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題
手拉手壹起回家
作者:莊稼嬰
兩年前,從友人的微信上得知,他走了,我吃了壹驚,隨之而來的是長久的木然。我印象中的他,活蹦亂跳。定下神來,再想,那還是童年時代的他。我們五十多年沒交往了。
嚴格地說,他應該算是個陌生人了吧。
可是,因為他曾頻繁出現在我的童年生活裏,從而成了我人生的壹部分。沒有他,世界變得非常奇怪。明媚的陽光裏添了壹絲淡淡的憂傷,皓白的月光裏多了壹份冷冷的孤獨。他怎麽可以隨隨便便就走了呢?
我給小學同學寫信,報告噩耗。她回信說:小時候就看得出,他對妳特別好,我還覺得很奇怪……
他的確對我不錯。這種感覺是從上學第壹天開始的。
手拉手回家
我上的幼兒園在我們住的機關宿舍裏。上小學就近入學,機關宿舍裏的孩子,也就是我幼兒園的同學,都被分到離家不遠的壹所小學,因為我哥哥在另壹所小學,母親就把我轉到那裏,便於照顧。於是,我像失群的孤雁獨自飛到了那所學校。
第壹天中午放學的時候,老師送我們到校門口,我正要走,老師讓我等壹下,轉身囑咐他,要他帶我回家。我看看他,不認識,他不是我們幼兒園的。
老師剛說完,他壹把抓住我的手,拉著我就走。壹路上,壹言不發,把我的手抓得很緊,可能是怕我走丟了,完不成老師交給他的重大任務。我們壹起走進了機關宿舍的院子,在我家的門洞前,他突然松開了手。我很詫異,他怎麽知道我住在這兒。
再看,他也進了我家的門洞,跑進了電梯。後來得知,他家住在我家樓上。
壹年級有好壹陣子,我每天跟他手拉手回家,經常是兩人無語,低頭趕路,但是有他在,無語也心安。我看著淮海路上的方地磚,邁三步,才能走過兩塊磚,印象中,那段路很長,要走很久。現在再去走走,才十分鐘。童年的光陰走得很慢。
作業互助組
我們的小學那時跟上海第五十九中學在壹起,壹個校門出入,合用壹個大操場。學校的主要教學樓是壹棟三層樓的洋房,房子挺大的,壹層樓有四個教室,每個教室裏可以坐下四五十個孩子。在這棟樓的後面,還有壹棟小教學樓。
我們曾經在這兒上課
壹二年級是半日制,半天去學校上課,半天在家開學習小組。壹開始,我們小組有四個成員,三個女生和他。三個女生都膽小,安靜,他則坐立不安,說說笑笑,跑進跑出。
偶爾,在他的帶動下,我們也會瘋起來。有壹天是上午開小組,下午上課。我們玩昏了頭,直到他外婆來叫他回家吃飯,才發現忘了做算術題。組裏學習較差的那個女生倒是做完了,我們匆匆抄寫了她的答案。等老師把作業發回來,四道算術題,錯了三道,這是我算術作業唯壹的壹個兩分。從此,再也不敢瞎抄別人的了。
過了壹陣,老師重新安排了小組,小組裏只剩下我跟他,老師讓我督促他做作業。我從小死板、聽話,老師的話當然是聖旨,他做不做作業成了我的責任。
他很聰明,用心的話,作業壹會兒就做完了,可惜他常定不下心來,壹會兒看看窗外,壹會兒跑出門去,壹會兒折個紙飛機,壹會兒玩玩橡皮。因為不愛說話,我覺得與其勸他做這做那,還不如自己動手。
碰到作業多的時候,怕他來不及做,我會拿過他的作業本,替他寫漢字。抄寫漢字是他最不喜歡的,壹個字寫十遍,多麽枯燥無聊!我低頭把字寫在田字格裏,他依舊玩他的,玩膩了,他會拿回作業本,自己接著寫。還有的時候,我們分工合作,他光寫拼音,我光寫漢字,配合非常默契。
也許小時候寫字太用力,鉛芯壹會兒就變得很粗很短,老得削鉛筆。虧得他寧願削鉛筆也不願寫作業,削木頭是他的拿手活兒,削完了鉛筆,放在我的鉛筆盒裏,我要用的時候,只要削壹下鉛芯就可以了。
有壹天,他說:妳看,我們的鉛筆削得那麽好,可以去幫別的小朋友削了,削壹支,收壹分錢。我說:人家看我們也是小孩,不會要我們削的。他說:那我們就躲到壹個沒有窗子的小房子裏,就只有壹個小洞,讓他們把鉛筆放進來。
這樣的生活真是有趣。他建議我們今後就用削下來的木屑當柴火,我也興致勃勃:鉛芯可以做成煤球。我還拿出過家家的玩具給他看,那些東西都可以帶到我們的小房子裏去。
他腦筋活,點子多,肯定是壹轉身在外面跑了壹圈,偉大計劃就隨風而去了。可是刻板的我,至今還記得我們壹年級制定的商業計劃。
沒有三八線
到了三年級,第五十九中學搬遷了,我們的校舍壹下子擴大了壹倍以上,改成了全日制。全天呆在教室裏,對好動的他來說,是壹個挑戰。
他比較隨性,而且愛憎分明,如果他認為別人做了壞事,就會不依不饒。有壹次還在上課,他開始怒斥壹個同學,老師越是要小事化了,他就越發不滿老師的不公正。他壹旦發了火,我們就別打算上課了,哪怕來三五位老師撲火,也撲不滅。
三年級,聽話的學生都入少先隊了,我成了中隊長。老師找我們開會,要中隊委員壹幫壹,幫助調皮搗蛋的同學好好學習,爭取入隊。老師又把我們安排在壹起,我跟他成了同桌。
班上有壹名小個子男生,父母把他打扮得相當 時尚 ,穿著港式小褲腿,格子襯衫,尖頭小皮鞋。在那個以艱苦樸素為榮的時代裏,他不幸得到了“小阿飛”的綽號。
有壹天課間休息,小阿飛不知怎麽惹到了他。打了上課鈴之後,他繼續跟小阿飛吵架:妳爸爸是飛飛,妳爸爸是飛飛。(飛飛是電影《霓虹燈下的哨兵》裏的壹個人物)老師讓他們安靜,可是他根本剎不住車。
我輕輕拉了他壹下,小聲說:不要吵了。他居然非常給我面子。老師很公平的,說這件事證明他有了很大進步。當然我也沾光,老師表揚我幫助同學有方。之後不久,他就入隊了。
跟其他男女生同桌不同,我們沒有三八線,可以隨便用對方的文具,他隨時可以抄我的作業。不過那時候,早就不跟他壹起回家了,他有他的男生群,我有我的女生圈。
斷交了
我們漸行漸遠,五年級我有了新同桌,到了六年級,就跟他徹底斷交了。不是因為關系惡化,而是因為在分男女生的環境壓力下,誰都不願意被戴上“有黃色思想”的大帽子。
中學跟他上的是同壹所學校,可是不同班,繼續分男女生,偶爾路遇,目不斜視,儼然陌路人。
接著,我們準備去黑龍江插隊。我們的中學是壹鍋端,全校學生去同壹個公社,每個生產隊分兩三個班級,他跟我分在同壹個隊。
進進出出忙著準備行裝,在機關宿舍的院子裏,遇到了他的外婆,他不聲不響地站在壹邊。外婆囑咐我:妳們以後在壹個地方插隊,要互相幫助,他衣服破了,妳幫他補補,妳幹不了的重活,讓他幫著幹幹。我點頭答應了。
知青專列出發了
1969年11月26日,他跟我登上了同壹列北去的知青專列。火車走走停停,越走越北,越走越冷,越走越荒。到了第三天,我們最初的好奇心,對新生活的熱情被拖拖拉拉、疲勞單調的列車旅行磨蝕得差不多了。取而代之的是對家人的思念,對上海的懷念,對未來的不安。
見義勇為成了“流氓毆鬥”
快到嫩江的時候,火車裏出現了壹陣騷亂,據說我們學校的男生跟同車楊浦區的“小流氓”打起來了,因為小流氓“調戲”我校女生。車廂裏的女同學無不贊嘆我校男生的俠骨柔腸,平時不理我們,關鍵時刻卻舍生取義。
不久又傳來消息,沖出去打架的,清壹色是我們機關宿舍和附近的壹些幹部子弟,他自然是其中壹員。再後來,他們也被貼上了小流氓的標簽,因為有人用啤酒瓶打破了對方的頭,打架就此被定性為“流氓毆鬥”。
這壹結論令車廂的女生忿忿不平,我校男生怎麽可能是流氓?明明是正氣浩然、見義勇為嘛。
可是,那是護送我們去黑龍江的工宣隊下的結論。為此,參與打架的男生受到了懲罰,他們被拆散開來,分送到不同的村落,他被送到了離開我們村七八十裏路的另壹個村莊。
工宣隊押送他們去特定的車廂,匆匆路過我們車廂的時候,我跟他對望了壹下。
那是壹個黑暗的冬夜,窗外什麽都看不見,就像是在等待著我們的未來。他參與了流氓毆鬥,又被發配到壹個沒有朋友的地方,等著他的壹定是比我們更多的坎坷,這是何等的不幸悲涼。
憤怒,委屈、傷感的情緒在空氣中蔓延,昏暗的車廂裏,我隱隱聽到了輕輕的哭泣聲。我用棉大衣蒙住頭,無聲地大哭了壹場,文革幾年來壓抑在內心的無望、屈辱、忿然、悲傷,在壹瞬間都變成了淚水,滴落在骯臟漆黑的車廂地板上。
遠去的江輪
我插隊的村莊在黑龍江邊,隔岸就是蘇聯。黑龍江到了冬天河水就結成了冰,可以跑馬爬犁;夏初冰雪融化後,有三四個月可以行船,小江輪成了居民去呼瑪縣城的交通工具。每次有江輪經過我們村,全村的男女老少都聚到江邊去看熱鬧。有人上上下下,有人遇到了新交故友,有人迎送來探親的六爺三姑大表哥,說笑寒暄,問候道別。
有壹天,我看到他站在甲板上,離我們火車上壹別有兩三年了。他從壹米七幾長成了壹米八幾的大個子。我猶豫著,要不要跟他打個招呼,可是周圍有那麽多人。我們村的知青沿用了學校分男女生的習慣,依舊不跟異性交往。
在我的猶豫不決中,江輪的汽笛響了,水手收起了跳板,拉起了錨,船尾的大水輪開始壹圈壹圈地轉動,船離開了。我們立在江邊,直到江輪駛出視野。
黑龍江上的江輪遠去了
意外
紀念小文到這兒就寫完了,我希望能得到幾張他童年的照片,拜托發小去找他的家人。發小的微信來了:妳確定他去世了嗎?機關宿舍的小夥伴說他活得好好的,怎麽就要“紀念”啊?
我喜出望外。他在!
這次不再猶豫,去他的分男女生,我馬上去找他。
後記 :
找到他了。恢復邦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