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先生第壹次知道“春風”還是在六歲那年,那時他還是被叫做小鹿。
那年春天柳絮飛滿了整座城。媽媽拉著小鹿走出“十裏”咖啡店沒多久便發現小鹿身上出了壹整片壹整片的紅痘。緊接著壹個星期,小鹿按時吃藥,每天躲在房裏,避開被春風吹得滿天飛的柳絮。
“媽媽,那滿天飛的白色的東西是什麽呀?”
“小鹿,那叫做柳絮”
“那為什麽它在這個季節亂飛呀?”
“因為有春風呀”。
二十四歲那年,鹿先生從壹所普通大學畢業,拿著壹張不怎麽值錢的畢業證,只身壹人來到西安。
鹿先生的大學同大多數愛文藝的男孩壹樣,花了半年的時間玩熟了吉他,打了整整壹個暑假的工去了壹趟雲南。回來在宿舍嚷著在雲南的大冰小屋裏同壹個長相怪異胡子拉碴的冰叔聊了壹夜,然後自己開始迷上攝影,跟著壹個不知名的劇組跑了整整兩個月。
鹿先生初次和西安相見是在壹場春雨裏。自己孤零零站在離鼓樓最近的十字路口邊上,後背背著壹把“李吉他”。大學時,別人都笑他,壹個不出名的學生,哪裏能搞得壹把“李吉他”。肯定被賣他的人騙了。可鹿先生還是說他是“李吉他”。
鹿先生眼看春雨淅淅瀝瀝下個不停,便索性躲在西安鼓樓的地下廣場不出來了。晚上十點,地下廣場的人流開始逐漸變少,鹿先生十幾米外壹位穿著大方,化著淡妝,梳著馬尾的姑娘開始緩慢抽泣。人流越來越小,姑娘的哭聲卻越來越大。
鹿先生是位熱心腸。大學同班同學有事都找他,以至於大學同班同學壹致認為羊的溫順程度遠小於鹿。
鹿先生不緊不慢的走過去,拍了拍姑娘的肩,問道:
“妳怎麽了小姐?”
姑娘臉色驟變:
“妳說誰呢?妳說誰小姐呢,妳丫才壹小姐呢!”
鹿先生先是驚了壹下,好生“剽悍”的姑娘。沒等鹿先生再開口,姑娘便接著說:
“我那愛折千紙鶴的奶奶丟了,小小的個子,頭發花白,穿著黑白條紋相間的長褂子,妳見了嘛?”
鹿先生想了想,回道:
“沒有”。
姑娘又開始哭,過往的行人自覺不自覺的把目光註視到鹿先生和姑娘身上。鹿先生開始變得尷尬,誰知姑娘順手又抱住了鹿先生大腿喊道:“妳可壹定要幫幫我,千萬別走。”
這麽壹抱,人流開始聚集,有人指點,有人竊竊私語,等著人們聽清原委又壹哄而散。
其實人心這回事是最可怕的, 就像鹿先生眼前的西安城街上的燈紅酒綠,這霓虹搞不清楚是表面的浮光琉璃美景還是背後的擄掠骯臟和貪婪。
鹿先生攙起姑娘,拉著她開始找附近的警局。沒等走進警局,就見門口站著壹位頭發花白,身穿黑白條紋的老人,姑娘蹦跳著來到老人面前,咧嘴笑了:
“奶奶,妳去哪了呀,我都找不到妳了,妳別嚇我。”
鹿先生看著兩人抱在壹起,打算轉身離開。
“餵,不把我們送回家嗎,好心人?”
鹿先生看著眼前的姑娘,忽而想起了電影《春嬌與誌明》。電影裏春嬌說她自己不喜歡張誌明這樣的,可到了最後偏偏活成了張誌明的樣子。鹿先生壹時間感覺眼前的她像極了春嬌,卻說不出到底是哪裏像,可能是她忽閃忽閃的大眼睛吧。
把奶奶送回家,幫奶奶洗漱好,坐在床邊又給奶奶講了壹個睡前故事,而這不慌不忙的壹切盡然上演在鹿先生眼前。
等到屋外的夜黑的昏沈,徹底褪去喧囂的時候,姑娘推了壹把徘徊在睡意邊緣的鹿先生:
“餵,吃夜宵去吧,我請妳。”
“哦,哦,好”。鹿先生顯然對這壹切剛剛反應過來,剛才故事壹幕幕飛似的閃過鹿先生的腦海。
淅瀝的雨還在繼續,路旁的街燈亮的刺眼,轉出西安城獨有的小巷,二人突然陷入了壹種獨特的沈默。姑娘停下腳步:
“妳果真不這麽愛說話嗎?沈默起來更酷是嗎?”
“我還不知道妳叫什麽”鹿先生打斷姑娘。
“呀,我叫春風,沐春風,土生土長的西安人。”鹿先生接道:“我姓鹿,剛來西安就遇到了妳。”
二人來到小街,推開壹家店門。剛剛推開壹人直撞到鹿先生胸口上。
“西安人壹直都是這麽忙嗎?”鹿先生問道。春風此時低頭扒著碗裏剩下不多的羊肉泡饃。
擦擦嘴,回道:“不盡然呀,我有時候就很慢。妳來西安做什麽?”
“工作。”
“有地方住嘛?去我家吧。”
鹿先生吃了壹驚。
“妳丫,想啥呢!我家樓上出租”
說著春風低下了頭,面頰隱隱發紅。
推開店門,二人走進了深夜。壹陣春風刮過,有些涼意。倒是鹿先生打了個寒顫,旁邊的理發竟還剩下壹個顧客。
“那是店主的習慣,他在每月的這壹天都會等到這個時候,大概是因為壹個故事裏的人吧。”
春風看著鹿先生說道。
鹿先生轉頭把視線放到門口黑色的音箱上,裏面放著宋冬野的《斑馬,斑馬》,正唱到“妳是來自南方的紅色啊”。
春風問:
“妳喜歡民謠嘛”?
鹿先生點點頭,“每首民謠裏都有壹個故事”。
春風搖頭:“哪有那麽多故事,不過是妳心中還放不下某個人,或者是有件事妳還在耿耿於懷。”
回到春風家中,鹿先生從壹樓提著吉他和行李箱徑直上了二樓。
早春的時光,天空大多都是蔚藍的。鹿先生睜開眼睛的時候,陽光正好透過窗戶灑落在他的臉上。剛洗漱完有人從壹樓走上來,敲了敲門。
“鹿先生,早飯做好了,妳要吃點嗎?”
鹿先生聽到這話,腸道不覺的蠕動了幾下。
“好,每月我會另付錢的。”
來到壹樓,看到春風穿著短褲,梳著高馬尾,正在往被子裏倒著牛奶。鹿先生有些不太敢和昨天的姑娘聯系在壹起。
巡顧房屋家具,大多是不知名的品牌,但是擺放的錯落有致。書櫥在遠墻前放著,最高層上放著壹摞唱片。鹿先生壹眼認出左側是來自beyond樂隊的,右側放著張國榮的《紅》。中間放著幾本不薄不厚的圖書,偶爾中間夾雜著壹張兩張的唱片,唱片的標簽上寫著“BM”、“NF”、“BF”、“CL”,讀起來有些怪異。陽光斜射進來的窗臺上擺著幾株綠植,鹿先生掃過壹眼,只認出“含羞草”。沒等看完壹圈,春風說道:“快坐下吃吧。”
鹿先生眼睛定在桌上:兩只煎蛋、兩片面包、壹杯牛奶。心中想到這完全是西式風格呀。
“妳背的是李吉他吧?”鹿先生的思路被打斷,驚喜的回到:“春風妳還是行家呀。”
鹿先生壹聽春風的話不覺間感到關系近了壹步。
“嗯,懂壹些”。
鹿先生總覺著春風壹提到民謠就嚴肅壹些,確切的說是有些憂慮。
鹿先生吃完早飯,上樓打開行李箱,在房間裏歸置好物品,特別是加上鹿先生隨身攜帶的木質掛件和相框,配上床頭的吉他,屋裏頓時多了些音樂人的氣息。打開手機,熟練的滑到“淘漉工作室”的郵件:
鹿先生的簡歷與文本在經我們工作室討論後,得到大家的喜愛,經過視頻面試更加希望先生加入我們的工作室,如果先生有意,請於4月12日來我工作室面談,期待您的到來!
鹿先生初次收到這個短信的時候以為是詐騙短信,直到打開百度查詢,隨後接到來自蓋有工作室公章的郵件才相信這壹切。
鹿先生擺弄著吉他,彈了壹首《漂洋過海來看妳》。剛剛唱完,壹陣敲門聲。打開房門,奶奶和春風站在門前,“我奶奶很喜歡這首歌,妳能再唱壹遍嗎?”
第二次唱完這首歌的時候,奶奶開口說:“小李的歌總是這般深情”。
下午鹿先生睜開眼的時候,春風正在看著鹿先生的臉,突然睜開眼的鹿先生被眼前的春風嚇了壹跳:
“額,妳幹嘛呢”。
(春風心想,丫的,比女生還秀氣。)
回道:“他們說愛吉他的人睡覺的時候呼吸特慢,我看看是不是這樣。”
春風是壹個大大咧咧的姑娘,奶奶說她出生的時候,柳絮滿天飛,曾經起名叫“柳絮”。等著春風稍大壹點,非說“春風”適合自己,更是擰著奶奶改了名字。那時候許巍的《像風壹樣自由》常常循環在春風小心翼翼珍藏的mp3裏。
鹿先生在夜色剛開始籠罩大雁塔塔尖的時候走出家門,沿著二環路獨自漫步著。到路旁便利超市買煙的時候看到了蘭州。宋冬野的《董小姐》開始閃現在鹿先生腦海中。嫻熟又輕輕的抽了幾口,壹顆蘭州就落到地上。壹圈煙霧佛過鹿先生耳後。
“妳不知道環衛工人幾點起床打掃街邊的嘛!”
春風撿起煙蒂,快走幾步,超過鹿先生,轉身扔到不遠處的垃圾桶內。
“春風,妳有些像春嬌”
“是嘛?大概是因為她叫春嬌我叫春風吧。”
“妳為什麽喜歡民謠?”春風接著問道。
“覺得很酷吧”鹿先生笑了笑說道。
剛說完鹿先生就感到來自手臂的壹陣劇痛,春風輕昂著頭,有點生有撒嬌的看著鹿先生,沒等著疼痛感結束,春風就拽著鹿先生跑回了家中。熟練的打開鹿先生的吉他包,臉上帶著些許嚴肅的神情唱了壹首《斑馬,斑馬》。
“那次我們吃完夜宵,經過理發店的時候放的是這首歌,它是我們認識後聽的第壹首歌。我常哼著那首歌,我書櫃上放著的“BM”就是我自己唱的《斑馬,斑馬》。”
“BF是北方女王?”
“嗯”,春風點點頭。
4月12日那天早上鹿先生早早起床,像前幾天壹樣,習慣的吃完春風做的早餐,消失在西安城擁擠的公交車上。
鹿先生是把大學四年的早晨時間消耗在六人間宿舍那張單薄的床上的。偶爾晨起,壹個人站在陽臺上吸幾口昨晚舍友扔在他床頭上的香煙。
鹿先生沒吸過多少煙,但抽的煙從不重樣,但唯獨少了蘭州。
從小熊貓到蘇煙,從特制約翰布雷到貝爾蒙。大學裏認識了不少形形色色的人,眾多喜愛音樂的人聚在壹起談天談地,可話題到最後還是回到音樂上。有人喜歡崔健的《壹無所有》,也有人喜歡唱汪峰的《怒放的生命》,有人為了《七裏香》徹夜不睡,有人說《十年》寫下了自己的往事,有人張狂,有人靜默。
鹿先生很少失眠,唯有壹人壹事讓他失眠。
壹人為李誌。當那首《妳離開了南京,從此沒有人和我說話》開始單曲循環的時候,鹿先生便會從床頭尋摸壹顆煙,吸上三五口,再從靜默的陽臺靜默的走向那張床,翻來覆去,輾轉難眠。宿舍的床板發出吱吱呀呀響聲,像是要奮力抽離壹個人活在世上的最後壹絲快感。有幾個夜晚在吱吱呀呀的聲音傳出幾聲後,舍友喊出過那麽幾次:“妳丫,幹嘛呢,玩什麽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低沈的嗓音傳到漆黑壹片的樓道。
鹿先生嘛呢?鬼知道。
大約是因為壹個女孩,大約是因為壹個好友,大約是因為壹個故事,大約是因為壹個吉他和弦的轉換總是不流暢,大約是鹿先生看不到以後的日子。
而引起失眠的壹事是春風。每到每年春季刮起春風,柳絮飛滿整座城的時候,鹿先生是不出宿舍的。壹出宿舍,沾到柳絮,身上就會出現壹片片紅痘,奇癢難忍。看過不少次醫生,吃過幾次偏方,可是那些名醫到了鹿先生這裏就不名了,那些偏方到了鹿先生身上也不偏了。鹿先生幹脆放棄了,反正壹年只有那麽十幾天飄著柳絮,治不了過敏,躲開過敏源就是了。
有些事妳偏不信,偏要試試,結果落下滿身的不舒服。其實每天要發生成千上萬的事情,有些事妳不必嘗試,有些事妳別嘗試,有些事妳幹脆躲開便是了。
4月的早晨通常是安逸的,可在西安城市裏的都是匆忙的人。
40分鐘的車程,從悠長的小巷,到穿過高樓林立的鬧市,穿過大半個西安城。下車走到壹片高爾夫球場,旁邊是幾座小別墅,壹座朋克式建築映入鹿先生的眼簾。
推開大門,直接進入大房內,壹輛改裝過的吉普車格外吸人眼球,轉頭是滿墻的吉他,有琴弦的,沒琴弦的,每個吉他右下角都寫著“W、B、H”等字樣。
“那是我們每個人用過的退役的吉他”壹個滿臉胡茬的大叔站在鹿先生身旁說道。
“哦,妳好,我是……”
“妳是鹿先生吧,我們等妳好久了”
“妳是怎麽認出我的?”
大叔指了指鹿先生背的吉他。
“鹿先生來了”。大叔朝著樓上喊道。
樓下下來五六個人,壹人緊跟著前面的壹個下樓的人,嘴裏念著:“那首還是在中間變調比較好。”
第壹次見面異常的順利,仿佛是認識多年的老友壹次聚會。
吃完午飯,大叔和鹿先生閑談:“妳知道我們為什麽那麽快接受妳嗎?”
“為什麽?”
“因為妳簡歷附件裏的那首歌——《彩虹和海》,歌詞像極了我們的故事。”
黃昏來臨的時候,鹿先生拿起自己的吉他彈了壹首《安和橋》,唱完後錄音棚裏的討論編曲的聲音戛然而止,大家的目光壹齊轉向他。
“這是我比較喜歡的壹首歌”鹿先生越說聲音越小。
“讓他試試那首歌吧。”春風推開門,提著大包小包邊走邊說。什麽年肉丸、魚豆腐,鮮肥羊肉都裹挾在那些大包小包裏。
“這是我們工作室的創始人,春風姐”,同鹿先生壹個穿衣風格,年齡相差無幾的人向鹿先生介紹道。
“我們認識幾天了”春風接道。
“額,原來妳們認識呀”。
鹿先生尷尬了壹小陣,便利索的調試了吉他,接過大叔遞來的曲譜和詞,開口略顯生疏的唱道:
我在二環路的裏邊 想著妳
妳在遠方的山上 春風十裏
這裏的風吹向妳 下了雨
我說所有的酒 都不如妳
……
鹿先生越來越熟練,大家屏住呼吸:
把所有的春天 都揉進壹個清晨
把停不下的言語變成秘密 關上了門
莫名的的情愫啊 請問 誰來將它帶走呢
只好把歲月化成歌 留在山河
五六個人有人捶胸,有人抱頭,大叔緊緊篡著拳頭,明顯看得出的激動,春風隔著吉他壹把抱住鹿先生。
“就是這樣的旋律和聲音,我們壹直在找”春風哽咽著說。
鹿先生認真看了壹遍這段詞,這段詞裏是沒和弦轉換的,自己只是很自然的換了幾個和弦。
那天晚上工作室裏飄滿火鍋的香味,有人說了解了心願,有人說理想是在那麽壹瞬間實現的,有人沈默,壹杯雪花接著壹杯,直到深夜,才出了工作室的大門。
“所以,妳是聽到附件裏的那首歌就決定要我了是嗎?”
“嗯。”春風喝了酒後有點沈默。
“那首歌叫什麽?”
“《春風十裏》”
“所以家裏書櫃裏的“CL”是這首歌?”
“那是我自己唱的,總感覺不好,直到今天妳彈唱了這壹首。”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鹿先生低下頭,放緩了腳步。
“我知道,很多事情的發生都是沒有道理的,就像我提起民謠就會變得嚴肅,那首歌也是,大概妳們總會相遇,所以妳穿越了大半個中國,來到了我的工作室,遇見了那首歌。”
鹿先生被春風落在了身後,看著春風的馬尾隨著她的步伐壹左壹右的晃著,突然想起了舍友那句:“妳丫,幹嘛呢,玩什麽優哉遊哉,輾轉反側”。
這時候刮來了久違的壹陣春風,壹時間柳絮飛滿了那條不長的街,柳絮刮過鹿先生的臉頰,滑過鼻尖與脖頸,身上沒有壹絲癢,只聞到了帶些西安深夜獨有靜謐的氣味,沁人心脾。
2015年10月26日鹿先森樂隊發行首支單曲《春風十裏》
這裏是涼城未涼1983,很高興看到故事的是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