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繁星滿天;夜幕下,萬籟俱寂。村莊和路邊成排的高大的白楊樹靜默在黯淡的星光裏,影影綽綽,似乎熟睡了。院落也靜默著,靜得如同空曠的原野,唯有壹兩只蟋蟀在躲在陰暗的角落裏小心翼翼地鳴叫著。亮著燈光的屋子窗簾低垂著,將窗戶捂得嚴實,從窗簾洇出淡淡的光暈,昭示著主人壹直未睡或在熬夜。
房間裏的女人看上去才四十出頭,顯得精明強幹。她姓高,大家叫她高總。她坐在電腦桌前,在電腦上檢查電子表格裏的數據,壹壹進行核對,不時站起來看看放在辦公桌上的施工圖,間或冥思苦想。她即將承包壹個工程,這個工程比以往的工程都大,勢在必得。因此,她非常重視,親自審閱投標文件,唯恐出現疏忽或紕漏,尤其對報價小心謹慎,報價低了賺不了錢等於白幹,高了甲方不樂意,中不了標,必須選壹個合適價位,雙方都能接受,才有中標的把握。她揉了揉疲憊的雙眼,站起來輕輕地捶捶背,坐久了腰酸背疼。掀開門簾,拉開門走進院裏,伸了伸腰。入秋了,北方的深夜有了寒意,不禁哆嗦了壹下。她深吸了壹口午夜凝滯的空氣,頓時神清氣爽、精神倍增。擡頭看了看深邃的天空,若有所思。夜太靜了,靜得能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她突然想起了什麽,躡手躡腳地來到斜對面的窗前,用耳朵貼近窗戶,屋內沒有響聲,又悄無聲息回到房間,坐在電腦前。
壹會,斜對面另壹扇門被打開了,壹個高大的身影出現在門口。那人是高總的老公,姓李,高總不叫他名字,叫他李師傅。李師傅站在院裏,看著對面房間裏還亮著燈,搖頭嘆息。自從老婆成立建築公司當了老板後,就把上初中兒子撩在了湖南老家,他隨老婆來到北方這個大都市打拼,幫老婆打打下手,可公司上的事他不懂,也幫不上什麽忙。她整天忙碌著,幾乎沒有休息時間,他看在眼裏、疼在心裏,可自己心有余力不足。
李師傅輕輕地走到亮著燈的門前,掀門簾時手又停住了,回到房間,開了燈,沖了杯咖啡,端著咖啡走進了高總的辦公室,將咖啡放在桌上。高總正全神貫註地核對報價,聽到響聲,轉身擡頭看見穿著睡衣的丈夫站在身後,柔聲地說:“怎麽還不睡呢?”李師傅嗔怪老婆,“妳天天這樣熬夜,我怎能睡得著呢?來,趕緊把咖啡喝了,暖暖身。趕緊去睡吧,我別熬得太久了。”高總拉了下李師傅的手歉意地說:“妳去吧,我快弄完了,壹會就來。”高總看著桌上冒著熱氣的咖啡,捧起杯慢慢品味著,深情地看了壹眼老公離去的背影,喝進的不僅僅只有咖啡,還有感動和幸福,心裏暖暖的。
又是壹個晴朗的天氣,天空清澈而遼闊。這是個北方典型的農家四合院,中間壹堵帶門洞的矮墻將院子隔成前後兩院,是高總租來做公司辦公和住宿場所。搬來之前,這兒長時間沒人居住,便派人對院子重新進行裝修和布置,讓院落煥然壹新。靠隔墻壹棵高大的白楊樹枝繁葉茂,下面放著壹張精致的躺椅,躺在上面可以不停地晃動,怡然自得。大玻璃窗,草綠色的窗欞,白色或粉紅的窗簾,淡雅時尚,與白墻灰瓦相得益彰。院內墻根下種有許多花草,花開正艷。大門右側及隔墻壹側僻了兩處小菜地,種了辣椒、茄子、絲瓜和豇豆等,碩果累累。閑時種種種菜、伺花弄草,也別有壹番情趣。他們喜歡這兒的環境,這兒是郊區,又是新農村建設示範村,交通便利,環境優美,空氣清新。村裏有超市、酒店,附近還有集市,每周趕壹次集,人氣很旺。平時還可以去野外走走,欣賞鄉村美景,遠離喧囂,怡然身心。
高總早早起床,站在鏡前簡單收拾壹下,卻發現皺紋爬上了眼角,眼圈發黑,臉色暗淡,輕輕嘆了口氣。走進院裏,準備開車去市內工地看看,還有好多事等著她去做呢。剛壹上車,又下車走進斜對面的房間,“媽,感覺怎樣?”她問婆婆。婆婆看了她壹眼,心痛地說:“沒事,妳放心吧,是不是昨晚又熬夜了?妳看眼都腫了。”
“沒事的`,媽,我走了啊,讓李師傅照顧妳。”高總邊說邊走出房間,開車準備走時,李師傅聽見車發動的聲音連忙走出房間,追著車說:“我做好早餐了,妳吃點再走。”高總將頭探出車窗說:“不吃了,沒時間來不及了。”李師傅又追問了壹句,“要不,我替妳去工地上看看?”“別婆婆媽媽了,我要走了,還有別的事,妳幹不了。”車出了大門,開進了朝霞了,壹溜煙就不見了。
李師傅站在院裏,楞了大半天,不明白老婆白天與晚上簡直判若兩人,晚上溫柔,白天強勢,心裏不是個滋味。但習慣了,也就無所謂了。
又是壹個晚上。月兒爬上了山頂,如水的月光灑滿院落,高總才開車回來,略顯疲憊態。她招呼李師傅把車上買的菜搬進廚房,做幾個家鄉菜,今晚有幾個朋友來這兒聚會,說完就走進辦公室將壹沓資料放在桌上,出門徑直去了婆婆房間,壹天沒見了,她心裏掂記著婆婆,放心不下。進門之時,她強打著精神,不能在老人面前露出壹絲疲憊,免得讓老人擔心。前幾年婆婆癱瘓在床不能動彈,需要人照顧。這些年自己壹人在外打拼,常年不在家,沒有好好照顧婆婆,未盡孝心,深感愧疚。自從前年把婆婆接到這個城市後,只要在家,她就親自照顧婆婆,這是她晚上的必修課,她與婆婆的感情深厚,情同母女。
剛推門走房間時,才發覺婆婆房間裏黑洞洞的,她心裏埋怨老公,沒這麽伺候人的,也不給媽開燈。壹開燈,燈光彌漫了整個屋內,也充滿了暖意。她收起疲倦站在床前,給婆婆翻身,打水擦身,再全身按摩,換衣換床單,壹樣都不能少。每壹項是那麽專註,每壹個動作都是那麽輕柔。完了,還拉著婆婆的手,邊摩挲邊噓寒問暖。婆婆看著每天如此的兒媳婦,壹股暖流湧遍全身,憐惜地微笑著註視著她,幸福的淚水盈滿了眼眶......
院內,燈火輝煌。後院的中間擺了壹張大圓桌和十幾把綠色塑料凳子,前院窗前擺好壹張燒烤鐵竈,公司職員小李和小張正在生炭火,做好燒烤準備。李師傅在廚房忙碌著,做菜是他的拿手好戲,雖然累點,但也是壹種享受。老婆朋友多,尤其搬到這兒以後,那些朋友隔三差五來壹趟,經常在此聚會,也是他表現的時候,看著朋友們吃得津津有味,聽著他們的贊美之詞,心裏美滋滋的,累也值得。
朋友們陸陸續續到齊了後,壹道道家鄉菜,壹道道美味佳肴擺在了桌上,香氣四溢,彌漫了整個院落。十幾個人圍成壹桌,擠是擠點,卻很熱鬧。晚宴開始了,晚宴當然由吳總主持。吳總是壹家公司老板,三十出頭,年輕有為,能說會道,嘴甜人緣好。在桌上他口吐蓮花,妙語如珠,幽默風趣,逗得在場人員捧腹大笑。他不但喝酒豪爽,而且很會勸酒。總之,有他在場絕對不會冷場,只會高潮叠起。
三杯下肚後,高總站起來去了廚房,打上飯菜走進婆婆房間,壹會又出來了,把李師傅叫到廚房。高總面有不悅,埋怨李師傅,“雞塊沒燉爛,叫媽媽怎麽吃?妳知道媽媽牙口不好,咋就不多燉壹會?”李師傅聽了覺得很委屈,時間太短,來不及嘛。心裏嘀咕,哎,對媽那麽好,對我就這麽兇。不過委屈歸委屈,她也是為了媽好,如此壹想,心中的委屈又煙消雲散,恢復了平靜,趕緊將部分雞塊放在高壓鍋裏再燉會兒。
幾分鐘後,李師傅回到廚房看雞塊燉好沒有,太爛了就沒味了。高總隨後也跟了進去,輕輕地拍了拍李師傅的肩膀說:“老公,對不起!剛才態度不好,不要往心裏去。”李師傅心中頓起微瀾,仍裝作沒事地說:“妳也是為媽好,我沒那麽小氣,沒什麽。”說完脈脈地看了老婆壹眼。
當高總再次來到酒桌前,酒喝得正酣,吳總正在勸他們叫大哥的王局喝酒。高總立即當場制止,小吳別勸王局喝酒,別讓他喝多了,他的酒量妳還不清楚?吳總聽了不以為然地說:“姐,妳別管我,我勸大哥喝點酒,是因為我們兄弟今天高興,妳不能掃我們的興。”高總態度非常堅決,“高興也不行,妳哪天不高興,天天高興。妳喝醉了明天可以什麽都不管,而王局明天還要上班呢。在我這兒就得聽我的,少喝點。”
吳總聽出來高總有點不高興了,只得見好就收,他非常尊重這個姐,瞇著眼說:“好,我聽姐的,姐咋說我就咋辦。每次來姐這兒都管著我,為什麽管我呢,因為妳是我姐,比親姐還親。有時我對姐有意見,管得太嚴,可我太賤,總想著來姐這兒聚壹聚喝點酒,就像回到家壹樣。這麽幽靜的院子,這麽好的姐,我哪兒都不去,就來這兒......”吳總很健談,酒喝高了話更多,說得激動處,眼裏還噙著淚。
吳總說得壹點沒錯,大家都願意來這兒,不管邀不邀請,只要壹聽說有聚會,再忙也要趕過來,沒機會也得創造機會,找點借口也得聚聚。現代社會節奏太快壓力太大,需要找個地方放松壹下緊繃的神經、調節壹下心情。是高總的親和力,還有這兒的環境,把大家凝聚在這兒,這兒成了“娛樂中心”,有家般的感覺。
夜深了,宴席也散了。吳總似乎意猶未盡,還處在酒興之中,興奮地對高總說:“姐,今天晚上我回不去了,我睡在哪兒?”高總嫌他們喝得太多,不愛惜自己的身體,故作生氣地說:“今晚人多,沒地方睡了。”吳總毫不在乎高總的“生氣”,仍笑著說:“那我睡我車裏,睡車裏也舒坦。”當高總收拾完後,壹看吳總他們,壹個個在車裏呼呼大睡。高總感到驚訝,嘿,還真睡在車裏,這倒聽話了,喝酒就不聽我的,真不讓人省心。秋天的晚上,睡在車裏容易受涼。高總叫李師傅將他們壹壹攙扶到床上,蓋好被子。
我是王局的遠親,對王局非常敬仰和羨慕,他在我們當中是最有成就的。有次我們去他所在城市遊玩,高總熱情地接待了我們,還把市裏的壹套房子給我們臨時住了幾天。壹天晚上,她在院裏宴請了王局和我們,同時還邀請了她的幾個朋友。院內燈光如同白晝,對我們來說,這是個不眠之夜。
高總趁他們熟睡之後,與我說起王局的壹些事情。她鄭重其事地說:“作為朋友,我必須把壹些事情的真相告訴妳們。”
“別看王局身居要職,很有成就,大家都很羨慕他,其實他心裏很苦,很苦。他的事情只有我們兩三個非常要好的朋友知道,他藏得很深。”
我追問:“為什麽?”
高總平靜地說:“王局先前把錢借給好友楊總做生意,借了六十多萬,結果生意虧了,楊總欠了壹屁股債,人也不見了蹤影。王局與他老婆關系本來不好,他老婆知道後與他鬧,給每個親戚包括單位領導發短信,有時深更半夜打擾別人,說王局的不是,話相當難聽,沒完沒了。甚至經常去王局的單位瞎鬧,搞得王局在單位“臭名遠揚”,擡不起頭,領導對他倆都避而遠之,唯恐惹禍上身,影響了他的工作和仕途。他老婆這種行徑簡直不可理喻。”
說到這裏,高總情緒有點激動和憤懣,面部因激動更加紅潤。
高總繼續說:“他們的婚姻已名存實亡,可他沒辦法,為了女兒,為了面子,強裝笑顏,繼續維持下去。他有苦難言,無處訴說,只能偶爾與我說說心裏話,好幾次他說他想出家,去壹個無人知道的地方度過余生。壹個男人,壹個看起來很成功的男人,若不是對人生失望之極,是不會有這種念頭的。”高總眼裏飽含淚水,在燈光下熠熠生輝,為了不讓我發覺,低下了頭,假裝擤鼻涕。
停頓壹會後,高總恢復了平靜,接著說:“我牽頭和幾個朋友湊了六十多萬,先將他的“窟窿”堵上,想把他從痛苦中解救出來。可王局說啥也不願意,他自尊心太強,不願要別人的憐憫。我說先借給他,有了再慢慢還,他就是不同意,不願欠我這份人情。哎,我也沒辦法。看著他每天這樣下去,我心疼啊!”淚又模糊了高總的雙眼,她轉過身去拭著淚……
最後,高總叮囑我們:“不要對外說,這是王局反復叮囑過的,因為妳們是他的親戚,我才不得不說。”
……
清晨,天才麻亮,因為我們要去較遠壹個地方玩,起得較早。這可叨擾了高總,高總辦公室亮著燈,她安排司機送我們去景區。車出了院落,我從後視鏡裏看到了院裏那燈火,燈火燦爛,照亮了院落,連同那人性的光芒壹起照進大家的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