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邀,等等我!”壹聲熱切的呼喊讓陸邀停住了腳步,他轉過瘦高單薄的身軀,瞇著雙眼看向學校大門口,等聲音的發出者武義楠的到來。然後這兩個背著沈甸甸大背包的男孩子,便壹起走向往不遠處的車站,準備搭車回陸李村過高三學子們難得的周末。
陸李村坐落在縣南三十五裏地的地方,是壹個有幾百年歷史的老村子了。據說村子裏原本只住著姓陸的人家,後來不知哪壹年從大槐樹下遷來了大批李姓流民,在無數次的爭鬥和博弈後,兩姓人終於握手言和過成了壹村,也就是陸李村,***享這方天地間的資源。
只不過,隨著年代的更叠,村中陸姓人的子孫日漸單薄,人數愈發稀少,到如今終於不剩二十戶。而李姓人倒是在這片土地上紮牢了根,發了無數枝丫,紅紅火火,子孫滿地,占據了村前村後村南村北。然而礙於習俗,這個李姓人占絕對優勢的村子仍叫陸李村。
武義楠的姥爺李丙忠就住在陸李村。武義楠從小跟著姥爺姥姥長大,常常會回陸李村看他們,這次也壹樣。
“陸邀,妳這件紅毛衣在哪兒買的?好喜慶啊,我也要買壹件去。”武義楠笑著突然問出了這麽壹句,讓陸邀的臉壹下子紅了起來,就像從他黑色棉襖的領口裏偷偷探出頭來的大紅毛衣。“妳買不到,這是我媽給我織的”,他悶著頭回了武義楠壹句。
武義楠聽到後尷尬地笑了笑,趕緊岔開了話題。他意識到了自己剛才的唐突,陸邀家的情況自己又不是不知道:家徒四壁,兄妹三人都在讀書;陸父常年在外打工為孩子們掙學費,陸母則留在家裏照顧孩子、做些簡單的農活,況且她的眼睛還有些毛病……壹家人都在艱難熬日子,哪有閑錢給陸邀買新衣服啊。
還好陸邀比較爭氣,他似乎把所有能用的時間都花在了學習上,十分刻苦,甚至有時候連他的班主任都看不下去了,勸他別太拼了、出去耍耍吧。常年的貧窮困頓與父母日益殷切的望子成龍的心願:“我們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妳身上了”,讓這個男孩兒越來越陰郁,五官清秀的他,面色卻極蒼白,就像壹棵長在大霧籠罩的沼澤地裏的白楊樹,拼命生長,只待有壹日能將枝葉探到燦爛的陽光與新鮮的空氣中去。
“終於放假了,連著上了壹個月的課,我真的快瘋了,妳呢?”武義楠就是這麽壹個快言快語的大男孩兒,生活對於他來說就是如此純粹地白與黑,高興與苦惱也是如此地簡單。
“我還好,不過星期了可以回家睡個飽了。”陸邀這麽回答他。
其實陸邀心裏很喜歡這個愛笑的圓臉朋友,他知道自己性情孤僻,內心也很壓抑消極,從小到大身邊幾乎沒有什麽朋友。而武義楠這個發小就像是上天安置在他身邊的壹泓清泉,總會在他要崩潰的邊緣,輕輕地托住他。
說著話間回家的城鄉公交車就到了,兩個人有壹搭沒壹搭地聊著,在經過陸李村東地的時候下了車,往村子走去。陸邀家就在村子的中間偏南,與西邊武義楠的姥爺家離得很近,所以兩個人從小就結識了,壹直到高三感情還是很好。
還沒走到陸家門口,兩人就聽到院子裏有爭吵的聲音,陸邀臉色壹緊,快步走進了家門。原來是母親在和村裏人人敬重的東均大爺爭論什麽墳地的事情,東均大爺表示自己之前也並不知情,這事看來沒辦法了,讓陸母趕緊給陸邀的父親陸良打電話,說完便轉身匆匆離去,逃也似的離開了這個是非之地。
02
陸邀扶住母親顫抖的胳膊,焦急地詢問她是怎麽回事。此時陸母眼神中激烈的情緒還沒褪去,便簡要將事情告訴了陸邀。原來村東頭的壹個大爺李先進前幾天去世了,今天入土,可是他的墓坑卻占了陸家祖墳的地。在鄉民心中,這占的可不只是三指寬的土地,而是在風水上也把陸家的氣運給截到自己家去了,尤其是可能會妨到陸家幾個孩子的學業、前途……
最讓陸母氣憤的是,祖墳被占的事情她是剛剛才知道的,李先進家以及整個陸李村的人都在瞞著她。要不是她去東邊老樹林裏蹲在地上挖蘑菇時,偶然聽到幾個過路婦女的低聲議論:
“哎呦,陸良家慘咯,祖墳上被人截了氣運。”
“可不是嗎?幾個小孩子以後可都毀咯。”
“咦,陸邀過了年就要高考了!”
“陸良不是說以他兒子的成績肯定能上個好壹本嗎?這下等著看吧!”
“哎,這些年獨門獨戶的陸良在咱們村兒裏可沒少吃苦,本來就指望這個兒子翻身咯……”
……
她是如何也不會發現老陸家的祖墳被人家偷偷壞了風水。
陸母心裏氣不過這件事情,親自跑到西地去看,李先進的墓坑果然就挖在了陸邀老爺爺的墳頭旁邊,墳腳上的枯草都被鏟翻了壹片。她心裏又恨又怕,無奈制止不了墓坑裏的工人們繼續鋪地磚,只好跑回村子裏,去李先進家理論理論。
李先進生前原在鄉政府任職,在十裏八鄉中大名響亮,這次突發心梗去世後自是來了不少遠親舊友吊唁,站得從門外到院內都是人。陸母就是在李家門口被李家的親友們拉住了,說是李先進的三個兒子都去鎮上置辦東西了,他的遺孀慶蓮則哭暈過去了,請陸母體諒……陸母壹個人進不了李家,也討不回公道,哭著回了自己家。
實在沒法子了,陸母又給陸邀的父親陸良打電話把事情的“進展”講了講,陸良遠在廣東,當然趕不回來,便讓她先去求東均大爺說和這件事,哪知東均大爺也不願涉身其中……說著說著,陸母壹下子坐到地上嚎啕大哭了起來。
陸邀緊皺起了眉頭,巷子北頭傳來了陣陣禮炮聲,接著哀哀的嗩吶聲也響了起來,是李家人擡著李先進的棺材出殯了。孝男孝女哭聲大起,隨著笨重的棗紅色的棺材壹起向西地的墓坑緩緩移動。
武義楠看著絕望的陸家人,壹時不知該怎麽辦,垂著頭悄悄出了陸家的大門,想回家找姥爺說說這事兒,不知道還有沒有回轉的余地。
誰知姥爺並不在家,姥姥說他去給李先進家幫忙了。武義楠放下書包便去尋姥爺,剛出門就看到李先進家出殯的隊伍正打東邊要經過自家門口往西地去,他心裏覺得很不舒服,又退回了腳步,關上院門坐在院子裏幹等。
03
禮炮轟咚轟咚又響了起來,連頭上的柿子樹枝都抖了幾抖,驚得十幾只麻雀唧唧亂叫了壹陣,都撲棱著小翅膀飛到了堂屋的屋脊後了。武義楠聽著隊伍終於走遠了,才嘆了口氣起身出門往東去。剛走了沒有五米,他就聽到身後傳來壹聲石破天驚般的怒吼聲:“不許過!”
“是陸邀!”武義楠的心猛地壹收,他立即轉身大步往西跑去。經過鴉雀無聲的長長的送葬隊伍後,他看到了擋在棺木前的好友。
如風中寒竹壹般的陸邀,此時壹個人擋在了隊伍的正前方,壹雙通紅的眼睛暴突著,狠狠地瞪著李先進笨重的棗紅色棺木。誰都沒有說話,漸漸地呼嘯的寒風停了,站在小路兩邊的楊樹也不再抖動樹枝了。在巨大的沈默中陸邀的呼吸越來越急促,他哆嗦著紫紅色的嘴唇質問慶蓮和她的兒子們:“憑什麽占我家的祖墳?為什麽不跟我們家商量?”
沒有人回答他。慶蓮攥著縞衣的前擺不說話,她披麻戴孝的兒子們也不說話。過了好大壹會兒,慶蓮瘦小的大兒子李至孝突然撲到了父親的棺木上大哭:“爹啊爹,兒子不孝啊,讓妳不能安心地走啊……”
這麽壹來慶蓮也轉身趴在棺木上號泣了起來:“他狠心的爹啊,妳怎麽不把我也帶走啊?讓我們孤兒寡母留在世上被人欺負啊……”她的哭聲越來越慘,直至整個人昏厥過去,被跪在身邊的二兒子李至仁摟在懷裏護住了,趕緊幫她掐人中。這時送葬的人群開始嗡嗡議論起來,村邊兒、地頭的人也趕過來圍在兩邊看熱鬧。
陸邀聽到李家怨憤的哭聲,只覺可笑。可他什麽表情也做不出,他本來就有些哮喘的毛病,剛才壹陣急促的喘息已經讓他的面部肌肉僵硬麻木了。突然李先進家原本跪在大哥身邊的小兒子李至剛忽地站了起來,他壹把將自己頭上寬大的孝帽扯掉、摔在腳邊,吼著:“陸邀,我打死妳個孬種!”便沖向了陸邀。
陸邀深吸了壹口氣,攥緊了拳頭迎過去,“妳們才是孬種,我們陸家可不是好欺負的!”話音剛落右臉就遭到了壹拳重擊,而他的拳頭也隨即送到了李誌剛的肚子上……黑衣的陸邀和縞衣的李至剛很快摟成了壹團,打得塵土飛揚。這時蘇醒過來的慶蓮又號泣了起來:“他爹啊,妳睜開眼看看啊,人家都欺負到妳的棺材上了啊……”拉著長腔的哭訴抑揚頓挫,伴隨著李至孝低沈的哭聲,成了這場打鬥最好的背景樂。
武義楠不做看客,從陸邀挨打時他就跟上去拉架,可李至剛的力氣實在忒大,雖然比他和陸邀還小上壹歲,卻要壯實得太多。混亂中他也挨了李至剛幾拳,直到鼻血嘩啦啦地流下來蹭到了越來越被動的陸邀的額頭上,人群中才發出陣陣驚呼:“別打了別打了,再打就出人命了!”於是從擡棺的喪夫隊伍裏很快走出了幾個壯漢,他們輕松就把纏鬥在壹起的三個大男孩兒分開了。
陸邀的右眼和臉都腫了起來,棉襖也被撕開了幾個大口子,漏出了泛黃的舊絲綿,大紅色的毛衣此時興奮地暴露在被扯掉扣子的棉襖外。然而他依然瘸著腿走回自己原來的位置,瞪著李先進的遺孀和大兒子不說話。李至剛看著這個穿著大紅衣服、如同犟驢壹般的敵人,心裏又急又恨,嘶吼著又要撲上來,卻被身後的武義楠壹把摟住了腰,兩個人倒在地上又扭在了壹起。
這時東均大爺終於被人請來了,他看著費力想控制住李至剛的武義楠說:“義楠,妳放開他,我看他是不是真想打死人坐牢去!”聽到這話,李至剛終於不折騰了,武義楠也松開了自己的雙手,兩個人都站了起來,壹個走到陸邀身邊攙住了晃晃悠悠的好友,壹個重新戴上了孝帽跪回到大哥身邊去了。
只見東均大爺背著雙手慢慢踱到陸邀右前方,站在路邊上,面向東北擡起手向虛空輕按了按,烏泱泱的人群便靜默了,等著看他怎麽化解這出擋棺的大戲。
“咳咳”,東均大爺清了清嗓子後開口講道:“都是壹個村兒擡頭不見低頭見的,有什麽事兒不能商量呢。再說了,小孩兒不懂事兒大人也不懂事兒嗎?壹個個就看著他們仨打得妳死我活,萬壹真打出個好歹都怎麽向家裏交代?”
送葬的人和圍觀的人都鴉雀無聲。東均大爺背著雙手望向李先進的棺木,和聲對李先進的遺孀說道:“慶蓮妳帶著至孝他們三個都站起來吧,時辰快到了。”說完他又扭過頭看著陸邀,嘆了壹口氣低聲說道:“大邀,我是看著妳長大的,知道妳是個懂規矩有禮貌的孩子。有什麽話壹會兒妳跟大爺說,行吧?畢竟死者為大,妳就讓讓吧。”
聽到東均大爺前前後後說的話,陸邀的頭垂了下來,眼淚無聲地淌出眼眶,砸在了武義楠攙著他的左手背上。武義楠看著重新變得肅穆起來的人群,也覺得擋是擋不了的了,就小聲勸好友還是算了吧。陸邀堅持了壹會兒,擡頭望了望頭頂灰藍色的天空,呼吸又急促了起來。然後他用右手護著自己的胸口,順著武義楠發力的方向,向路邊壹步步挪開去了。
通往安息的前路終於通暢了,於是壯漢們又喊著號子將棺材擡了起來,緩緩前行;嗩吶聲也重新飄揚在了靜寂的天空中;而白色的招魂幡在劇烈的寒風中飄動著,和長長的隊伍壹起邁進了西方蕭瑟的田野。
04
之後,武義楠很快就被聞訊趕來的姥姥拉走了。
陸邀也沒有回家。他站在楊樹林裏緩了緩氣息,便去了西邊的祖墳。這次他沒有說話,只是呆呆站在墓坑邊的土堆上,俯瞰著坑裏的人上下忙活。無數的紙灰漫天飛舞,乘著風直撲到他的臉上,於是陸邀的腦子也便如這紙灰壹般散亂了。
迷迷糊糊中他仿佛看到有人在墓坑裏小心地用壹根拉直的白線確定方位,好將那神奇的“運”框到這個墳裏;墓坑邊跪著的穿白衣服的人都被風吹走了形,連哭聲都被撕扯的不成了樣子,嗚嗚咽咽如同狼鳴;壹只公雞被抱了過來,那個抱著雞的人閉著眼咕咕噥噥了壹會兒便拿刀割斷了它的脖子,可它倔強著不肯倒下,壹面迸濺著殷紅的熱血在這方巨大的牢獄裏,壹面踉蹌著走動、繼而走向死亡。
再然後陸邀好像又看到那口巨大的棺材滑進了腳下的巨坑,壹鍬鍬新土將它漸漸覆蓋起來,堆成了尖尖的墳包,於是著縞衣的人們便撕心裂肺大哭起來,而土下的棺材卻低聲笑了……
陸邀是被他的幺妹陸冰領回家的。陸冰才九歲,是個風風火火的毛丫頭。她本來正在村南的地頭上與壹群小妮兒們玩過家家,突然聽到不遠處有人喊她:“陸冰,陸冰,快,妳哥打架呢!”喊她的人是李超,陸冰從小玩到大的死黨。
陸冰壹聽說哥哥在打架,扔下手中的壹個樹葉“盤子”撒腿就往村子的方向跑,和李超壹起從村西南那個廢棄的打麥場上斜穿過去,接著翻過壹條溝,跑過半個楊樹林,壹路氣喘籲籲地終於趕到陸邀擋棺的小路上。可這時人群已經散了。
陸冰遠遠望見大哥壹步步向西地蹣跚而去,便拋下李超小步跟了上去。到了跟前她看到大哥的黑棉襖爛了好幾道大口子,還粘上了不少泥土,且右眼右臉都紅腫著,“哇”地壹聲就哭了起來。陸邀低頭看著妹妹,眼眶裏也湧上了兩汪淚,他費力牽動唇角笑了笑,用僵硬的右掌輕輕摸了摸妹妹的頭,然後就牽著她的小手壹起往西走去。
多少年後李至剛和他的兄弟們還記得,在那個寒風凜冽的下午,他們在慘淡的天空下哭喊著英年早逝的父親,有個小女孩兒則拉著哥哥的手在墓坑邊的土堆上站成了兩尊刺眼的雕像,在紙灰飛揚時她哀哀哭著對哥哥的心疼和不知名的委屈。
陸冰是聽到李超的悄聲呼喚才牽著大哥的手回家的。原來是陸母聽說了兒子擋棺的事情,心裏擔心極了,壹路小跑到西地,遠遠模模糊糊看到站在土坡上的壹雙兒女的身影,心裏又急又氣,趕緊喊住不遠處湊熱鬧的李超,囑咐他悄悄過去把陸邀兄妹倆叫回來。
母子三人回到家後,陸邀還是壹言不發。陸母板著臉拿了壹條破毛巾給他拍打衣服上的泥土時,他突然撲通壹聲跪在了母親面前,狠磕了三個響頭,哽咽著向愕然的母親道歉:“媽,對不起,我沒本事,攔不住他們……”
陸母看著慘兮兮的兒子心裏痛極了,壹下子跪坐在兒子的身邊,摟著他放聲大哭起來。而本來站在廚房門口呆呆咬手指頭的陸冰看到母親和大哥抱頭痛哭,也跑過去扶著母親的肩膀放開喉嚨哭了起來,壹時間陸家的小院裏哭聲震天,淒淒慘慘戚戚。
05
武義楠帶著姥爺李丙忠過來時,陸家娘仨兒正哭得厲害著呢。李丙忠知道這次陸家受了委屈,可他畢竟跟李先進家是本家,不好說什麽。只是架不住乖外孫兒的哀求,他終於還是答應過來看看陸家母子。
進了陸家的院子後,李丙忠先讓外孫關嚴了陸家朽爛的大門,然後就和他快步走去扶陸母和陸邀,可這對母子無論如何也不起來,只是哀哀地望著西方的天空哭。祖孫倆只好暫時作罷,壹起站在壹旁抽悶煙。
過了壹會兒武義楠忍不住又去拉陸母:“嬸子,快起來吧,地上涼”,陸母依舊不起。李丙忠嘆了口氣,扔掉了手中的煙頭,沈聲靜氣地對陸邀說道:“大邀,別哭了!男子漢大丈夫有淚不輕彈,就這點兒事擱住擱不住哭?快扶恁媽站起來。”
陸邀心裏還是比較敬重李丙忠的。他和武義楠從小壹起長大,所以李丙忠也把他看成了半個孫子,時常壹起管教。聽到李丙忠爺爺的訓斥,陸邀止住了哭聲,扶著媽媽小心站了起來,讓陸冰搬來了幾張板凳,幾個人便圍坐在了這座陋小的院子裏。
出於對李大爺的信任,陸母又哽咽著講了壹遍祖墳被李先進家占用、家運被截的前後。李丙忠聽完後皺著眉頭長嘆了壹聲,說:“他嬸子,這事已經成定局了,誰也不能再把墳頭刨開、把棺材挪了……”話還沒說完,壹旁的陸邀就激動地咆哮起來:“不,早晚有壹天我要把他的棺材挖出來!”陸母聽到後壹巴掌拍到了兒子的後背上,讓他閉嘴。
李丙忠皺緊了眉頭,沈吟了壹會兒才繼續說道:“大邀,妳還是太小,遇事容易激動。要我說,妳啥都不要想,只管好好念書,先出人頭地了再說。”說完這句話他瞥了壹眼陸母,看到她還在垂著頭抽泣,於是繼續說道:“他嬸子妳也不要再哭了,壹切都是命。老話說福禍相依,誰知道這件事下又埋著什麽轉機呢?”
武義楠趕緊附和姥爺的話,故作輕松地說道:“就是就是,老話說‘擋棺,當官’,說不定陸邀以後還能當大官兒呢!”看陸家母子都沒有理自己,武義楠的臉紅了起來,他尷尬地望向又點起壹根煙的姥爺李丙忠吐了吐舌頭。
李丙忠白了外孫兒壹眼,架起了二郎腿,狠嘬了壹口煙,輕輕吐出來,然後才柔聲對陸邀說道:“大邀,妳家什麽情況妳也知道,妳爸沒有兄弟姐妹,在這個村裏算是獨門獨戶,全指望妳們兄妹幾個給他爭壹口氣了。生活嘛,有時候得強硬,有時候也要隱忍,妳懂我的意思吧?”
陸邀攥緊了自己的拳頭,望著李丙忠爺爺的眼睛,堅定地點了幾下頭。他的李丙忠爺爺接著語重心長地往下說道:“孩子啊,妳明年就要高考了,爭取考個好大學!相信爺爺,妳們家現在離黎明就差壹步之遙了,妳可千萬要穩住自己的心,不要被其他的事情影響。那些啊,嗐,都不關妳的事兒……”
06
冬去春來,繼而夏至。緊張的高考伴著熟透的麥香壹起在六月初呼嘯而來。兩天的艱難奮戰後,陸邀沒有和武義楠壹起旅遊放松去,而是收拾了自己所有的行李搭車回了家——幫家裏收麥子。
田多收割機少,終於排到給陸邀家收麥子時,已經是淩晨三點多了。請假回來的父親陸良借來了壹輛農用三輪車跟在收割機後拉脫粒的小麥,陸邀和母親則在地頭上鋪上壹塊大油氈,等父親拉來麥子將它們傾倒在這裏,然後再由他和母親壹起將麥子裝到壹口口麻袋裏。
到天亮時,地裏的麥子終於收完了,陸邀也累地幾乎站著都能睡著。蟲聲蛩蛩,迷迷糊糊中他好像看到自己名落孫山,父母都在失望地指責他:
“我可是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妳身上了”
“白指望妳了”
“要妳有啥用”
“這麽不爭氣,真給我們家丟人”……
無數的話翻滾跳動著,繼而變成了兩股亂糟糟的鎖鏈纏在了自己的胸口,陸邀的心裏苦悶極了。直到陸父大喝壹聲:“快醒醒,在哪兒睡呢!”才將他從噩夢中解救出來。
陸父讓陸母回家做飯去了,自己和陸邀留下來看著堆在地頭上的裝好和沒裝好的麥子。父子倆坐在油氈上倚著麻袋,都沈浸在黎明的寂靜中。過了好大壹會兒陸父才啞著嗓子問向兒子:“考得怎麽樣?妳感覺自己能考多少分?”
陸邀此時心情很煩躁,不想回父親的問話,便低聲咕噥了壹句:“不知道。”陸父還不放棄,非得讓兒子說壹說自己的感覺、估壹估分數。陸邀心裏煩極了,隨口說了壹句:“感覺好,能上600分兒!”陸父聽到後,唇角上揚克制不住心裏的欣喜與得意。正好這時有人喊他幫忙,他便又邁著輕松的步子過去了,不知疲倦。陸邀看著父親的背影,郁悶地吐了壹口氣。
壹日、兩日,十日、半月,終於可以查高考成績了。可是陸邀家沒有電腦,要查成績也得到二十裏地外鎮上的網吧裏。這天早晨,陸邀早早地便醒來了,他在等壹個結果,無論如何都睡不著了。武義楠的電話就在這時突然打到了枕邊的諾基亞老人機裏,他已經查過了自己的成績,剛上壹本線,便問陸邀要不要自己幫忙查分數。陸邀心想正好,便把自己的準考證號和身份證號發給了這個善解人意的好友。
漫長的五分鐘過去後,武義楠又打來了電話,他猶豫了壹下,還是小心地給陸邀報了壹下分數:“語文128,數學145,英語131,文綜151,總分555……”
555!陸邀只聽清了這個數字,他的大腦突然變得壹片空白,連武義楠是什麽時候掛的電話都不知道。“完了,完了!”他在心裏默默地念著,“竟然連壹本線都沒有上,完了,完了……”
陸邀坐在床頭發了很長時間的呆,他又看了壹遍武義楠發來的完整的成績單,將幾門成績加起來算了無數遍都還是“555”這個分數。郁悶在胸中越積越厚,他感覺腦袋裏像吹起了泡沫,又輕又亂。最後,他還是站起身拿著手機去了廚房。陸父此時正在往地鍋的竈膛裏添柴,陸母則在翻炒土豆絲兒,很香。陸邀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要說的話會引起什麽反應,可他還是盡量放緩語氣向父母宣布:“成績出來了。我考了555分。差幾分不到壹本線。”說完這三句話,他輕呼了壹口氣。
果然,陸父聽到兒子竟然連壹本線都沒上,重重地嘆了壹口氣,將胳膊支在膝蓋上抱住了頭,壹言不發。而陸母則把鍋鏟翻得更激烈了,鍋裏劈裏啪啦翻滾的不知道是煎熬的土豆絲兒,還是陸母極度失望的心情。
過了好久陸父才擡起頭,看著兒子輕輕說了壹句:“白指望妳了!考個二本有啥用,咱還是被人看不起……”
陸邀垂著頭不發壹聲。此刻他的內心裏全是愧疚,以及不可置信,怎麽會考砸了呢?文綜怎麽會才考了150呢?怎麽連壹本線都沒上呢……他想不通。
陸邀沒有上大學,雖然以他的成績他完全可以在本省上個不錯的二本院校。他想不通,精神失常了。
武義楠之後去看過陸邀,他還是壹副憔悴的樣子,坐在院子裏呆望著西方的天空喃喃自語:“怎麽會考砸了呢?文綜怎麽會才考了150呢?怎麽沒上壹本線呢……”陸母坐在兒子的身邊抹眼淚:“我家小邀可憐啊,本來就指望他了,可誰知道祖墳被人截了氣運啊,那家的兒子上了壹個好壹本,他上的是我家小邀的大學啊……”
武義楠是哭著離開的陸家,他突然好生氣,陸邀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到底是誰毀了自己的好兄弟?
07
兩個月後武義楠坐火車上大學時遇到了李至剛,兩個人的座位僅隔了壹條過道。因為陸邀的原因,武義楠本來不想理李至剛的,可畢竟也是壹起長大的,經不住李至剛幾句話撩撥,他就搭起了話。
兩個人有壹搭沒壹搭地說了起來,終於兜兜轉轉還是說到了陸邀高考發揮失常的事情。可李至剛並不接腔,哪怕武義楠對他冷嘲熱諷道:“都是妳們偷占人家的祖墳,耽誤了陸邀”,他也只是笑笑,把武義楠氣得不行。
廣播開始提示即將到站的訊息,李至剛要在這壹站提前下車了。他麻利地收拾好自己的東西,跟武義楠道了別,然後便拉著行李箱往車廂門口移動。武義楠猶豫了壹下,終究還是板著臉跟他說了“再見”。誰知道李至剛走了幾步遠後又折了回來,在過道上的唏噓聲中費力地挪回到武義楠的身邊。只見他俯身趴在了武義楠的耳邊,輕聲說:“妳知道妳們班肖韌松的叔叔是市裏的壹個大領導嗎?妳知道高考時肖韌松就坐在陸邀的前面嗎?妳知道他們考場在文綜那場根本就沒有開攝像頭嗎?妳知道平時文綜極差的肖韌松,竟然在高考時拿到了二百三十多分、上了個咱們省的好壹本嗎?而且,巧的是他們學院的院長就是肖韌松的親姨媽哦……”
壹連串的詰問讓武義楠楞住了,李至剛終於滿意地笑了。臨走時他不忘又加壹句:“如果真的是因為我們家挖墳影響了他的高考,那他還擋了我爸的棺,應該會去當官兒的啊!”說完頭也不回拉著行李箱下了車,迅速消失在了茫茫的人海中。
武義楠上了大學後總會回想起李至剛下火車前問他的那四句話。他想做點什麽,卻又深感自己的無力。寒假回家時他去姥爺家,先打聽了下陸邀的情況,姥爺猶疑了很久才悄聲說道:“陸邀走了。”
他壹時有點懵,順口就問姥爺:“去哪兒了?”
姥爺緩緩吐出了壹口煙,啞著嗓子說:“死了。不知道那孩子想到了什麽,臨死前兩天總在嚷嚷著‘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後來半夜跑出村子在雪地裏睡,凍死了。”
祖孫倆不再說話,坐在小院兒裏看著金色的陽光靜靜滑過東廂房的屋頂,不見了。
第二天武義楠回城前又去了趟陸家,還沒進院兒門他就聽到陸良在吼陸邀的大妹陸雪:“在年級才排十三名,妳丟人不丟人!”武義楠站在大門外沒敢進去,他完全可以想象陸雪此時面如死灰、瑟瑟發抖的樣子,跟她大哥從前壹樣。
就在武義楠轉身要走的時候,他忽然瞥到壹本書躍過院墻,重重地砸在自己面前的泥地上,霎時半本書都沾上了渾濁的泥水。他走過去小心地將書掂起來,輕輕放在了堆在大門旁的柴垛上,那是《紅樓夢》。
之後,壹本又壹本的書迅猛地越過院墻,壹壹摔在了泥地上,《張愛玲文集》《三毛作品集》《豐乳肥臀》《荊棘鳥》《傲慢與偏見》……院子裏開始傳來女孩兒壓抑的抽泣聲,武義楠聽到陸良還在怒吼:“看這些閑書有啥用?過了年考不上重點高中的重點班咋辦?我可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妳身上了……”壹聲沈重的嘆息穿過大門,武義楠終於決絕地離開了。他去了西地。
陸邀小小的墳頭很醒目,怯怯地縮在壹圈祖墳外,墳包上是膠泥色的新土,新草還沒有爬上去。武義楠盤腿坐在了冰涼的土地上,從背包裏掏出壹本半舊的《百年孤獨》,用打火機點燃書頁燒給了陸邀。這是好友生前最愛看的書,哪怕書中的人名那麽長、關系那麽復雜他都能記得清清楚楚。
接著武義楠又從褲兜裏掏出了煙,就著燃燒的書點上壹支。煙很辣,嗆喉嚨,使得他的眼角緩緩滑下了壹顆清澈的淚珠。
“我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妳身上了”,武義楠的腦海中回蕩起這句話。他幽幽地吐了壹口煙,對著那座新墳說,“妳以後再也不會被這句話困住了。”壹陣風吹過,書殼上的火苗舞動地更厲害了。他接著說道:“我知道妳的委屈。”
於是,太陽變成了壹個碩大的紅色柿子,向墨綠色的麥田盡頭滑去了。
(今年夏天我姐受傷住院,在她的病房裏有個大嬸的氣質很不壹般,只是說話時才會讓人意識到她的精神有些問題。聽說是早年在高考後受了刺激,神經了。很可惜。不得不說,對於很多農村孩子來說,高考是唯壹的出路,壹如我,壹如我那些幸運和不幸運的朋友們。百感交集,遂作此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