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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元堂的息齋散文

文/劉元堂

莫非先祖是依據它的形狀而創造了“泉”字?它,靜靜地鑲嵌在村南山坳的石硼間,清清亮亮的壹泓,像荒山野嶺的眼睛。身下時斷時續的溪流,仿佛眼睛淌出的淚水。

村子裏代代相傳著這樣壹個故事:很久很久前的壹年,天下大旱,江河幹涸,草木枯竭。壹群幹渴的人在方圓幾百裏的山野間跋涉了好多天,竟沒尋到壹滴水。這是壹個死寂的黃色世界,黃日頭,黃山崖,黃天黃地間彌漫著黃沙。年邁的老族長陡覺眼前壹暗,壹頭栽倒在黃土上……再度醒來時,他的耳邊隱約傳來壹串叮叮咚咚的音符,他狂喜地睜開眼,迎接他的卻依然是蒼黃的世界。原來是幻覺!但當他重新闔上眼睛時,那玲瓏清脆的聲音又輕輕傳來了。老族長跌跌撞撞壹路尋去,身後緊隨著滿懷希望的襤褸人群。在壹聲嘶啞的長叫後,他轟然倒地。這壹次他的眼睛再也沒能睜開,枯柴般的手卻指向了這眼靈泉。逃亡的人們知道這裏就是新的安身立命之所了。於是便有了我們那個小小的村莊。

或許基於祖上對泉水的崇拜,我自幼對水便有著壹種難以言說的情感。而那眼泉和它身下的小溪,給我兒時帶來無比的快樂。夏天可遊泳其中,冬天結冰後則嬉戲其上。即便是溪裏的小魚小蝦,自由自在精靈壹樣生活著,也讓我羨慕不已。

李白曾有“古來萬事貴天生”的感嘆,我相信任何人生來都帶有異乎尋常的靈性,只是或多或少而已。七歲學識字時我發現另壹件令我愉悅的事情:村東頭那幢房子山墻上用毛筆寫著“山東省乳山縣諸往公社掃帚澗大隊”壹行大字,筆力遒勁,結體端莊,我隱約能感覺到隱藏其中的美了,禁不住用木棍在地上比劃起來。上小學壹年級,我的鉛筆字便成了班上同學爭相效仿的範本。三年級學寫大仿,老師以示表揚的幾個紅圈圈,更加深了我對寫字的喜愛。自此,書法與我正如溪水與泉,相依相伴,生生不息。

濟南,“濟水”之南,壹個處處與水有關的地方。黃河雄臥其側,七十二名泉錯落其間,趙孟頫那幅《鵲華秋色圖》中的壹葉扁舟,承載著我對水鄉般的濟南無盡向往。只可惜在我來到濟南時,“四面荷花三面柳,壹城山色半城湖”的景色已不復存在,黃河斷流,泉水停湧。但這並不影響我學習書法的熱情。當我被壹位長胡子老人的楷書筆法折服後,那天夜裏我虔誠地坐在他的面前,聽他訴說昔日濟南泉水之清澈,魚蝦之豐富,以及黃河鯉魚之美味。不知是何話題引起了老人對其書藝高超卻窮困壹生的恩師的回憶:“先生八十多歲還靠捉蛐蛐賣錢養活自己。我把他請到家裏來,給他煮兩個雞蛋,他只能吃壹個……”淚水模糊了老人的雙眼,語音竟哽噎起來。那夜出奇的靜,風兒,蟬兒,工廠的機器都屏住了呼吸。老人的哽噎聲震耳欲聾。我決意拜老人為師。

那位老人便是張弩先生。張先生用壹支長鋒羊毫演繹著從其老師處繼承的碑派筆法,並總結出壹套科學的楷書結體方法。他重視法度,主張“法不厭精,法不厭細,法不厭多”。我從先生處受益最深的是“筆筆斷,筆筆連”法,該法要求筆鋒不停地在紙面上跳動的同時講究氣韻的連貫和節奏的起伏,像武林高人手中的梅花槍,神出鬼沒,變化萬千。米海嶽壹個“刷”字,後人猜測了近千年。我用“筆筆斷,筆筆連”法去臨米書,竟是那樣的得心應手,了無掛礙。

天下之水,莫大於海。我在威海壹棟可以看見大海的樓房中安家時,已年近而立。威海是壹座新興的海濱小城,有著自己鮮明的特色。它沒有古城的城池樓閣和小橋流水,同時也就沒有了園林般的刻意與小氣,有的是波濤滾滾的大千氣象;它沒有深厚的文化積澱,同時也就沒有了泥沙俱下的文化垃圾,有的是海風般的清新和純潔;它沒有德高望重﹑技壓群芳的書壇老宿,同時也就沒有了籠陰遮陽的大樹,有的是可讓幼苗茁壯成長的陽光和雨露……在威海的日子,我時常壹人獨坐海邊,觀雲卷雲舒,聽潮起潮落。我想書法的精神,應該像海浪壹樣,自由奔湧在無際的滄海裏。

“江南憶,最憶是杭州”。面狀的西湖,線狀的錢塘江,點狀的村舍,杭州壹定是上帝最得意的壹幅山水畫。二零零四年正月,我同來自天南海北的二十幾位同學相聚杭州,求學於那所著名的美術學院。我們租居在錢塘江畔的壹個叫珊瑚沙的村子裏,村頭連片的水塘,村裏蜿蜒的小巷,家家院子裏的芭蕉,壹切都充滿了詩情畫意。生於北方長於北方的我,仿佛住進余光中的詩裏了。每日清晨,我會爬到村子對面的山坡上讀英語。晨霧如帶,似乎伸手就可摘它下來。樹間打鬧的松鼠,時常打斷我的讀書聲。讀累了,采壹片嫩綠的龍井茶,未及送進嘴裏,已是滿口清香……往昔懷素“觀夏雲隨風變化,頓有所悟,遂至妙絕”,黃庭堅“坐見江山,每於此中作草,似得江山之助”,杭州的湖光山色同樣激發了我的創作靈感,那年春天我佳作連連,壹如江水綿綿。

書法史總是太狹隘。“壹筆書”怎能是張芝所創?九州大地為紙,長江便是書於其上的“壹筆書”。張芝能有如此大的氣魄嗎?偌大的“壹筆書”寫到南京時,作收筆前的輕輕壹頓,便自自然然地流入了大海。就是這輕輕的壹頓,長江文化所有的積澱,都匯聚於南京城了。無怪南京的書家自古才氣充沛,底氣十足。

我曾在壹篇文章中感嘆道:不到南藝,不知什麽是美女如雲!不見徐師作大草,不知什麽是痛快淋漓!的確,我無法拒絕南藝對自己的誘惑。南藝校園蝴蝶般飄舞的美女,大概個個都是金陵十二釵的後人,裊裊婷婷,目光如水。而徐利明先生的大草壹定是借助了長江的氣勢,浩浩蕩蕩,氣貫長虹。

徐先生的“連綿法”迥異於張先生的“筆筆斷,筆筆連”法。前者筆不離紙,連綿不絕。後者筆紙常離,跌宕起伏。如果說徐先生演奏著江南絲竹,弦聲悠悠,那麽張先生則是敲打著山東大鼓,鼓聲咚咚。張先生用十年心血把我培養成壹名較為優秀的鼓手,而當我向徐先生請教他弦樂般的筆法時,他卻說:“去寫寫篆隸吧,去賦詩作畫治印吧,去聽聽錢塘江潮吧……”。我知道,他要我用壹生的時間去成就自己。

兩年後我將完成在南京的學業,或許我會去另壹個洋溢著水的美妙傳說的地方……

我的書法,在水壹方。

2006年8月於威海 文/劉元堂

2010年2月21日,農歷正月初八。

上午八點四十五分,我匆匆登上威海發往南京的臥鋪大巴。我的鋪位在最後壹排,身下便是轟鳴的發動機。鋪位狹小,床面沾染了多處汙穢。窗外,站著我的母親、愛人,還有我八歲的女兒。柔弱的妻子,眼角早已濕潤。我朝她裝裝鬼臉,她也跟著苦笑。我母親,這位給予我莫大支持的偉大女性,眼角剛要流淚,便強忍回去。她把註意力轉移到那輛老舊大巴的行李箱上,她擔心行李箱門會關不嚴實,而使我的幾個旅行包失落在途中。女兒卻壹反常態,朝我扭扭屁股,擺擺手,做幾個我倆合編的pose,快快樂樂的樣子。我大聲喊著讓她們回去,讓愛人路上開車多加小心,她們也朝我喊些什麽,而隔著厚厚玻璃,我們彼此聽不見。聽見的,只是將要遠行的大巴發動機轟鳴聲。

九點,大巴準時出發。在拐彎處,我回過頭,看到女兒拖著她奶奶已離開,妻子卻仍舊站在那裏,目送著即要離開視野的大巴。

行至文登,上來壹位帶著三歲女孩的夫婦。女孩哭泣著用壹口地道的文登話問:“奶奶呢?奶奶為什麽不上來?”。“我要奶奶!我要奶奶!!”她爸爸告訴她:“奶奶在下壹班車上!”女孩不信,依然哭泣,且哭聲愈來愈悲切,甚至有些撕心裂肺。男子告訴我,他和妻子在南京工作,女孩壹直在老家由奶奶帶著。人生自古傷離別,何況是骨肉分離,又是在這大年期間呢?我心頭壹酸,自口袋裏摸出紙巾……

下午兩點,打電話給妻子。妻子告知,母親已回乳山老家。女兒接過我的電話,問我下次何時回家。我說兩個月爸爸就把手頭的論文寫完了,就可以回家了。不料女兒突然哭了起來,喊著要都都(女兒對我的稱呼)。壹個多小時後,妻子打過電話來,說女兒躲在書房,壹直哭到現在。哭泣的過程中用毛筆畫了壹個都都,圓圓的臉帶,方方的眼鏡,十分傳神。並且題款曰“都都早回家!”,字寫的很端正。

在狹小的鋪位上,輾轉反側,看了壹會書。眼睛發澀,便移向窗外。這條路線的風景,我並不陌生,來來往往已經走了近五年。但我第壹次發現這樣壹種景象:路經的每壹個村落,其旁總有壹個墳地。從山東到江蘇,村落的房舍有些區別,墳墓的修建也不盡相同,但二者之間總近在咫尺。人們在村落裏出生、成長,其歸宿無不是墳地。無論如何聲名顯赫,無論如何默默無聞,他們都是行走在村落通往墳地那段短暫的路上。可以說,人生的軌跡便是從村落走向墳地。

從村落到墳地,人生的路,如此短暫。想想自己假期在家,充斥著不快。這又何必呢?

下午三點,車停在贛榆境內吃飯。壹位乘客說自己的錢包丟了。後來在衛生間的小便池裏找到。幾百元錢沒了,但身份證等證件還在。小偷也越來越講究職業道德了。

路上不斷上客,車裏人滿為患。壹個體重二百多斤的小夥子,看不下過道裏側坐的帶著四個月嬰兒的母親,把自己的鋪位讓出來。到前邊和壹個中年體胖醫生擠在壹起。醫生不滿,說妳年紀輕輕就胖成這樣。小夥回答說,我胖是有原因的。我為壹個患白血病的小男孩捐獻了骨髓,以後就越來越胖了。醫生說,妳老了會更難受。小夥說,我早就知道,我母親就是壹位軍醫,她不讓我去捐獻。但我看不下那孩子可憐巴巴的眼神,還有他爺爺徹夜跪在我家門口那種神態……我問了壹句,那孩子康復了麽?小夥子笑著答到:都七年了,很健康!每年都打電話給我拜年!

晚上九點半,汽車進入南京市區,我在江北站下車。實在不願回學校的宿舍,那間背陽的屋子,幾天不住便會發酵出刺鼻的黴味。在江北,我和同級的國畫博士劉懿合租了壹棟百余平方的工作室。三十樓,面向長江。把酒臨江,總會有無盡的靈感。我們名之曰“攬江樓”。打開攬江樓的門,壹股冷氣撲面而來。畢竟壹個多月沒人住了。摸摸被子,照樣潮濕。劉懿尚需幾天返回。在這所不屬於自己的城市中,在這冷寂的屋子裏,孤獨感油然而生。想起徐勤海,這位與我壹起碩士畢業直到年前才找到工作的好友,租住在離攬江樓不遠處的村落裏。發短信問他在哪裏,回道在山西運城。該來的人沒來,該走的人走了,該孤寂的人在孤寂。在潮濕的被窩裏,我努力使自己入睡,但路上所見所聞縈繞在腦際間,我陷入不得答案的思考:

我在求學路上。母親及妻女在盼望早日團聚的路上。小女孩在離開奶奶到南京接受教育的路上。小偷在茍且偷生的路上。捐骨髓的小夥子在助人為樂的路上。徐勤海在剛參加工作的路上……

人們都行走在路上,行走在村落通往墳地的路上。這段路很短,人們的行走卻是很匆忙。

2010年2月23日於南藝研究生宿舍11號樓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