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微長大壹點以後,慢慢理解了這句話的真正含義。事實正是如此:我們壹家和左鄰右舍大都是給人家做長工,打短班的貧苦農民,農忙時起早貪黑出去打工賺錢,養家糊口,農閑時節在家裏勒緊褲帶艱難度日,求的只是吃飽穿暖,從不奢望吃得多好穿得多漂亮,大家都日復壹日地過著平平淡淡的日子。只有到了大戶人家開秧門種田那天,老板才會做錦團、買魚、斫肉讓這些種田人、短班、牧童團團圓圓地吃上壹頓;而我們這些小孩子呢?最盼望的就只有過年,過年了家家戶戶多少點就會做壹點年糕,買壹點好吃的東西。特別是正月初頭那幾天可以穿新衣服,拿壓歲錢,有零食吃,還可以到外婆,舅舅家拜年 ,屁顛屁顛地追著馬燈班子、洋掃地的藝人看看熱鬧,有時還能跟著哥哥姐姐出去看戲,在熱酒攤邊吃壹付大餅油條、壹節甘蔗。
過年的氣氛在秋收以後沒多久就漸漸地濃了起來,陸陸續續地鄉親們開始做年糕了,當時每個村基本上都有專門的年糕班子,班子的成員就是農閑在家的長工、短班,他們常常是每年就這幾個人湊在壹起,置辦了石搗臼、搗子頭、大小桌板、印糕板等等工具,根據主人家的預約起早摸黑地上門服務。主人家只要磨好年糕粉、刨碎,揉細,等年糕師傅來了就可以動工做年糕。大戶人家單獨叫班子在自己家裏做,小戶人家幾家合起來借壹個地方做。
做年糕,我們小孩也是很開心的。看著姐姐、媽媽滿臉通紅地在竈膛下燒火,聽著竈膛裏燃燒的菜籽幹、芝麻桿發出的劈劈啪啪的響聲,在年糕作場裏像小狗那樣跑進跑出,不但能吃大人摘下來的火熱的年糕團,還能拿走師傅用年糕捏成的兔子、老虎、水牛和盤龍等等好看的東西,媽媽說:“做年糕時小孩不許哭,也不許說不好聽的話。”這時候不管我們如何頑皮,大人都不會罵我們,更不會打人啦,據說這是為了圖個吉利.
就是自己家裏不做年糕,這個時候也能吃到年糕團,特別是早上還睡在床上,每天總會有人來敲門,那肯定是有人送年糕團來了,因為左鄰右舍做年糕都會手挎壹只籃子給鄰居們送年糕團(寧波老話說:“隔壁鄰舍碗對碗,親戚朋友籃對籃”,鄰居們有什麽好吃的互相送壹下是極其正常的事情)。年糕團大部分是沒有餡子的,也有壹些用筍絲鹹菜餡的,最好的是黑洋酥的......不管有沒有餡子,睡在床上吃著熱騰騰的年糕團,這滋味直到今天想起來,還是那麽令人神往。
在長久而熱切的期盼中,從農歷十二月廿三祭竈那天晚上開始才真正算是過年了。
孩子們盼望著祭竈以後媽媽分給自己的祭竈果,那壹個小小的期盼可是壹天、壹天、又壹天,壹盼就得壹年啊。這整整壹年,大人們時不時就會摸著孩子的腦袋說:“ 乖乖過,過年給妳吃祭竈果。”好容易盼到這壹天晚上,家家戶戶都上香祭竈。所謂祭竈就是在煙渠上,竈君前,放壹杯清茶、燃二支蠟燭、點三根棒香、供四盤果品。果品當然因家境不同而千差萬別。壹般這祭竈果都是由外婆家送來的,有錢人家從寧波城裏買來整包的外面貼著紅紅綠綠圖畫的祭竈果;貧寒人家就用自己炒的年糕幹、砂炒豆、荸薺和胖部代替;稍好壹點的人家到小店裏去稱壹點零星的祭竈果,如:油果、黑白芝麻糖、紅球白球等等。第二天孩子們吃著昨晚的祭品,雖然好壞有別,不免有點眼饞,可還是玩的很高興的,嘴裏還會自我安慰:“我們明年也去買。”
祭竈過後,就得開始準備過年了,第壹件事就是撣塵(大掃除):在母親的帶領下,兄弟姐妹齊動手,掃帚、抹布、拖把,全都用上。哥哥還在長竹竿上紮緊了竹絲去撣掃椽子和桁條上的灰塵,該洗的洗,該掃的掃,媽媽頭上包著布藍,我們紛紛戴上草帽、笠帽,可四穿涼棚的小屋裏的灰塵還是粘得我們個個灰頭土臉。河埠頭熙熙嚷嚷全是洗涮羮櫥、板凳和各種家具的鄰舍隔壁,雖然冰冷的河水凍得人人手指發麻,但大家還是說說笑笑,壹派喜慶。
然後是準備年貨:殺雞,買肉。雞是家裏養的公雞,母雞是舍不得殺的,還指望它明年生蛋呢;肉就得到下應市場上去買了,我們家總是只買那麽壹塊手掌寬的條肉,同時還會帶回壹碗平時吃不到的蚶子,再加上不舍得吃的雞蛋和哥哥種的各種蔬菜以及他撚河泥時捉來的養在水缸裏的河魚、河蝦......這壹些就是我們家全部的年貨了。燒雞、燒肉的汁水油光光的,飄出壹陣陣撲鼻的香味,母親就用它燒壹大鍋年糕湯,還請來幾位鄰居以及叔伯兄弟壹起喝點酒,當然他們也會叫我們去吃年糕湯,母親說:這叫“分歲”。有錢的人家大年三十大清早還要請菩薩,叫做“饗熹”,聽大人們說“饗熹”時都用漆著紅漆的祭盤裝食物:利市頭(豬頭)、元寶(用年糕做的)、鯉魚、紅糖、長面等等,全是些討口彩的.好東西,象征著賺錢、發財、高中狀元、紅紅火火、長命百歲。三聲炮仗響過以後,點上大紅蠟燭,然後跪拜祈禱……我們因為壹無所有,就應了那句俗話:“五更饗熹,百無壹件 ”,那也就只得免了。
過年時小孩最喜歡的就是零食,然而我們買不起,只得自己就地取材:還是砂炒倭豆、年糕幹、胖部(生谷子放在鍋裏炒開花)、荸薺(這可是我光著腳從人家荸薺地裏撿來的),有時還會從小店買回幾顆小糖和壹包香糕。母親給的壓歲錢牢牢的壓在枕頭底下。而母親在臨睡前,還要盛壹碗年糕,壹碗菜漿放到米缸裏,說這是年羹年飯,祈求上天保佑讓我家來年好壹點,有飯吃,有下飯。關門前再在大門上貼兩張門神。
乖乖地睡上壹覺就是新年啦!
正月初壹天剛蒙蒙亮,不像平常那樣賴著不肯起來,壹聽到外面的爆竹聲孩子們就搶著起床了。我們是買不起爆竹的,只能遠遠地捫著耳朵看人家有錢人玩(俗話說:“人家做塊做年糕阿拉心頭咋難熬;人家放炮仗阿拉敲破甏。” 就是當時我們這些人心理的真實寫照)。我身上穿的所謂新衣服,其實就是沒有補丁的長衫和用哥哥穿下的破褲子改的夾褲,只有壹雙布鞋是新的,“新阿大,舊阿二,破阿三,爛阿四”,沒有補丁就算是新衣服,感覺已經很不錯了。就這樣高高興興地迎接新年的到來。吃了醬板湯果得開始出去拜年了,當然先給母親拜年,母親摸著我的頭說:“妳又大壹歲了!以後要聽話.”然後到堂前去參拜掛在正中上方的列祖列宗的神像(就是壹些穿著清朝服飾的畫像),有的人還會結伴去廟裏拜菩薩。最有趣的是去給長輩以及左鄰右舍拜年。呵!這下收獲可就大了,這件小小長衫的前兜裝滿了大人們給的零食,雖然差不多全是農家土產,但偶而也會有壹小段甘蔗、幾個橘子,就會令我欣喜若狂了。
那時最熱鬧的是民間組織的馬燈班子,五六個人壹班,四個人騎著彩紙或彩布紮成的馬燈,壹個人將高高地紮在壹起的九面鑼鼓“咣彩咣彩”地敲打得震天的響,四個騎彩馬的孩子邊舞邊唱:“…… 哎格楞燈吆 …… 年糕無沒塊也好!” 看熱鬧的各家各戶都會拿出壹點年糕、塊之類的給他們。前腳送走壹班,後腳又來壹班。另外還有“佯掃地”,壹個人頭上紮著草圈,臉上畫著花臉,打扮成小醜摸樣,手提壹把紮彩的掃帚,到人家門口,從東到西、從南到北佯裝著掃地,口裏說些吉利話;“嘟 ... 答 .. 掃到東,老板屋裏盤青龍......” 然後也是乞討點吃食、零錢什麽的。
年初壹壹般不走親訪友,而是拜菩薩,拜祖宗;初二開始走親戚了,那時的鄉村小道上,妳來我往,全是拖家帶口的行人,手裏提的不外於桂圓、棗子,甘蔗、橘子等禮品,小河裏船兒吱吱呀呀歡唱著,男男女女不是去走親訪友就是去趕場看戲。每次我出門媽媽總要千叮嚀萬囑咐,到了別人家裏進門就得拜年,吃飯時壹定要懂禮貌,大人不動筷,小孩不可先吃:雞肫、蚶子、鯉魚壹律不許吃;肉丸,蛋餃只能吃壹個 ...... 看著客人到我家來他們也是這樣吃菜的,我實在想不明白這是為了什麽,後來問媽媽:為什麽吃菜還有這麽多規定?媽媽說:壹家就殺壹只雞,壹只雞只有壹個雞肫,蚶子和魚很貴的,也只有這壹碗,如果先到的客人把它吃掉了,後面再有客人來怎麽辦!壹定要等到所有的客人都來過了,剩下的菜我們才可以吃.聽說有的地方還有用木頭魚紅燒以後擺在桌子上佯裝請客的。
正月裏,讀書小孩放假,那時也很少有寒假作業,小夥伴們不但玩的人多,玩的時間長,而且大人也不會怎麽限制我們。那麽,我們那時能玩點什麽呢?無非還是跳繩、打彈子,接子、類瓦橋(滾銅板),追逃、踢毽子等等。不過因為口袋裏有了壹點點壓歲錢,不少人還會到小店裏買幾張“香煙牌子”(類似現在的小畫片),幾個人聚在壹起括畫片,還有人去買幾個“甩炮”、或者壹把火藥槍,剝壹根火柴的頭裝在裏邊,“啪啪啪”地打著嚇人。
大人們打麻將的地方壹般是不讓小朋友進去的,他們靜靜地玩,就怕小孩子吵鬧;還有的大人會“挖花”,四個人壹邊打牌,壹邊唱花名,我聽到過好幾次,十分好聽。最熱鬧的是男男女女圍在壹起“打牌九”,壹副三十二只竹牌,壹個人坐莊,三個人打,後面還圍著壹群人,有拼莊的,有參打的,有擲骰子的,還有高高地站在莊家對面監督場面的(他們叫“撬臉”),更多是觀戰的,真所謂:四賭、八看、十六相(圍觀的意思)、三十二人打圍墻……大呼小叫,熱鬧非凡。這打牌九不像打麻將、挖花那麽文文靜靜地坐上幾個小時,而是來去自由,有贏了錢興高采烈地回家去的,也有賭光了錢灰溜溜逃走的,妳方唱罷我登場,真可謂前赴後繼。母親總是告誡我們;“贏來三只手,輸掉實咎咎。十賭十輸,千萬不可去賭!”可我們看著人家那麽熱鬧,心裏總有點癢癢的,母親就讓我們在家裏玩牌九:接龍、釣八九、拆子龍……我們不賭錢,她就給大家分壹大把砂炒倭豆代替現錢互相支付,就這樣壹邊玩壹邊吃,玩好了,豆也吃完了。
春節的最後壹個活動當是正月十四夜了。我小時候根本不知道什麽是“元宵節”,只知道我們鄉下還要在正月十四那壹天的夜裏吃湯果(湯團是稀罕點心,只在有貴客光臨時才能吃到),吃完湯果,孩子們提著大人自己紮的兔子燈、南瓜燈,還有五角星燈,裏邊點上蠟燭,從各家各戶跑出來,口裏說著:“和去、大去、趕到茅山吃草子。”匯合在壹起,由弄堂這頭走到弄堂那頭,說是“趕老鼠老貓”……就這樣算是過完年了。
有道是:“有佬掙家計,窮人增年紀。”春節很快就過去了,人長了壹歲,日子又回到原來的軌道。大人們又在嘆息:“唉!過年好過過日難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