,陣陣發麻。

腳步聲消失,四周安靜得讓她幾乎不敢呼吸。壹雙修長的手揭開桌布,朝她伸了過來。

他的手指輕輕地往裏勾了勾:“出來,是我。”

是何致修的聲音。他什麽時候發現她在這裏的?她像傻了壹樣,無法動彈。

他蹲下身,掀起桌布,側著臉看向她。他的眼睛壹如從前那般明亮,他看起來比那時要強健成熟。只此壹眼,她便再不敢直視他的眼睛,從桌子底下鉆了出來。她低下頭,將淩亂的頭發別在耳後,覺得自己的表情極不自然,有些手忙腳亂。

“妳回來了?”她問。

“嗯,我回來了。”他應聲。

她心虛地想到自己曾寫的:永遠都不想再見到妳。

“我還有事,先走了。”她說完,逃命壹般奪門而出,騎上電動車飛馳而去,連原本想問他是怎麽發現自己的都沒問。

幾年不見,再見竟是這等難堪的境地。

這些年她為數不多的高光時刻他都不曾看到。像在大學成績優異拿獎學金,勇救落水大叔獲學校表彰,工作後被評為全市優秀青年教師,甚至某天她穿了條漂亮裙子……甚至某天她穿了條漂亮裙子,她都想過,要是何致修能看到就好了。

可偏偏上天總讓他看到她的狼狽不堪。

回到宿舍,她坐在鏡子前,反復看鏡中的自己。要是知道今天會撞見何致修,她好歹也會洗個頭。她很沮喪,為這次丟臉的重遇,也為學校面臨被拆,而決定學校拆不拆的這個人是何致修……

換了別人,她說不定還可以氣勢洶洶地找其理論,甚至做個冥頑不靈的釘子戶,再去信訪辦舉報。可對方卻是何致修,這讓她怎麽辦?

她呈壹個“大”字仰躺在床上,滿臉的生無可戀。

8

手機再度響起。

她閉著眼摸索到手機,睜開眼,又看見那串陌生的號碼,她以為是學生家長,沒多想便接通電話。

“餵,哪位……”

“是我,何致修。”電話另壹端,是何致修清晰溫和的聲音。

她壹下子從床上坐起來,心跳得飛快,沒出息地壹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有話要和妳說,方便聽嗎?”他問。

她以為他是要說晚上在沁海飯店的事。

“方便,妳說。”她竭力控制情緒。

“我是想和妳解釋,妳寄給我的信我沒有看到。信被班上另壹位何同學收了,我在北大讀完兩年就去了英國。”他的語氣極平靜,不帶任何感情色彩。

她壹下子蒙了,什麽?她足足寫了四十八封信,何致修居然對此壹無所知?

“地質壹班有兩個何同學?”她難以置信。

“嗯,他叫何均。”

“他怎麽能偷看別人的信?很明顯第壹封信就能分辨出那是寫給妳的。他為什麽不把信給妳,卻壹個人偷看了四年?!天哪,我的信……我真恨不得把他捶扁了!”她面紅耳赤地喊。

“直到我在英國收到何均寄來的國際包裹,裏面是所有的信。”

“他終於良心發現了?如果他繼續隱瞞,那我們是不是永遠都會誤會下去?”

“是他要結婚了,無處放置這些信。”他沒有接她的第二句話。

既然他不以為意,她還表現出尤為在意做什麽呢?

她漸漸冷靜下來,久久不語。她不再憤怒,聽著他無關痛癢的描述覺得很諷刺。那些年日日夜夜寫的信,那麽多心事,竟然落到壹個完全不相幹的人手裏……他卻如此平靜,他怎麽能如此平靜?何必怪那個叫何均的人呢?就算信到了何致修的手上又能改變什麽呢?也罷,免得被他看了心裏添堵,她索性釋懷了。

兩個人都不說話,沈默了許久。

“餵,妳在聽嗎?”他終於開口。

“請妳把信燒了或者還給我。”她冷冰冰地說。

“妳在生氣嗎?”

“算了,不值得氣。”她回他。

“可我到現在,還很生氣。”他壹字壹頓地說。

那輕輕的壹句話裏好像還透著生氣,令她楞住。這壹定是幻聽,是幻覺,“何妲己”又企圖魅惑她,她不能再自作多情了。

話說回來,生氣難道不應該用憤怒的語氣說嗎?

“真是何妲己。”她超小聲地講。

“妳說什麽?”他沒聽清。

“茅茅,幫我拿壹下吹風機,謝謝!”同住壹間宿舍的采美在衛生間裏喊。

“抱歉,我朋友在喊我。”她慌忙地說。

“那妳忙吧。”

“嗯,拜拜。”她說。

“再見。”他說完,先掛斷了電話。

她耳邊似乎還回響著他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