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間,母親去世已二十多年,她和無數曾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先輩們都長眠於腳下的黃土地裏。這片土地飽受風雨侵蝕,山連著山,溝接著溝,縱橫交錯,像壹位飽受滄桑的老母親,臉上布滿了道道皺紋。
母親離開我的這些年,她的音容笑貌,壹舉壹動,不時出現在我的腦海裏,每每想起,恍如昨日。她短暫的壹生帶給我的不僅是無私偉大的母愛,更是她身上勤儉持家、與人為善的品質,就像滋養我們的這片土地,雖然貧瘠,但卻厚重。
上世紀五十年代,解放之初,舉步維艱,更不用說生活在大山裏的人們。母親就出生在這個時代裏。這個年月出生的人,註定要經歷種種艱難和不幸,這是那個時代最具代表性的烙印。母親家境貧寒,姊妹七人,她排行老五。她的母親早逝,她的父親在她很小的時候參加了紅軍,家庭成員的缺失導致了生活的支離破碎。沒有享受過父母的愛,幾乎沒有擁有過壹個完整家庭的正常生活。
母親六歲的那年夏天,天降大雨,那時候的山光禿禿的,雨水裹挾著黃土形成山洪直驅而下,沖進小河。河床被堆積的淤泥擡高,像壹頭無所阻擋的獅子橫沖直撞,躥進了河岸邊的農田裏,地裏的莊稼、剛長成的小樹,被泛著白沫的浪頭攔腰砍斷,浮在洪水上,浩浩蕩蕩地向前。每每此時,莊裏的男人們都義無反顧地前去撈柴,而孩子們則三五成群前去圍觀。我小的時候,也隨著大人們去撈柴,只是沒想到,母親曾在那樣的大雨中險些失去生命。
當時還年幼的母親在撈柴過程中,不小心滑進了小河的浪頭中,岸邊的人們無能為力,眼見著壹個小生命消失在他們的視野中,都以為她的生命走向了終結。在上世紀五十年代,在貧苦的條件下,孩子的成長都是順其自然,所以,孩子的離去留給大人們是短暫的悲痛,只在當時的岸邊留下聲聲嘆息,轉而又生活在那慘白的現實裏。只有她那早逝母親撕心裂肺地連滾帶爬追著趕著洪水找尋女兒,在那奔波向前的滾滾洪水中期望奇跡的發生。年幼的母親被洪水沖到了張川溝口,巧遇上了放炮隊的工人,他們撈起了母親並救活了她,在當時來說,算得上是個神話。人們都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可對於母親來說,從她“復活”起,她勞苦的壹生才剛剛開始。
母親的治家之道
壹九六八年,十七歲的母親,便受媒妁之言,嫁到了我家。母親是爺爺用賭錢贏的十塊銀元換來的。自來到我家,受盡苦楚。爺爺和父親常年嗜賭如命,終年不操持家務,生活的重擔都壓在不到二十歲的母親身上。因為母親從小失去父母,當時我的奶奶也去世的緣故,沒有婆婆的她只能自己摸索著學做飯、做針線和家務活。父親和爺爺日復壹日的玩賭,遊手好閑,她卻在憑借壹己之力努力改變家裏的貧窮現狀,壹分壹角的攢錢,沒日沒夜的勞動,隨著時間的推移,破敗不堪的窯洞裏有了塵世生活的氣息。她因從小沒有感受過家的溫暖,便格外珍惜這個新家。瓶瓶罐罐、鋪鋪蓋蓋,在她手裏慢慢都置辦完備。
壹九七零年,母親的第壹個孩子出生,這或許是當時的母親來說最好的饋贈和希望,也是她在那個破落的家庭裏珍貴的壹縷微光。可是,隨著我的出生,剛滿壹歲的哥哥因病夭折。母親從未提過她無緣的孩子,我也從未問過。我現在只希望那時剛出生的我能轉移些許母親失去孩子的痛苦。之後,母親又生了弟弟。自此,我們兄弟兩人,父親、爺爺還有大爹全靠母親這壹個女人操持家務。那時候我家的窮是出了名的,就像發了黴的饅頭,人人避而不及。
我現在還記得有壹年,母親辛辛苦苦餵養了壹只過年豬,臨近年關,爺爺和父親因為玩賭輸錢,將豬偷偷變賣。無奈而又憤怒的母親,用菜刀在自己的頭上砍了兩刀,希望爺倆個能記住這血淋淋的教訓,能迷途知返、浪子回頭。第二年,莊裏有人在家中招賭,還提供吃飯和住處。這為玩賭之人提供了極大的便利,耍賭之風日甚壹日。有壹天晚上,聚賭者玩得正興起之時,母親悄悄溜到窯門口,用鐵鍬鏟了土揚了進去。十幾個賭徒正圍著煤油燈,嘴裏叼著旱煙,手裏搖著寶缸,身前放著壹堆毛毛錢,煙霧繚繞,濁氣逼人。土飛進去,頓時亂作壹團,以為是公安來了。嘴角的煙掉在地上,毛毛錢來不及拾起,便爭相下炕,踏著布鞋跑出了窯洞,轉眼不見蹤影。從此,母親也被人戲稱為“張警察”。莊裏招賭生涯就此結束,父親和爺爺玩賭也從公開轉為地下。
那個時候,家裏壹貧如洗,住的是破爛不堪的窯洞,眼見著別人家的光景壹天天的見好,好強的母親心裏也著急起來。首先商量著和父親修新莊,在七十年代初,只能利用生產隊工作之余的時間,沒有推土車,就靠身體把壹擔壹擔的土移出去,父親不怎麽幹活,就只能靠母親。用了壹年的時間,挖出了窯洞的雛形,算是挖了壹個屬於我們的新家。它五米寬,六米深,裏面擺上幾件簡單的物件,炕上沒有毛氈,只有麥草和兩床破舊的被子,陳設簡陋。炕的壹邊連著鍋臺,鍋臺上的大鐵鍋成了家中唯壹的值錢物件。我們壹家四口就生活在這個窯洞裏,後來,又經過十年多的努力又新修了兩孔窯洞,紮了土圍墻,有了壹個小小的院落。雖然現在家家戶戶都有成了磚壘的圍墻,安上了鐵大門,窯洞刷上了白色的油漆,但是在我的心裏,那幾孔破舊的窯洞,那土堆的圍墻,和凹凸不平的土院子在我的記憶裏反而越來越鮮活,越來越眷戀。
在我只有七八歲時,不知道有多少次跟著爺爺背著布搭子向親戚們乞討,踩著爺爺在黃土上留下的腳印,在晨光熹微裏、在星辰漫天裏、在鳥語花開時、在風雪紛飛時,壹步步沿著蜿蜒不絕的鄉間小路去要吃的,次數多了,親戚們慢慢避而不見,只能拿著壹次比壹次少的“戰利品”回家。我經常也跟著母親去挖野菜,剝榆樹皮,提著紅柳編制而成的筐,漫山遍野去找尋,長此以往,練就了較強的求生技能和意誌。後來,隨著閱歷的豐富,我越加感受到這是屬於我們這壹代人的財富,正是因為經歷過譏餓、貧苦以及物質的極其不豐富,更能懂得生活的不易和艱難,也能在遇見風雨和不公面前,做到寵辱不驚。我們家的日子,在母親日復壹日、勤勤懇懇的打理下,壹天天變得有模有樣。
母親的育人之道
母親沒有讀過書,但是她卻有自己的壹套為人處世之方,也明白讀書方可改變貧窮現狀的道理。因此,她對我們兄弟兩人要求十分嚴格。自小,母親便教育我們不能拿別人的壹針壹線,做人更要有誌氣、有骨氣。
在我七歲的那年夏天,弟弟五歲,我們和幾個兄弟姐妹偷偷跑到四哥家的玉米地裏,因為餓極的緣故,便把還未成熟的玉米桿折斷,吮吸著裏面的汁液,對於那時的我們來說,那甜甜的水分好似瓊漿玉露。我們幾個壹時間把玉米地整得狼藉不堪,糟蹋了不少。突然,四哥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制止,我們壹時慌亂,蹬起腿順著邊上的山向上爬,彈起的黃土灰蒙蒙的,不顧四哥的喊叫,慌亂中回到了家。誰知,母親已經知道我們所做的事情,提早拿著柳條子站在土墻邊上“守株待兔”。只見母親笑著招呼我和弟弟,說:“過來,看我娃乖的,會磨人了。”那時我們還小,沈浸在母親的溫言細語裏,沒有註意到母親手裏的柳條,便急忙撲進母親的懷裏。剛跑到母親身邊,母親壹手抓住我的胳膊,壹手掄起柳條,抽在我的身上,壹頓好打,邊打邊罵道,“妳們壹天不學好,再敢出去幹壞事不了!”柳條打在身上,壹下勝似壹下,火辣辣的疼。我們哭著告饒,母親也沒有手軟。現在想想,母親的個性好強,不僅希望日子過在人前,也希望我們能堂堂正正的立在人前。她時常教導我們不能占便宜,不要貪圖蠅頭小利。那時我們家很窮,米面油鹽有時都得向別人去借,但只要富余,總會按時歸還。她常掛在嘴上的壹句話是“好借好還,再借不難”。逢年過節,母親做點好吃的,總讓我們先端給街坊四鄰,留下的少之又少,我們經常不夠吃也吃不好,那時的心裏對母親總有點兒怨氣。
九歲那年,在蘭州工作的三叔回來,還帶著堂姐。三叔那時吃的是國庫糧,在我們的心裏,他回來的意義並不是探親,而是三叔帶回來的好吃的。堂姐回來後,吃不慣家裏做的粗糧和通粉(麥子加工之後剩下的黑面),母親就把家裏準備過年才吃的麥子,壹大早磨了壹盆細白面,烙成餅子,給姐姐、弟弟和我壹人壹個。姐姐吃完不夠,母親把我的那份又分了過去。我緊緊捏著手裏的白面餅子,哭著不給,氣急了的母親把我打了壹頓,硬搶了過去。事後,母親給我說:“咱們吃粗糧習慣了,妳姐姐是城裏人,回來壹次不容易,不能讓她餓著肚子,妳要聽話,再不聽話,還要打妳。”只吃了幾口的白面餅子最後進了別人的嘴裏,還挨了頓打,那時候的我心裏很委屈,好像自己不是親生的。
後來,母親送我們去上學,壹學期五元的學費,兩個人加起來就是十元,對母親來說是壹筆巨款。但她咬緊牙關,省吃儉用,堅持送我們去學校。她的嘴裏時常念叨著我們兄弟二人長大了能出人頭地,走出寒門,到供銷社去工作。那時候,供銷社營業員和社請教師是最受歡迎的職業,能有這份職業就是光宗耀祖了。
我上二年級那年,因為學校離家三裏多地,路途遙遠,慢慢產生了厭學心理。有壹天,我沒去學校,去了莊前的大河裏耍水,下午約莫時間差不多了就回家。壹天兩天,母親並沒有察覺,我更加有恃無恐。第三天,我仍不打算去學校,吃完早飯,背著書包出了院子,不曾想母親偷偷跟在身後,我剛到河邊脫了鞋子準備下水,脊背上挨了壹柳條子。腦子裏“嗡”了壹聲,轉身看了壹眼母親撒腿就跑,母親拿著柳條緊追不舍,我朝著學校的方向跑,母親追著我壹直到了學校,我跑進了教室,母親也跟著進了教室,還在同學的面前叮囑老師說:“高老師,我把這娃交給妳了,妳就放開管,不聽話就打,我看他再敢逃學不了!”我灰溜溜地坐在教室,母親回去了。從此我再也不敢逃學了。
母親的助人之道
母親自來到人世,便歷盡了苦難。她沒有讀過書,心裏也沒有人為何存在的概念,但她卻用她短暫的壹生讓我悟得了這個道理。在當地,提起母親的名字,很少有人知道,但是說起“張大夫”,大家就都知道。當時醫療條件落後,上了年紀的農村婦女都會自己針灸,母親在生了孩子之後,因為沒有得到及時保養,落下了風濕的毛病。她便向會針灸的老人請教求學,小時候的我曾多次見到母親給自己針灸拔罐,時間長了,她用自己的身體練就了壹身的針灸拔罐手藝。但因為拔罐之後忌風,母親卻沒有條件重視,日積月累,她最後因為風濕性心臟病奪去生命。
母親生前,到了五月五日端午節這天,都會天不亮踏著露水來回在河邊收集大量的艾葉,以保壹年所需。然後曬幹妥善歸置,以防不備。她壹生為四五十個小孩子無償拔罐祛除寒氣。
我有個發小,他八九歲的時候得了壹種病,右手不停地抖,曾多次去醫院就醫,但治療效果不明顯。母親得知後,主動去針灸拔罐治療,發小不配合,母親便把我養了壹個多月的小白狗送給他,哄著給拔罐,針灸拔罐七天後,病情有了明顯好轉,壹個月後,就恢復了正常。還有壹次,正值五月份,正是割麥的季節,從外鄉懷安來了個人,驚慌失措地叫母親去給他家的孩子針灸。母親聽說後,放下手裏的麥子,二話不說跟著走了,兩天後,母親才回來,麥子已經割完了。母親提及此事,說那個人在公社工作,治好孩子後給她十元錢作為報酬,她堅決沒拿,最後只帶了壹雙襪子回來。這雙襪子在我的記憶中,是母親唯壹壹次收的報酬,也是最重的報酬。
壹九九七年五月,母親的風濕病發作,因為家窮沒錢的緣故,無法外出就醫,我只能帶著母親去悅樂二院做保守治療。那七天,我壹直守在母親的身邊,看著母親飽受疾病的折磨,枯瘦的手背因為掛水紮滿了針眼,吃不進去飯,也沒有明顯的治療效果,醫生讓我們出院回家休養。我口袋裏裝了幾百塊錢花得剩不了多少,眼見沒錢為母親治病了,心裏像針紮了壹般的難受。在第七天的早晨,我睡醒來卻不見母親的身影,我心想著母親的病好轉了,便急忙跑到醫院走道去找母親,哪裏都找不見,心裏更慌了。想著回到病房看母親是否回來,剛到門口,聞到隔壁病房傳出來壹股淡淡的燒艾葉味道。心裏隱隱有了猜測,果不其然,母親竟然在隔壁的病房為壹個剛滿月的嬰兒針灸拔罐。在艾葉味道還沒散去的病房裏,留著短發的母親就坐在最裏頭病床上。原來在頭天下午她便發現這個孩子在醫院住了五天壹直沒有效果,就讓孩子的父親找到艾葉,又在我睡著後,偷偷溜了過去,折騰了壹夜。我找到母親的那會,她已經針灸完了。我當時很生氣,走到母親跟前斥責道:“在醫院有大夫妳折騰啥,就不怕人家說妳!”孩子的父親看我有責怪之意,連忙說:“姨昨天轉到病房看我娃輸液不頂事,就說小孩有風氣,昨晚壹晚沒睡給孩子針灸,這會兒孩子感覺好了壹點,我們打算今天就出院。”接著,孩子父親從衣服內側掏出壹百塊遞給母親,坐在病床邊上的母親慢慢站起來說:“我不要錢,妳拿回去給孩子買點奶粉,我病成這樣了,要錢幹啥,我這輩子從來都沒有收過別人的錢。”我知道母親的性子,便也勸著那人收回了錢。那時我身上只剩下十幾元錢,壹百元還可以給母親輸液三天,但母親毫不猶豫地回絕了。母親從來不收別人壹毛錢,窮死也不願欠別人壹文錢。“窮也要窮得有誌氣”,母親的這句口頭禪,影響了我的壹生。我和孩子的父親扶著病中的母親走回病房。母親坐了壹會對我說:“我們也收拾出院吧,我的病我知道,回去緩緩就好了,我知道妳身上沒錢了。我這病醫院也看不好,回去我自己再針灸拔罐,這是風氣麽,輸液不頂事。”
我偷偷地抹去眼角的淚,既為自己的無能,又心疼母親的諒解。我捏著被汗水打濕的十幾元錢,笑著對母親說:“媽,那妳想吃啥,我買點早餐,吃了咱們就回。”母親看著我說:“我吃不下去,妳自己買的吃去。”“娃,我們還有錢坐車不?”我的內心被母親的話重重壹擊,剛憋回去的眼淚又冒了出來。母親接著又說:“這回給我看病花了好幾百吧,給妳又折騰下賬了,回去拿啥給人還啊?”她重重的嘆息了壹聲,羸弱的身子發出微弱的聲音,直直闖進我的內心深處。我想治好我的母親,但醫生說母親得的是類風濕性心臟病,這個病在當時看不好,有錢人可以去西安做烤電治療,可以維持壹兩年的生命。但當時我和弟弟先後成家,早已經負債累累。“媽,妳病成這樣了,還想錢幹啥,回去我們再掙,只要妳病好,我們就啥都好了。”冒出的淚水早已經模糊了我的雙眼,抹不盡,擦不完,只能低下頭,自以為母親看不見。瘦弱憔悴的母親用自己的堅強承擔著疾病的折磨,卻從未聽見呻吟,說過疼。
隨後我辦好了出院手續,提著行李扶著母親走出了醫院的大門。門口站著那孩子的父母,懷裏抱著孩子,送母親出院,還買來四個包子和壹盒餅幹,送到我手中。母親什麽話也沒說,只是轉回身看著醫院,白色的墻面灰皮掉落斑駁,壹片蕭瑟。
母親的忠孝之道
“忠孝義慈行方便,不需求我自然真。”作為壹個農家婦女,她心中的孝就是孝敬公婆父母,讓他們吃飽穿暖,安享晚年;她為人的忠體現在對孤兒的無私養育。母親用她的壹生行動踐行著她的忠孝觀念。
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爺爺八十壹歲,前半年他的身體還很硬朗,嘴裏沒牙還吹笛子逗我們開心,到了後半年,身體狀況急轉直下,行動不便,只能終日睡在炕上。爺爺沒有女兒,父親不管事,只能靠母親照顧日常起居。爺爺吃飯挑剔,母親不厭其煩地壹遍遍地做,直至他滿意,只為了滿足壹個生命垂危的老人的口腹之欲。我剛上初中,下自習回到家,便見母親拿著鐵勺,在土炕的煙火裏給爺爺煎雞蛋,這在當時來說,算是美味佳肴。到了壹九八六年九月,我剛開學,回到家,母親招呼著我吃她煎好的雞蛋,說這是爺爺專門留給我的。我轉頭看著炕上睡著的爺爺,煤油燈暈黃的光暗淡微弱,看不清爺爺面容。我走近去看,爺爺咧著嘴,慢慢說道:“快吃去,爺不想吃,妳要孝順妳媽,聽妳媽的話,咱這個家是妳媽過起來的,我對不起妳媽。”爺爺話還沒說完,母親已泣不成聲。母親接話說:“大,妳說這幹啥,我從壹進門,妳就既當爸又當婆的,教我做飯縫衣幹家務。妳快好好養病。”炕上還坐著我爸和兩個叔叔。爺爺這時候已經睡過去了,再也沒有醒過來。
到了壹九八九年,臨近年關,母親的哥哥老來得子。但舅舅疾病纏身,又家境貧寒,沒有條件撫養孩子。勉強把孩子養到壹歲,舅母離家出走,舅舅又病情加劇,外爺就將孩子抱給母親撫養。在這之前,母親還收養了我二舅的二女兒。到了壹九九零年,我剛上高中的第壹個周末,舅舅病入膏肓,母親帶著我去看望舅舅,這次也是我們的最後壹面。舅舅再次臨終托孤,將孩子托付給了母親。他支起顫顫巍巍的身子,突然跪在我和母親的面前,對著母親說:“我已經不行了,孩子咋辦,誰都靠不住,只能靠妳了。”他伏在土地上,眼淚刷刷地向下淌著。哭成淚人的母親說不出來壹句話,用袖子擦著淚,舅舅又直起孱弱的身子看向了我,我恍若明白了母親的難處。我也跪在了地上,扶住了舅舅,說出了母親的意願:“媽,咱們壹起養!舅舅,妳放心,我們壹定不讓孩子受罪。”這或許就是命運的安排,這句話壹語成讖,母親將孩子養到八歲,便永遠離開了我們,我從母親的手裏接過了這個擔子,做了母親的接棒者,和妻子壹起完成母親未盡的遺憾。
母親的最後時光
母親自從悅樂二院回家,便壹直和病魔做著抗爭。她或許意識到時間不長,便讓我將我兩歲的大女兒抱來。大女兒在六個月的時候就留給了母親,她時常將女兒背在背上,直至兩歲。弟弟也有壹個女兒,那段時間,兩個孫女,壹個侄子,終日圍在她的身邊。現在回想起來,那段時間是母親人生中最為清閑的時候,也可能是她最幸福的時候。母親壹生沒有穿過新衣,在母親生病之後,妻子在鎮上扯了布,給母親做了壹身藍西裝,母親只穿了兩個月,這是她穿的第壹套新衣服,也是最後壹套。
壹九九七年六月二十八日午時,母親的生命便永遠定格在這壹天,年僅四十七歲。她在緊急送往縣醫院的路上去世的,她死於類風濕性心臟病,她因為貧窮和勞累早早離開人世,她帶著無盡的遺憾永遠地埋在了黃土裏。
在母親出殯的那天早上,天剛蒙蒙亮,清瀅的月亮還沒有落,即將升起的太陽漏了點點光芒,灑在壹行人擡著的棺材上,慢慢走出了大門,孝子們身上穿著白色的孝衣,戴著孝帽,女人們擦拭著眼睛,聲聲嗚咽,嗩吶高亢悲壯,伴著陰陽先生起靈念誦聲,將母親從她生活了幾十年的窯洞裏擡出來,又送出了土墻圍起來的院子,送往她將永生憩息的墓地。那天,送行的人出了院子,竟然看見母親生前栽下的很多棵梨樹,開滿了白色的花朵。六月時節,梨樹再度開花,讓當時在場的人不由停下去往墓地的腳步。白色的花壹簇簇,好似成片的白色挽布,晨風吹來,颯颯作響,不時落下的梨花瓣,像是壹滴滴淚,砸在樹下的黃土裏,砸在我的心裏。好壹會兒,不知道誰“咳”了壹聲,人們從震驚中恍過神來,嗩吶繼續吹響,經文繼續念了起來,還夾雜著送葬的人群議論梨樹開花的絮絮小語,他們順著那條窄小的土路上蜿蜒著走了下去,跨過壹條小河,又緩緩擡上了山。那壹片黃色的新土,壹個新挖的墓坑,將是母親永遠安息的地方。
梨花淚目,草木皆悲。
母親永遠離開了,世間再無壹絲她的痕跡,就像是壹束煙花,經歷了空中艱難阻力向上沖,在飽經風霜之後,須臾之間消失地無影無蹤。母親的壹生雖然短暫不易但卻無愧坦蕩。她生時,將她的生命完完全全地獻給了她的丈夫、孩子和她的家,她的真誠善良感染了方圓幾十裏的遠親近鄰,當長眠在那片黃土地裏,她的生命才真正的屬於她自己。每當午夜夢回,總能清晰地看到母親跪坐在土院子裏,手裏撥拉著正在晾曬的東西。雖然她的壹生是艱難困苦,但她的靈魂卻是挺立的,就像壹棵萬古長青的松柏,永遠活在我的心裏,滋潤著我及其兒女們。
(作者趙彥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