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2月至2016年1月,七年來,四川成都金牛區人鐘嘯偉認為自己活著的唯壹目的就是等死。
原本打算2009年“五壹”結婚的他,婚前檢查時,血樣經成都市疾控中心送檢,四川省疾控中心確證其血樣HIV抗體為陽性。
鐘嘯偉說,因為“等死”的7年間他身體無任何艾滋病人癥狀,於是他於2015年12月25日到四川大學華西醫院實驗醫學科抽血檢查,結果顯示其HIV抗原體復合檢測為陰性。他將此情況反饋給金牛區疾控中心,經查仍為陰性。 金牛區疾控中心疾控三科工作人員今年3月27日告訴記者,工作多年第壹次遇到鐘嘯偉這種情況,他們也不敢相信,並於2016年1月22將鐘嘯偉血樣送檢,得到的結果依然是HIV抗體陰性。
當年對血樣進行檢驗的四川省疾控中心工作人員說,鐘嘯偉送檢的血樣至今仍保存在疾控中心,復查發現該血樣的檢測結果仍為陽性。疾控中心只對樣品負責,至於送檢血樣是不是鐘嘯偉的,與他們沒有關系。 成都市疾控中心相關負責人3月30日告訴記者,由於HIV抗體不會從陽性變為陰性,省疾控中心保存的“鐘嘯偉”血樣肯定不是鐘嘯偉本人的,出錯可能與血樣檢測登記信息漏洞有關。之所以2016年才發現問題,蓋因過去多年鐘嘯偉沒有進行抽血檢查。對於鐘嘯偉過去七年的經歷,成都疾控中心相關負責人表示,他們也深表遺憾,希望鐘嘯偉通過法律程序解決此事。 鐘嘯偉12月1日下午說,他將在近期向法院起訴成都市疾控中心和四川省疾控中心,要求兩個單位公開道歉並對他進行賠償。
在過去等死的日子,鐘嘯偉習慣每天拉上窗簾。 ?
婚前檢查HIV抗體呈陽性
鐘嘯偉生於1963年,五兄妹中排行老四。7歲時,父親因肺癌去世。35歲的母親王素珍雖在成都市公交公司上班,但丈夫的突然離開讓這個月工資只有28元錢的女人頓時經濟困難。
學工學農的大環境下,鐘嘯偉讀完小學沒再讀書。王素珍告訴記者,比經濟壓力更大的是孩子沒人管,因為孩子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都已過世,她每天淩晨4點過就得到公司上班,下午壹點下班後還得進行幾個小時學習,回到家是已是下午五六點鐘。家裏5個孩子就靠大的帶小的,而頑皮的鐘嘯偉總是脫離哥哥、姐姐的監管,王素珍下班回家後經常得去找。
隨著王素珍家五個孩子長大,為了幫助王素珍,成都公交公司就把她家五個孩子安排到公司上班,鐘嘯偉負責修輪胎。
王素珍說,貪玩的鐘嘯偉因不爽別人叫他“胎兒”(註:類似胎神,系方言,神經病之意),在撂下“不讓我回家,我就弄死妳們”的狠話後,公交公司就順了鐘嘯偉的意。
離開公交公司後,鐘嘯偉在成都城隍廟擺地攤賣電器,長期自由散漫的他開始接觸社會青年,偶爾也會因為這些哥們的義氣和人打架。王素珍說:“有段時間派出所經常喊我去領人。”
鐘嘯偉說,染上江湖習氣後,他覺得日子很無聊,他們壹夥人經常故意激怒別人找架打,在1996年時,無聊的他沾上海洛因。
混跡社會,鐘嘯偉除了收獲傷口和警方拘留外,還收獲了同樣在社會上混的成都女孩向亞玲(化名)的好感。王素珍說,向亞玲也吸毒。
鐘嘯偉說,兩人起初在壹起只是心理和生理的需要,但隨著年齡增大,都意識到該從混跡社會回到正常生活,有拿手廚藝的鐘嘯偉就在金牛區營通街自家的門面房開了壹家餐館。
鐘嘯偉說,餐館面積20平方米左右,他主廚、向亞玲打雜,兩人忙乎壹天下來純利潤有1000多元錢,在2008年時,這個收入水平還算過得去。王素珍說,看到兒子和“亞亞”走上正途,她也經常做些泡菜,送到店裏去。
已經戒掉毒癮的鐘嘯偉開始憧憬壹個家庭,比他小壹歲的向亞玲也有結婚的打算。鐘嘯偉的母親向記者證實,2008年年底時,兩個孩子商量著2009年舉辦婚禮。
鐘嘯偉說,因為向亞玲知曉他吸過毒,為了對雙方負責,便讓他到成都市疾控中心做壹個艾滋病方面的檢查。
2008年12月的壹天,鐘嘯偉和向亞玲壹同前往成都市疾控中心抽血檢查。半個月後,他們再次前往成都市疾控中心拿檢測報告。
鐘嘯偉回憶當時的情景說,醫生當時問得特別仔細,我心裏就明白“完了,我多半糟了”。他的擔憂最終成了現實,成都市疾控中心2008年出具給鐘嘯偉的《HIV抗體確認檢測報告單》顯示,鐘嘯偉的HIV抗體為陽性。
2008年12月,鐘嘯偉HIV抗體檢測為陽性。
“等死”的日子
對於這個檢查結果,鐘嘯偉選擇了接受。他說,之所以不質疑,壹是因為自己有7年註射海洛因經歷;其次,這個檢查結果是權威部門出具的。
有接受檢測結果的勇氣,但鐘嘯偉卻沒有讓這個檢測結果陪伴他生活的決心,他決定等死,女朋友向亞玲的不辭而別更讓他壹心求死。
“我們在壹起7年左右時,我被檢查出感染艾滋病病毒後,她可能懷疑自己也染上艾滋病。”鐘嘯偉說,向亞玲2009年5月離開時,賣掉了她的房子,給他留了23萬元賣房款,並發了壹條類似遺書的短信,至今音訊杳無。
而後,鐘嘯偉感染艾滋病的消息被家裏的母親、哥哥們知道。鐘嘯偉說,從那時起,哥哥們把他電話拉黑,母親也躲著他。 有女朋友留下的賣房款,鐘嘯偉說,他全然不顧家人的態度,每天和社會上的朋友瘋狂吃喝玩樂,唯獨壹個底線是“絕不碰女人,以免把病傳染給別人”。
想死的鐘嘯偉把自己經營的餐館以每平方米4000元的價格轉賣。他的母親王素珍說,她得知兒子染上艾滋病後怕得要死,當鐘嘯偉賣房後,哥哥們都和他斷絕關系。
HIV抗體陽性的檢查結果,讓鐘嘯偉被貼上艾滋病標簽。
“親人們這樣對我,對我來說毫無影響,我就橫豎壹條心——等死。”鐘嘯偉說,為了讓自己死得快壹點,他拒絕服用社區醫院免費提供的抑制艾滋病藥物。但政府還是給他解決了廉租房和低保。
30多萬元賣房款,鐘嘯偉不到半年時間就揮霍壹空。他說,那些在他有錢時圍在他身邊的朋友剛開始還借他錢花,後來電話都不再接聽。他從那時開始,便每天把自己關在家裏,將房間所有窗簾都拉上後,家給他的感覺“就像是陰間壹樣”,自己只是出氣的死人而已。
鐘嘯偉說,他其實也害怕死亡,過去七年從來不敢上床睡覺,在沙發上瞇上眼睛就感覺死神在逼近,“簡直就是生不如死”。
等不來死神的鐘嘯偉也曾想過自殺,無助的時候他曾用頭撞墻。但壹想到為他流幹眼淚的母親,鐘嘯偉失去了自殺的勇氣。
“母親含辛茹苦把我養大,我從小就不聽話,染上艾滋病了,母親還經常背著哥哥給我送錢。”鐘嘯偉覺得,如果自己壹點孝道都不盡就自殺,愧為人子。由於母親在外壹個人獨住,腿腳不方便,他便隔三岔五天黑後去母親的住處做飯。
HIV抗體陽性的檢查結果,讓鐘嘯偉被貼上艾滋病標簽。
沒等來死亡卻檢出不是艾滋病
鐘嘯偉“等死”的日子裏,雖然不吃免費發放的抑制艾滋病藥物,但他每年都要去參加成都金牛區疾控中心組織的CD4檢測。鐘嘯偉說,沒有CD4檢測證明就吃不到低保。
成都市疾控中心性病與艾滋病防制科科長何勤英告訴澎湃新聞,CD4是人體內壹種淋巴細胞,是HIV病毒的主要受體,疾控部門通過抽艾滋病病毒感染者的血液做CD4檢測,判定艾滋病病毒攜帶者的病毒載量變化。重慶市涪陵區疾控中心從事艾滋病防治工作的唐醫生說,艾滋病病毒攜帶者淋巴細胞大於200,醫學上壹般稱其為艾滋病病毒感染者(HIV),低於200,則稱為艾滋病病人(AIDS)。
壹直在等死,卻壹直死不掉。2015年12月,已被確證HIV抗體為陽性7年的鐘嘯偉又壹次前往金牛區疾控中心做CD4檢測,他在看艾滋病宣傳資料時,發現艾滋病病人有長期低燒等臨床癥狀,但他回憶過去7年自己無半點異常,他為自己的情況感到茫然。
2015年12月,等死七年死不掉的鐘嘯偉到華西醫院抽血檢查,結果為陰性。
2015年12月25日,鐘嘯偉抱著試壹試的想法前往華西醫院實驗醫學科抽血檢測。次日,當他拿到檢測結果後徹底亂了套——HIV抗原體復合檢測結果為陰性。
“醫生,是不是搞錯了?”
鐘嘯偉說,當時醫生懟他說:“是不是妳的血?” “是我的血,但假如我是艾滋病呢?”
聽完鐘嘯偉的話後醫生回復說:“妳是不是想得艾滋病想瘋了?”
拿著檢測報告單的鐘嘯偉陷入矛盾,鐘嘯偉說,那天自己恍惚得忘了坐公交車,壹個人從華西醫院步行近9公裏回到廉租房。壹路上不斷問自己“是不是搞錯了,是不是搞錯了”。
鐘嘯偉還是決定把檢測結果告知金牛區疾控中心。金牛區疾控中心疾控三科工作人員告訴記者,她在疾控中心工作多年,像鐘嘯偉這種情況還是第壹次遇到。
金牛區疾控中心2016年1月22日對鐘嘯偉進行抽血送檢,其HIV抗體檢測結果仍為陰性。
2016年1月,原本HIV抗體為陽性的的鐘嘯偉檢測結果卻為陰性。
仍為陽性的“鐘嘯偉”血樣
成都市疾控中心在得到鐘嘯偉HIV抗體檢測結果從陽性變為陰性的結果後,隨即上報四川省疾控中心。
成都市疾控中心相關負責人告訴澎湃新聞,2008年單位檢測設備還不能做確證檢測,只能是初篩,鐘嘯偉的血樣當年送到四川省疾控中心檢測。
2008年的《HIV抗體確認檢測報告單》證實,鐘嘯偉的血樣2008年12月2日送檢,送檢單位為成都市疾控中心,確認單位是四川省疾控中心。報告單備註壹欄註明“本報告僅對送檢樣品負責,身份證號不詳”。
四川省疾控中心宣傳科工作人員告訴記者,收到成都市疾控中心信息後,他們立即對鐘嘯偉2008年的血樣進行復查,檢測結果仍為陽性。該工作人員表示,實驗室只對送檢樣品負責,當年的送檢樣品檢測流程沒有問題,現在的問題只能找成都市疾控中心。
成都市疾控中心相關負責人表示,由於省疾控中心保存的鐘嘯偉血樣檢測結果依然為陽性,所以目前能肯定2008年送檢的血樣不是鐘嘯偉本人的。這也和信息登記存在漏洞有關,因為很多艾滋病病人反對實名登記,疾控部門也不能強制他們實名制。
但鐘嘯偉說,血樣樣品是他親自到成都市疾控中心壹樓抽的血,也是成都市疾控中心的人親自操作、封存的。
成都市疾控中心性病與艾滋病防制科科長何勤英說,事後調查有兩個疑點。壹是鐘嘯偉戒毒後於2007年到美沙酮門診服藥,2007年12月曾抽血檢查,其結果為陰性;2008年7月,鐘嘯偉再次抽血檢查,結果也為陰性;但2008年的12月,他又到疾控中心檢查,被檢測為陽性。“按理說,他沒有感染風險,卻多次主動檢查。”她說,平時也有人用艾滋病檢測報告逃避公安機關打擊。
另外壹個讓何勤英不理解的是,2008年檢測為陽性至2015年12月期間,鐘嘯偉***有13次醫學隨訪記錄,但他的CD4檢測卻壹次都沒有。“如果他做CD4檢測,可能很早就會發現他的問題。”
鐘嘯偉說,每次醫學隨訪他都去了,但金牛區疾控中心的醫生沒能在他手上抽出血,他每次都將情況反饋給了疾控中心工作人員。
3月27日,鐘嘯偉到金牛區疾控三科對質時,多次接受他反映情況的女工作人員表示,“每年做CD4的人那麽多,記不清楚了。”
何勤英說,鐘嘯偉註射毒品多年,手上血管有可能萎縮,存在抽不出血的可能,但醫生可以通過頸部、股動脈來抽血,“只是不清楚基層的工作人員是否這麽做了。”
得到陰性的結果後,鐘嘯偉曾多次到成都市疾控中心討說法。
遲遲得不到解決
鐘嘯偉說,2016年1月被檢測出陰性後,他多次要求四川省疾控中心、成都市疾控中心給個說法。
“事情過去壹年多了,他們連道歉都沒講過。”鐘嘯偉說,當我找省疾控時,他們說沒有責任,讓我找成都市疾控中心;成都市疾控中心卻說由金牛區疾控中心負責解決。
金牛區疾控中心工作人員表示,他們是因為鐘嘯偉的戶籍地在金牛區所以介入管理他,對於檢測結果壹事,他們沒介入解決。
成都市疾控中心相關負責人表示,鐘嘯偉找到他們要求內部解決,但雙方沒有達成壹致。對於鐘嘯偉過去七年的經歷,他們深表遺憾,希望鐘嘯偉通過法律程序解決此事。
澎湃新聞註意到,今年2月上旬,成都市疾控中心當著四川電視臺《黃金三十分》欄目記者的面向鐘嘯偉表態“下個星期之內就會給妳壹個(答復)”。鐘嘯偉說,記者采訪後,他再也沒有得到成都市疾控中心的說法。
鐘嘯偉說,他也想過找律師和疾控部門走法律程序,如今自己每個月靠500元低保以及母親的接濟過活,目前還沒能從過去七年每天躲在家裏過活的活死人狀態下走出來,根本沒有經濟能力去應付法律程序。 12月1日,在第30個世界艾滋病日時,鐘嘯偉說,他準備向法院起訴成都市疾控中心和四川省疾控中心,要求兩家單位就錯誤的檢查結果公開道歉,並對他進行賠償。
同時,在鐘嘯偉的心裏,他還擔心著女朋友向亞玲的安危,由於他沒有向亞玲親人的聯系方式,至今他不知道向亞玲的生死。“如果她還活著,我希望她幸福,自己下輩子做牛做馬去報答她,如果她因為這場誤會輕生了,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麽去面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