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傷逝”情結的時代背景
中古時代,戰火遍地,災難重重。上層統治者互相傾軋,殘酷鬥爭,人命危淺,朝不保夕。在這動蕩多事之秋,許多著名的文人常常由於政治上的牽累慘遭荼毒,死於非命,《晉書·阮籍傳》說:“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其實人生命運之慘烈,何止魏晉!據我觀察,中古士人的死亡方式通常有兩種,壹是壽終正寢,二是死於他殺,而極少有死於自殺的。在這風雨如晦、雞鳴不已的歲月裏,許多慷慨悲壯、才華橫溢之士,都成了上層社會爾虞我詐的犧牲品,人們普遍產生了大化流衍、壹息不停的感慨,人生無常、樂少悲多的喟嘆,這正是魏晉時代人生哲學的典型音調。據日本學者高橋清編纂的《世說新語索引》,我們可以發現在《世說新語》中,“哭”字出現二十七次,“泣”字出現十八次,“哀”字出現二十四次,“亡”字出現四十壹次,“死”字出現三十四次,可見這四個字均屬於《世說新語》動詞中的高頻字。而據冉昭德先生統計,在《文選》中,被砍頭的作家有三十四位,占其全體作家(130人)四分之壹有強(《<文選>中慘死的作家》)。這些情況也足以說明,在中古時代,人生的悲劇太多了,死亡太普遍了。葛洪說:“永惟富貴可以漸得,而不可頓合,其間屑屑,亦足以勞人。且榮位勢利,譬如寄客,既非常物,又其去不可得留也。隆隆者絕,赫赫者滅,有若春華,須臾雕落。得之不喜,失之安悲?悔吝百端,憂懼兢戰,不可勝言,不足為也。”(《抱樸子》外篇《自序》)葛稚川道出了中古文人的普遍心態。
在中國人的生活史中,中古時代確是悲和美交相輝映的壹頁。
(二)“傷逝”情結例析
《世說新語·傷逝》忠實地記錄了魏晉士人悼亡傷逝的言語,它包括十九篇小品。這些小品筆精墨練,文辭悲愴,壹往情深,具有很強的藝術感染力,比之潘嶽的《悼亡詩》和元稹的《遣悲懷》亦毫無愧色。它們***同組成了壹部驚風泣鬼,如怨如慕的安魂曲,讀來令人黯然神傷。我們看這段文字:王浚沖為尚書令,著公服,乘軺車,經黃公酒壚下過。顧謂後車客:“吾昔與嵇叔夜、阮嗣宗***酣飲於此壚。竹林之遊,亦預其末。自嵇生夭、阮公亡以來,便為時所羈紲。今日視此雖近,邈若山河。”(本門二)
“近”,是實際的距離;“邈”,是主觀的感覺。惟其身經酒壚,咫尺相隔,故曰“近”;惟其故人已逝,不得復見,故曰“邈”。“近”與“邈”,相反相成,相映相襯,矛盾的情結在這裏達到有機的統壹。寥寥八個字,真不知蘊涵了多少深情厚意,其“文溫以麗,意悲而遠。驚心動魄,可謂幾乎壹字千金!”(《詩品》卷上《古詩》,《詩品註》,頁17)。本門五:有人哭和長輿曰:“峨峨若千丈松崩。”
死者氣概之峻偉,風神之超逸,令人敬意倍增。本門九:
庾文康亡,何揚州臨葬,雲:“埋玉樹著土中,使人情何能已已!”
死者內質的美好,品格的高尚,宛然如見。本門壹壹:
支道林喪法虔之後,精神霣喪,風味轉墜。常謂人曰:“昔匠石廢斤於郢人,牙生輟弦於鐘子,推己外求,良不虛也。冥契既逝,發言莫賞,中心蘊結,余其亡矣!”卻後壹年,支遂殞。
據本條劉孝標註所引《支遁傳》,法虔是支道林的同學,“俊朗有理義,遁甚重之”。支道林借《莊子·徐無鬼》所述郢人與匠石以及《韓詩外傳》卷九所載伯牙與鐘子期的故事,深切表達了對知音好友的熱愛、懷念與悲悼。本門壹八:
羊孚年三十壹卒,桓玄與羊欣書曰:“賢從情所信寄,暴疾而殞,祝予之嘆,如何可言!”
本條劉孝標註引《公羊傳》曰:“顏淵死,子曰:‘噫,天喪予!’子路亡,子曰:‘噫,天祝予!’”又引何休註曰:“祝者,斷也;天將亡夫子耳。”桓玄借用這個典故,也深切表達了對亡友的如海深情和壹腔哀思。
其實,在動亂的時代,無論是病死,還是被人殺死,在人們心理上都不是不能承受的。就死亡而言,最重要的是對正常的死亡順序的遵守,直白地講,那就是祖死於父前,父死於子前。然而,中古時代偏偏有很多生命的倒序,真是讓人無法忍受。顧雍之悲悼顧邵(《雅量》壹),王戎之痛哭萬子(《傷逝》四),庾亮之感念亡兒(同上,八),都足以催人淚下。《世說·德行》二九:
王長豫為人謹順,事親盡色養之孝。丞相見長豫輒喜,見敬豫則嗔。長豫與丞相語,恒以慎密為端。丞相還臺,及行,未嘗不送至車後。恒與曹夫人並當箱篋。長豫亡後,丞相還臺,登車後,哭至臺門;曹夫人作簏,封而不忍開。
本條劉孝標註引《中興書》:“王悅字長豫,丞相導長子也。仕至中書侍郎。”再如《傷逝》壹二:
郗嘉賓喪,左右白郗公:“郎喪。”既聞不悲,因語左右:“殯時可道。”公往臨殯,壹慟幾絕。
兒子死在父親的前面,所謂白發送黑發,這種生命順序的倒置給生者帶來的悲哀是何等深重!
生命是可貴的,每個人只有壹次,因而更需要倍加珍惜。《傷逝》門十分明顯地反映了士人從愛惜自身為起點,到關心他人生命的這樣壹個過程。本門壹五:
王東亭與謝公交惡。王在東聞謝喪,便出都,詣子敬,道欲哭謝公。子敬始臥,聞其言,使驚起曰:“所望於法護。”王於是往哭。督帥刁約不聽前,曰:“官平生在時,不見此客。”王亦不與語,直前哭,甚慟,不執末婢手而退。
王珣沒有為冤家的死亡而歡快,而是為之深感痛惜。平生交惡的人,竟然成為傾情哭悼的對象,這確實很值得深味。顯然,晉人的感情表達已經超出了功利的苑囿,因為他們對生命的珍愛是壹種普遍的情懷。只要是人,只要有生命的不幸發生在人的身上,就會立刻喚起他們對生命本身的同情與關註,而並不留意生命之主體與自己的關系如何。《晉書·阮籍傳》:
兵家女有才色,未嫁而死。籍不識其父兄,徑往哭之,盡哀而還。
這就是美!這就是人類的感情美和人性美!《聖經》說“往遭喪的家去,強如往往宴樂的家去”,“智慧人的心,在遭喪之家”(《舊約·傳道書》,第七章)。這是壹種關心人類自身的偉大意旨,壹種博愛萬物的崇高情懷,人類在既往的歷史進程中所創造的壹切語言辭令,都不足以傳達它的美。而人類的相親相愛,生命的生生不息與夫世界的周流無已,全在於此!
(三)“傷逝”情結與士人深情
李澤厚先生說:“魏晉時代的‘情’的抒發由於總與人生—生死—存在的意向、探詢、疑惑相交織,而常常達到壹種哲理的高層。這倒正是以‘無’為寂然本體的老莊哲學以及它所高揚著的思辯智慧,已活生生地滲透和轉化為熱烈的情緒、敏銳的感受和對生活的頑強執著的原故。從而,壹切情都具有著智慧的光輝,有限的人生感傷總富有無限宇宙的含義。擴而充之,不僅對死亡,而且對人事、對風景、對自然,也都可以興發起這種情感、情懷、情調來而變得非常美麗。”(《古典文學劄記壹則》)在士人看來,人生是痛苦的,而造物主所締造的自然風物卻是美好的。當它與壹定的人生際遇密切相聯的時候,就更富有詩意的美,更加銷魂奪魄。《世說新語·言語》三二:衛洗馬初欲渡江,形神慘顇,語左右雲:“見此芒芒,不覺百端交集。茍未免有情,亦復誰能遣此!”
這是因江水的茫茫無際而想到人生的短暫?還是因江水的波濤洶湧而想到人生的險惡?抑或是因江水的長流不已而想到覆亡的故國?或許都有。讀了這段文字,我們很容易聯想到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以及《論語·子罕》裏的壹段話:“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子燁案:此即《世說新語·傷逝》篇名之所本)孔子、衛玠和陳子昂生活在三個迥然不同的時代,但他們表現了十分相近的情感。他們對時間和空間,對人生和宇宙都表現了深沈的感慨和執著的思索。孔子重在驚嘆,衛玠偏於感傷,陳子昂也帶著濃郁的感傷色彩,但他所抒發的感情更為深邃,更為幽渺,更富有哲理性的啟迪,體現了更為強烈的時空意識?0?6上摩日月星辰,下瞰山河大地,仿佛具有包舉宇宙、戡破萬象的偉力。千余年來,文人學子們心摹手追,傳唱不已,其原因也就在於此吧。曹丕在《柳賦》中寫道:
昔建安五年,上與袁紹戰於官渡,是時余始植斯柳,自彼迄今,十有五載矣。左右仆禦已多亡,感物傷懷,乃作斯賦曰: 伊中域之偉木兮,瑰姿妙其可珍。稟靈祇之篤施兮,與造化乎相因。四氣邁而代運兮,去冬節而涉春。彼庶卉之未動兮,固戰萌而先辰。盛德遷而南移兮,星鳥正而司分。應隆時而繁育兮,揚翠葉之青純。修幹偃蹇以虹指兮,柔條阿那而虵伸。上枎疏而孛散兮,下交錯而龍鱗。在余年之二七,植斯柳乎中庭。始圍寸而高尺,今連拱而九成。嗟日月之逝邁,忽釁釁以遄征。昔周遊而處此,今倏忽而弗形。感遺物而懷故,俛惆悵以傷情。……(《全三國文》卷四)
而桓溫面對其所植的故柳,也抒發了與子桓類似的情懷。《世說新語·言語》五五:
桓公北征,經金城,見前為瑯邪時種柳,皆已十圍,慨然曰:“木猶如此,人何以堪!”攀枝執條,泫然流淚。
世事如浮雲,歲月如流水,樹木尚且不堪衰老,人又如何經得起日月的消磨呢!壹介武夫,居然對人生有如此深切的體察!(關於以上兩個《世說》故事的闡釋,可參看宗白華先生《論<世說新語>和晉人的美》壹文)
在《世說新語》中,有的人物常常直抒胸臆,針對人生的某壹問題發表自己的意見,抒發自己的懷抱,感情真摯,耐人尋味。如謝安曾經對王羲之說:
中年傷於哀樂,與親友別,輒作數日惡。
王羲之答道:
年在桑榆,自然至此,正賴絲竹陶寫,恒恐兒輩覺損欣樂之趣。(《世說新語·言語》六二)
“覺損”意為減少,乃六朝常語(徐震堮先生《世說新語校箋》將此二字分開標點,而成兩句,誤甚,見徐書頁68)。人在童年的時候,咿呀學語,純真無邪,到了青年時代,往往把人間事象看得過於美好,理想的憧憬多於現實的努力。人,只有中年人,才會對人生的喜怒哀樂有比較深切的體驗,才能真正認識到生命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