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的長輩,經常都見不得兒女孫輩幸福快樂。妳不務正業不讀書,難道還敢快樂?妳下流無恥!妳的快樂我鄙視!賈政自己愛讀書,可寶玉喜愛的課外書《西廂記》,寶玉敢當著他讀嗎?寶玉的快樂生活被賈政描述為“日日嬉遊,漸次疏懶”,如果不“好生用功習學,妳可仔細!”寶玉在外結交優伶,他氣得“眼睛都紅紫了”,這樣的父母,孩子真正的快樂必然帶來羞恥感,罪惡感。
很多孩子,當今的孩子,甚至都不願意、不敢告訴父母自己玩的遊戲,交的朋友,買的各種物品,包括上網的習慣,因為從小就有這種罪惡感:在長輩面前我沒有資格快樂,我快樂的源泉都羞於見天日,他們更不能看見。
賈母卻不然。不但“我快樂所以妳快樂”,我還帶著妳快樂!書中有太多的場景,是老太太帶著眾樂樂。這個樂雖然有不少是抹骨牌,也就是麻將這樣平庸的,但不是低級趣味;還有的是人類最基本的快樂,有趣的靈魂的快樂。“史太君兩宴大觀園”裏,多少經典的文學佳話由此留駐啊!她是有能力愛自己的人。愛自己,不覺得快樂有罪,就會去愛別人,希望別人也幸福快樂,這壹點,史太君太棒了。
賈母甚至對古板的賈政,庸俗的賈赦等,都帶著他們樂——在家宴上,不茍言笑的政老爺講了個“怕老婆”的笑話,赦老爺講了個母親偏心的笑話,跟娘兒們說說笑笑——這簡直是天方夜譚啊!鳳姐講笑話是天經地義,賈政講笑話?在子侄輩面前壹副道貌岸然、滿口仁義道德的當家老爺們,在賈母跟前回歸了人性。哪怕是壹會兒。
要知道老太太並不是沒有工作的,她必須應對宮中的壹切禮節,應酬親朋。在逢年過節及其他重要場合,賈母經常得“五更天”就進宮朝拜,還要“按品大妝”,把那些沈重的配飾全副武裝穿戴整齊,不管是三九天冷得刺骨,還是三伏天熱得出汗,老太太是必須代表大家族去謝恩、朝拜、行禮節的,她不輕松。但是這些不妨礙她對生活的熱愛。
書中第五回寧國府請老太太去賞花,就說賈母從來都“興頭極高”,愛玩且會玩。她怎麽會玩呢?聽戲可當導演,告訴演員們該如何表演更有美感,吃東西不但要養生還要講究,家居軟裝設計頗有品味,“最會收拾屋子”,雖然自己不能親自上陣琴棋書畫,卻會欣賞。元宵節家宴,她讓家裏的戲班子芳官唱壹出《尋夢》,只要“提琴合驍管,笙笛壹概不用”,薛姨媽都感嘆“戲也看過幾百班,從沒見用簫管的。”還叫葵官唱壹出《惠明下書》,不用抹臉(不需要借助服裝道具),但是“若是省壹點力,我可不依”,她是多麽的懂得藝術欣賞的三味!大觀園裏賈母讓樂團借著藕香榭的水音演奏,“不壹時,只聽得簫管悠揚,笙笛並發,正值風清氣爽之時,那樂聲穿林度水而來,自然使人神怡心曠。”讀得我悠然神往。
賈母欣賞美,美麗的壹切,尤其是青春的美麗的生命。年輕的女孩子,是她的心頭肉,從家裏的幾個親孫女,到外孫女林黛玉、親戚家的薛寶釵、史湘雲,新來的薛寶琴,她都愛得、喜歡得不得了,留在身邊。甚至窮親戚裏的喜鸞和四姐兒,她都留下住幾天,還專門派人囑咐下人不可慢待了她們。從這壹點看,賈母是真的不太重男輕女,賈寶玉盡管是她最疼的孫子,她把野鴨子頭上的毛做的極名貴的大衣“鳧靨裘”給了薛寶琴(唯壹壹件),寶玉也給了壹件“雀金呢”,差不多的檔次。所以連丫鬟們都在說“老太太這麽疼琴妹妹,惱了的是不是寶玉”開玩笑。壹個老年人,卻有壹顆愛美、愛青春的心,她的社會人格是健全的。
賈母從生活的壹切都能找到快樂。抹骨牌,跟薛姨媽等說說笑笑,聽戲,賞花,逛園子,坐船,擺弄家居擺設,出門去廟觀,跟親戚朋友閑話,組織各種家宴——看見她樂呵呵地踏雪大觀園,看著才摘下來的梅花說“好俊的梅花!妳們會樂,我來著了!”那壹顆熱愛生活的心,呼之欲出!
賈母的口頭語是“樂壹樂”,甚至是“痛樂壹樂”,最難能可貴的,是她希望所有人,兒子孫子們,也用這樣的態度對待生活,她見得孩子快樂,鼓勵孩子快樂。有壹次,她壹片聲地找寶玉,眾奶娘丫鬟說寶玉在林姑娘房裏,賈母很高興:“好,好,好!讓他們姐妹們壹處玩玩罷。才他老子拘了他這半日,讓他開心壹會子罷。”她不要寶玉立刻到眼前來(雖然之前還壹片聲地找),不要控制他,而是因為他快樂而開心。
賈母還不願意兒孫們為盡孝道完全不顧夫婦之情,這種不恥於談性的觀點,雖然有腐朽的壹面,比如她對賈璉偷腥的寬容,但還是有積極的壹面:不去給性扣上羞恥的帽子。她希望夫妻團圓,幸福美滿,有壹定的現代意識。中秋節晚上她對尤氏說,不要搞得他們夫妻分散,“使不得,使不得。妳們小夫妻家,今夜不要團圓團圓,如何為我耽擱了。”尤氏反而挺不好意思;賈母還兩次提到“蓉兒就和妳媳婦坐壹處,都團圓了”。在封建禮制之中,為了孝道可以殺孩子,更別說夫妻的情分了(看看《二十四孝》中那些變態的故事),賈母能夠想到、說到這壹點,就已經很有現代人情味,哪個其他長輩會說到這帶來羞恥感的事?
不能不說,這個老太太可愛。寶玉從小跟著她,有福。
老太太是如何修煉成這樣的愛己及人的能力的?書中沒有出現的史太君父母,但可以推演出,賈母原型確實有蠻不錯的家庭教育。
在三十八回裏,賈母說:“我先小時,家裏也有這麽壹個亭子,叫作什麽‘沈霞閣’,我那時也只像他們這麽大年紀,同姐妹們天天玩去。”看吧,史太君的父母是很開明的,就讓她和姐妹們天天玩去!多好!
而且賈母還有淘氣的壹面:“那日誰知我失了腳掉下去,幾乎沒淹死,好容易救了上來,到底被木釘把頭碰破了。眾人都怕經了水又冒了風,都說活不得了,誰知竟好了。”
哇,壹個小姐天天到處亂跑,掉進水裏救起來,把頭都碰破了,賈母還真是在開放的家庭教育之下長大啊!被允許淘氣,是壹種福分。
她不僅淘氣,還可以跟著家長看戲,學藝術欣賞,第五十四回“史太君破陳腐舊套”中,賈母指著史湘雲說:“我像她這麽大的時節,他爺爺有壹班小戲,偏有壹個彈琴的湊了來,即如《西廂記》裏的《聽琴》,《玉簪記》裏的《琴挑》,《續琵琶》的《胡笳十八拍》,竟成了真的了,比這個更如何?”
哇,史小姐在未出閣的時候,可以跟著家裏大人看戲、講究藝術欣賞,不被作為女孩子而排斥,而且,可以看《西廂記》這樣的戲!賈寶玉不是躲著看課外書西廂記,怕人告訴老子賈政嗎?史小姐真是有福啊!
她從小被富養,帶來自己的親生女兒賈敏、孫兒賈寶玉等都被富養。
寬松的、民主萌芽的家庭教育,使得史小姐在成為夫人、最後成為史太君之後,仍然保持著人性的那壹份純真:快樂無罪!人有權追求快樂,有權去愛生活!
那麽,她兒子賈赦賈政的性格發展不太合理?我看了好多大家的考證,都說賈政原型是過繼給賈母的,就是賈政賈赦都不是賈母親生,這樣壹解釋,更為合理。
從賈母身上學到的這壹課,讓我想起了家庭教育專家詹大年說的《對付孩子玩手機有妙招——父母好玩了,手機就不好玩了》,說的就是,如果爸媽都沒有手機好玩,不能創造現實中情感與創造的體驗,孩子就容易沈迷手機。很多孩子不是玩手機,而是覺得生活沒意思而“被手機玩”。
當孩子參與到現實中的實踐創造、藝術欣賞、藝術創作、運動之中,那才是真正的快樂。哪怕做壹個番茄炒雞蛋,畫了壹幅畫都是啊。
希望我們做爸媽的,能帶著孩子快樂,而且,不是消費和上網的刺激,而是能創造現實中情感與創造的體驗的,真正寶貴如鉆石的快樂,作為人而不是消費機器的樂。
希望爸媽們能夠做真實的自己,有愛自己、讓自己快樂的能力,這樣,孩子才會告訴妳自己玩的遊戲,交的朋友,買的各種物品,包括上網的習慣,而不至於有罪惡感:我快樂的源泉不再羞於見天日,不再羞於與父母同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