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聞《浮生六記》已久,早年學文言時,即悉老師力薦。著名學者林語堂愛之甚切,贊譽有加,為之聞名遐邇而推波助瀾。他認為沈復的愛妻蕓娘是“中國文學史上最可愛的女人”,林太乙回憶父親林語堂時也提到父親的理想女人即是蕓娘,他愛她能與夫君促膝暢談書畫,愛她的憨性,愛她的率真。著名紅學家馮其庸也力推此書,把它作為中國古典散文中最美好的散文來讀。雖如雷貫耳,但壹直未曾啟封,2017初降,即作為開年首書來讀,幸甚至哉。
?《浮生六記》為沈復1808年作,至今208年,版本浩繁,元旦到圖書館,舉目所見,不下六、七種。借了壹本湖南朱奇誌教授校譯的足本,又買了壹本無錫青年才俊張佳瑋譯作的。兩個版本比對著看,感受略有不同。朱教授校譯的中規中矩,與沈復原文之意更為妥帖,突出“信”,體現了中文系資深教授的嚴謹風範;而張佳瑋譯作更為幽婉,恍若霍尊唱歌時的感覺,轉音華麗,文采飛揚。為展露“雅”的韻致,在“達”的基礎上,加了不少虛字墊字,可謂各有千秋。然而,竟為“六記”,張佳瑋版只有前四記,稍顯單薄,據傳1877年楊引傳在冷攤上購得的《浮生六記》就只是殘本,後兩卷已亡佚。而朱教授版為足本,雖有好事者認為後兩卷“中山記歷”和“養生論道”系偽作,乃好事者從曾國藩、李鼎元等著作中摘抄拼湊而成。不管真相如何,絲毫不影響全書的雅致,文字已臻化境,詞意絲絲入扣,言有盡而意無窮。
?說心裏話,我對白話文改革也頗有微詞,白話文雖通俗明了,但比起文言的微言大義,略顯瑣碎。如沈復文中“歡娛易過,轉睫彌月”8字翻譯為白話文為“歡樂的時光總是那麽容易飄逝,轉眼間就滿月了”,***20個字,要繁瑣的多,還失去些許雅致。回想當年,胡適是倡導白話文的旗手,而黃侃是反對白話文的先鋒。黃侃講課時,經常攻擊白話文:如果胡適太太死了,其家人電報必雲:妳的太太死了!趕快回來啊!“長達11字。而文言僅需四字——妻喪速歸。”雖則是調笑,文言簡潔韻達卻是實情。古人無論散文、策論均精巧雋秀,而現代人少有人能寫出精美的散文詩句,這或許與推行白話文有較多關系,加之浮躁的現世更是讓人難以捉摸那所剩無幾的詩意。閱讀《浮生六記》時,我喜歡先讀文言,領略清雅之美,不明之處再對照白話譯作。新年第壹本書即為詩意的文言,是個好的開始。詩意人生,為古人所願,亦為今人所期。人生不只是茍且,還應有詩和遠方。
?談《浮生六記》,最無法避開的就是沈復的愛妻蕓娘。這位林語堂念念不忘,擎為“摯愛”的女子何德何能?沈復用工筆描摹的文字呈現的淋漓精致。領略蕓娘的風姿和情懷後,我也感觸頗深:若《浮生六記》少了蕓娘的身影,將似壹張太過素淡的山水,而蕓娘的存在,恰如山水畫中的亮彩,立刻畫面就鮮活了起來。蕓娘想必是美人,否則沈復不會但見鐘情,告母“若為兒擇婦,非淑姊不娶”,蕓娘為沈復舅家表姐,現觀之,有近親連理之嫌,在古人看來反倒是親上加親。清代散文家張潮在《幽夢影》裏對“何為美人”下了定義:“所謂美人者,以花為貌,以鳥為聲,以月為神,以柳為態,以玉為骨,以冰雪以肌膚,以秋水為姿,以詩詞為心”,由此可觀,花容月貌、冰肌玉潔、蕙質蘭心等均為古人鑒點美人之要。現代人對美人評價有所不同除了美貌可睹,更要可愛可親。女人,往往可愛而愈加美麗有韻味。然而,在清規戒律、三綱五常作為準則的封建社會裏,女人想可愛是非常難得。站在歷史的長河裏去淘瀝故人的沙粒,更能理解林語堂對蕓娘的評價。
?蕓娘最大的特性即為可愛,自然隨性,不拘禮節。比壹般的美麗多出壹種襟懷、些許氣概。沈復初見蕓娘,即為其獨樹壹幟的“壹身素淡”而傾心,白居易的《琵琶行》蕓娘竟能口授成誦,聰慧可見壹斑;“顧盼神飛”,何其纏綿;太湖縱目,何其闊達;女扮男裝,何其豪邁。與《紅樓夢》大觀園裏女人相比,蕓娘比黛玉柔和,比寶釵淡雅,比探春體貼,比妙玉多了壹份人間煙火;與《向前壹步》裏的當代職場時尚女郎相比,蕓娘多了壹些內涵,壹點矜持,壹份雅致。進可娶為賢妻良母,退可奉為紅顏知己,古今多少男人心裏的理想女人啊。女人心,似海深。早前讀柏楊的《女人,比了解上帝都難》,心有戚戚,女人不是天性復雜,中國迂回婉轉的文化使然,“欲擒故縱”,“以退為進”,都讓女人變的難以捉摸,蕓娘可愛之處,更因她的率真,但也正是這種率真,觸碰了權威的“醬缸”,無法走出“薄命紅顏”的宿命,中道淒涼長逝,空留痛淚兩行,孤燈壹盞,長恨壹世,不得不讓人扼腕長嘆。
?談畢蕓娘,也要著墨說說沈復,世人對沈復褒貶不壹。有認為其人生浮萍,壹事無成,終年窮困潦倒,甚至於連自己最愛的女人也保護不了,何談為好男兒。若以現代人的價值觀來看沈復,多數人都會有如此感受。倘若以歷史回望,卻能發現沈復與時人頗多不同之處。沈復出生官宦之家,家道殷實,見過世面,滄浪觀月、太湖聽濤、水仙廟賞花,除雲貴川外,無未去之地。感情專壹,情趣滿懷。與蕓娘可謂神仙眷侶,賞盡人間無邊風月,書中觸目可見李杜詩篇的討論、鹵蝦瓜與臭腐乳的爭執,活花屏、梅花盒的精巧設計,生活處處佳趣妙然,多麽詩意的棲居啊。然而,造化弄人,自蕓娘過後,境遇每況愈下。入不敷出,拆借度日,人到中年,喪妻亡子,萬念俱灰,甚念遁入空門。然而,沈復最終還是收拾好心情,慢慢走出來了,“家如殘秋,身如昃晚,情如剩煙,才入遣電”,“余不得已而遊於畫,而狎於詩,堅筆橫墨,以自鳴其所喜。”我喜歡沈復如此的心性。
人生無常,或江湖夜雨,斷雁西風;或人面桃花,失之交臂;或秋水伊人,在水壹方。富貴貧賤,總難稱意,知足即為稱意;山水花竹,無恒主人,得閑便是主人。壹個真正內心富足的人,會講究,能將就,要能經得起人生繁華,還能咽得下苦草糠菜。由內而外散發出不壹樣的氣質,溫和卻有力量,謙卑卻有內涵。
世事浮生,妳我好似漂萍,或為滄海壹粟。無論榮華富貴,抑或疲於奔命,都應慢下心性,與愛的人做有趣的事,尋找平凡日常裏的小確幸,詩意的棲居著,慢慢修煉自己,抵近遠方,開闊視野,平和地去面對逆境,生活自然更好,妳我也終將愈加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