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二審判決書,江秋蓮的內心變得平靜。收到消息後,她第壹時間在打印店把41頁判決書打印出來,帶著提早訂好的鮮花和水果直奔墓園。
2022年最後壹個工作日,正午陽光灑在江歌墓前,江秋蓮對著墓碑將判決書上的壹字壹句念了壹個多小時,隨後止不住地向女兒道歉,“閨女,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她嘆息,“這份判決來得太遲”。從年初二審開庭到年尾判決,近壹年內,江歌案風波四起、喧囂不止,網絡彌漫著各種猜測,江秋蓮感到壹股悲涼,自責沒保護好女兒的生命,也沒守護好她的名譽。
2022年12月30日,山東省青島市中級人民法院對江秋蓮與劉暖曦生命權糾紛案作出二審判決,駁回上訴,維持原判:劉暖曦賠償江秋蓮各項經濟損失49.6萬元及精神損害賠償撫慰金20萬元,***計69.6萬元。
江秋蓮相信,二審的落槌定音將真相公之於眾,是對江歌最好的告慰。然而,這位53歲的母親感慨自己沒有贏,“從失去江歌那壹刻開始,我就永遠不是贏家。”
鬥士
二審宣判帶著江秋蓮的2022年落幕,她原以為風波就此平息,給案件畫下休止符。1月初,江秋蓮將88歲的母親接回了家——過去六年,她為案件奔走,疏於對母親的照顧,急切地想彌補對母親的虧欠。可新年第二天,劉暖曦的舉動又壹次刺痛了她。
1月2日晚上,劉暖曦在微博發出壹篇長文,表示對二審判決保留自己的意見和今後維權的權利,回溯江歌遇害後長達6年多的風波,聲稱自己成為江秋蓮炒作的密碼。此文獲得超800次打賞,截至3日晚,劉暖曦表示***收到2.56萬元。
“壹個違法失德者竟然打起悲情牌,對法院判決的賠償款發起網絡募捐。”江秋蓮憤怒地申請微博管理員關閉了劉暖曦的微博賬戶,並在第二天晚上開直播對劉暖曦文中字句壹壹拆解、回應。
“所有的財富、所有的熱度都給妳的媽媽,我只要妳把我的江歌還回來,我什麽都不要。”從床上爬起來,江秋蓮瞬間又穿上鎧甲,變回壹位憤怒的鬥士。
江秋蓮和代理律師
江秋蓮和代理律師
過去六年多,江秋蓮長久展現著這種戰鬥的姿態。她忍不住關註劉暖曦的壹舉壹動,也同時被他們激怒、傷害,與他們針鋒相對。如今回想,她承認自己在無奈之下有過過激的舉動,比如,曾將劉暖曦和父母的個人信息發布在網上,曾在劉暖曦老家街道貼上幾張大字報。“但如果回到過去,我還是會那麽做。”她反問,“如果妳被逼到那種絕境,想找到他們,想知道真相,不這麽做,又該怎麽辦?”
六年間,她壹次次氣到昏厥,身體每況愈下。去年12月中旬,為了壹紙判決,江秋蓮冒著感染新冠的風險,只身到北京想討個說法。盡管戴著口罩、防護面罩、手套,抵達北京第二天,江秋蓮就“中招”了,“高燒四天才退,咳嗽、有痰,壹天得用幾包紙。”在北京的最後兩天,她壹個人躺在酒店的床上,難受得不吃不喝,覺得生命仿佛進入倒計時。
回青島後,咳嗽依舊不止,這幾天,由於風波再起,江秋蓮幾度睡不好覺。
劉暖曦在文中寫,“在過去的六年中,我各種應對失當,才讓局面發酵至此。”這句話是江秋蓮對這篇文章唯壹認可的事實,“之前有那麽多機會,如果她親口告訴我真相,征得我的原諒,我可能壹次不原諒、兩次不原諒,但是三次、四次、五次、六次呢?這個案子肯定不會發生。即便我不依不饒,她不會像現在這樣受到大眾的譴責。”
“她始終沒有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內心沒有真正的歉意,怎麽會應對得當呢?”江秋蓮說,“我早就不希望她道歉了,我只希望她受到法律的懲罰。”
昭雪
江秋蓮將江歌的遺照裝裱立在自己的床頭,相框旁貼著兩個字——“昭雪”。過去六年,她每天對著女兒的照片和“昭雪”兩字入睡。
江歌離世後,江秋蓮的生活依舊圍著女兒轉。六年間,江歌的房間始終維持原貌,每到季節更替,江秋蓮仍定時為女兒收拾整理衣物,親手縫制新棉被,為她的床鋪更換適季的被褥。床上總是遵循女兒的習慣,整整齊齊擺著三個枕頭,“中間是歌兒睡覺枕的,兩側是枕著看書的,還要側身靠著睡覺。”唯壹的變化是書桌擺上了江歌的照片,兩旁擺滿了江秋蓮養的蝴蝶蘭,盛開的花瓣散發著清香。
江歌的床
江歌臥室的蝴蝶蘭
江秋蓮初中畢業,經營過小超市,開過滴滴,獨自撫養了江歌24年。過去,她不養花,也沒什麽愛好,“唯壹的愛好是看著女兒壹天天長大,我力所能及地幫助她實現她的願望。”
送江歌去日本留學,也是江秋蓮為女兒實現的壹樁願望。她曾因此遭受鄰居在背後譏笑,“沒錢還學人家出國”。江秋蓮不後悔送女兒出國,可沒有及時勸阻江歌在日本接濟漂泊的劉暖曦,成為她此生最後悔的壹件事。
女兒因此在異國他鄉葬送生命。2016年11月3日,確認江歌遇害的消息後,江秋蓮癱軟在地,回過神後,腦子裏就壹個想法——“赴死”。
那時,這位鄉村婦女認識的最大的“官”是村支書,她拜托村支書幫她把房子賣掉,錢留給80多歲的母親養老。隨後,她切斷了和身邊所有親友的聯絡,只身啟程去日本看江歌最後壹眼。
“電話、短信都不回,不想聽安慰的聲音,也不想聽人勸說什麽。”江秋蓮縮進殼裏,壹意孤行。但在日本,壹位親戚的短信讓她最終選擇活了下來。短信只有壹句話——“江歌被人害死了,妳死了,我們任何人不會為江歌報仇。”江秋蓮含淚看清自己的使命,“得活下去為女兒討回公道。”
網絡
維權路上,困難重重,江秋蓮說最難的是“時常受制於自己的文化水平,力不從心。”
女兒壹度是江秋蓮的依靠,即使江歌身在異國,母女倆依舊每天保持聯系,那時,江秋蓮不會網購,也不會使用手機支付,江歌總是遠程幫母親網購。
後來,生活中毀滅性的變化推著江秋蓮不得不學會擁抱網絡,她從壹根手指在鍵盤上找字母開始學起打字、回應誹謗,也漸漸學會拍攝剪輯視頻,運營微博、微信公眾號、抖音號,甚至自我取證。
擺滿桌子的案件材料
六年間,她受到無數熱心網友的幫助,有人教會她使用網絡,也有不少人給她捐助善款,幫助她在維權路上走下去。自江歌遇害後,江秋蓮幾乎將全部身心投入到維權中,壹度沒有收入,生活也依賴這些陌生網友的捐助。
“如果沒有他們,我活不到現在。這是我欠社會的人情債。”江秋蓮說,直到去年5月開設網店,自己才重新擁有收入,能夠自食其力。
網絡為江秋蓮重建起和社會接軌的渠道,在她自我封閉、抵觸所有親友關心的時候,這些陌生的溫暖順著網線抵達。她甚至結識了幾個和江歌同齡的忘年之交,從起初被年輕人安慰、關心,到後來傾聽、解決年輕人生活中的煩惱。
網友送給江秋蓮的花
只是,網絡的傷害也如影隨形。江秋蓮時常收到壹些陌生來電和短信,社交賬號也總是收到形形色色的私信和留言,有勸說,有質疑,有指責,有謾罵“像壹杯純凈水被滴入幾滴墨,瞬間就汙染了壹大片,妳眼前只有那片汙濁了。”他們總是輕而易舉地激怒她,她毫不留情地回懟、曬圖抨擊,也已經親手起訴了至少5位網暴者。
1月3日,江秋蓮在自己的社交賬號鄭重發布公告:“劉暖曦的部分支持者,我壹定會送妳們上法庭,或刑事或民事”她決心繼續起訴汙蔑江歌的人。
對江秋蓮而言,江歌案遠沒有到終點。新的壹年,她打算嘗試直播帶貨,積極賺錢,調養身體,用健康的身體繼續走在維權路上,直到2037年陳世峰出獄,讓他受到中國法律的制裁。
江秋蓮每年收到兩封陳世峰的服刑報告資料圖
江歌的遭遇壹度令江秋蓮無法回答,“還要不要叫年輕人善良?”如今,隨著二審判決的到來,她對這個問題有了新的思索,“我沒辦法再去勸人助人為樂。但有壹點是堅定的,我們永遠不能作惡,不能去害人,這是最基本的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