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村,長在酉水岸邊,為湘西壹小古鎮。為啥叫王村。《永順縣誌記》:秦漢為山城,稱酉陽,後為歷代土王之都,故名王村。因有古鎮遺風,猛洞河漂流,《芙蓉鎮》之故,今名聲大振。1994年5月17日至4日湘西行,21日與醴陵徐達元兄,暮宿王村,次日又依依離去。作六記,是為序。
麻石街
第壹次來王村,印象就不淡。早先電影《芙蓉鎮》裏有壹鏡頭:壹中年瘋漢子,穿壹身破軍服,左臂上壹條紅布,自視文革時期的造反司令。他好像每日賴在這條麻石街上,遊遊蕩蕩,上下竄走,又說又罵又唱又跳。這部電影在王村拍外景,劇中人物是編的。但這條麻石街壹時造不出,悠悠長長,曲曲折折,逐不忘其印象。
天下麻石街多,這兒自有不同。吊腳樓隨地起勢,附在麻石街的兩旁。大小差不多,樣式略同,大多無街檐、臺階,各自出門,就壹腳踏響了這石街。街面三五尺盈余,平整光滑,見不到痰沫、紙屑、果皮、花木難覓,壹條凈街。門口皆有小攤,織棉、山貨、雜藥、根雕、木偶諸物,隨妳挑揀。有少婦不著粉脂,三五成團,聚在壹起嘰嘰喳喳地說笑,妳喊壹聲:買東西哩!就有壹女子飄飛在妳眼前,望著妳吃吃地笑。
男人有遺風。老者常坐在門口,手持三尺余長的竹竿,瞟人,哈氣,“噓噓”地吹著紙媒子(點香煙的引火物),大口吸著濃煙。我還是第壹次見到這悠閑的煙民。幾家豆腐店,都寫著“劉曉慶豆腐店”的牌子,劉曉慶在《芙蓉鎮》裏飾豆腐店老板娘,她有“風流寡婦”之譽。壹些年輕嬌媚的妹子,著麗服,立在店子裏下廚掌鍋,儼如老板娘。片刻就逗來壹群男女食客,個個眉開眼笑,壹付大款模樣。剎時,麻石街上就盈著笑聲、罵聲、咕嚕聲,和著鍋、盆、勺、鏟、碟的乒乓聲,演成交響樂,香氣溢街,空氣也變得鮮嫩,好象聞不著油煙塵土味。
麻石街很古老的了,有人說象大山母親的百納衣,串綴著 歷史 ,風雨中總藏著濕漉漉的故事。而猛洞河的確是帶著大山的野性,張狂與激情,壹路南下,到了王村就慢慢地舒口氣,在小鎮邊歇歇足,又悠悠東去。
億年滄桑,時代風雨,小鎮曾興旺過,也衰竭過,如今它風光起來。那些吊腳樓上黑洞洞的窗口,早就盯著這麻石街面,見過山民、土王、兵匪,也見過落難遊民,風塵女子,進山的幹部、瘋子是見不到了,如今是壹串串遊客。也曾有山民的鮮血,誌士的遊魂,在這麻石街上漫溢飄蕩。它有古老的韻味,正在抖落 歷史 的封塵,好讓世人矚目。
在老街的後山上,已辟壹條新街,古今就在這兒碰撞。我想古老的麻石街定會長風當披,風韻獨存,不然誰來王村?
麻石街偌在,我還來王村。
西蘭卡普
沿街向河邊走來,突見壹臺階上立著壹棟大的吊腳樓,門口洞開,有幾個姑娘在裏面說說笑笑,便踅過去。壹老人正在門口張扯壹團彩色線團。
老人六十多歲,小個、白發,著對襟小白掛,壹副老式眼睛吊在鼻尖上。我問他在做什麽,他望壹下我,慢聲說:“西蘭卡普”,又低頭忙活。正廳屋裏擺著幾幅織錦機,墻上懸掛著各類工藝品,我猜想:這就是湘西織錦了。壹問,果如然。
西蘭卡普,早就耳聞,實指何物?我壹時弄不明白,後得《三湘風俗》小書,說是“土家鋪蓋”,又叫土家織錦。其實,它還可作壁掛,臺布,背篼等飾品,如今大都演化成精貴的工藝品了。百物可織造,稱土家織錦較為準確。
相傳,很久以前,有個叫西蘭土家姑娘,很會用彩線編織花果圖案。她總想把美麗的白果花織在背面。姑娘家院內就有壹棵白果樹。她好幾夜獨自去觀察白果樹開花(不知這樹何故在夜裏開花),後為流言所中,枉送了性命。後人懷念她,就稱土家織錦為“西蘭卡普”,世人得以傳。
織錦,《尚書》裏就出現,《詩經》裏有“繡錦”的記載。這工藝品至少出現在西周之前。我曾去過長沙馬王堆 歷史 博物館,也參觀過新疆的壹些民俗館,都見到這種織物,大都構圖簡樸生動。《辭海》裏記:織錦為蘇杭、川之特產,這指何年何代?我看土家織錦,也應算湘西特產,可與長沙的湘繡比。它質地厚實,構思奇巧,色彩鮮麗,圖案靈巧多變,用手觸摸,無輕飄軟滑的感覺,這厚實簡樸的東西,確是逗人愛。
我在壹個作坊見過壹副織錦:溶溶月色裏,納小河、溪橋、人家於尺寸之內。隔竹篁聞水聲,壹對情人依在橋頭說著悄悄話,身邊有小狗壹,山羊壹,皆作依偎狀,壹副絕作。我問守店女孩,多少價,她只抿著小嘴笑而不答。
王村出產土漆,又有柿子聞名,皆為優品,它們都明碼標價,我見過的織錦不標價。織錦無價。
瀑布
到王村,要看看王村瀑布,不瞧瞧它,好像沒到過。
這瀑布,不兇不暴不肆不狂。流水從小溪上悠悠而來,到此突然緊張了,三股水流迅速分道後,各自扭在壹起,沿著光滑的石坎滾落石田,又飛落洞澗,響聲如雷,攝人心魂。論起勢,它比不過黃果樹瀑布,但四周景致絕佳。
水激巨石,飛揚散漫,日光照徹,雨霧成虹,當地人曰“雪浪飛虹”,應是極好看的,可惜小雨霏霏沒有見著。桃花雨季,這瀑布極為壯觀。桃花早已雕謝,白練由大而小,化壹為三,也很可觀。
笑聲、歌聲、語聲,常從小溪裏傳出。溪澗的石墩上,紅、綠、藍、白,多有麗色,年輕的媳婦們泊在小溪裏洗滌。水落石出,年深日久,石墩上遍生綠草,纖纖瑩瑩。水泊子裏澄如五色,有點像天山上的綠玉。玉落小溪,小鎮裏的姑娘們就有些張狂了,城裏人難以想到。
王村瀑布傳響天下,但造成它的小溪無壹知名。我原以為這就是靈溪,其實距靈溪倘遠。小溪拼命掙出悠曲的深澗,逶迤落拓,淒惶走來,清如玉色,惹人憐愛,我叫它“幽碧溪”。
不管叫什麽,它應正名。
吊腳樓
沿街布列吊腳樓。有的砌磚門面,貼馬賽克,原有的韻味不存了。壹棟私家民俗館,正廳裏的有壹火塘,旁邊堆放著木柴,這就是做個樣子給遊客看的。不少人家的正廳裏,沙發案幾,壹應俱全;電視機、收錄機危坐在桌上,有歌聲從裏蕩出,土劇雜調,柔聲可聽。不像鎮上新開的卡拉OK廳,入夜火爆,噪得煩人。
吊腳樓,是木料木板雕花構成的民居。我家鄉的山區,叫木板樓。前年,我在莫斯科近郊,看見矮小厚重的木板房,就想起了這吊腳樓。我家鄉山裏過去的木板房,單間,上蓋杉皮,兩層,上層放雜物,下層餵養豬牛,不住人。這與湘西的大不相同。
我在王村見到的多為兩間並進,大都為雙層閣樓;閣樓上廊檐翹角,有裝飾的,也有不裝飾的。土家苗民,因環境所限而成高坡寨和山腳寨,王村應是山腳寨,顯得莊重典雅。有的吊腳樓臨河,飛檐回廊,月白風清夜,男女在這兒對歌,應別具風情。可惜,我至今未見到。遊寶鳳湖途中,見到壹對歌臺,幾個土家姑娘像燕子般在廊檐下,飛來飛去,呢呢喳喳,但山歌好唱,口不常開,點壹首歌就要收錢,她們只好嘻笑打鬧!如紫燕呢喃。王村見不到對歌臺,也聽不見吊腳樓閣上的山歌,好像缺了點什麽。
王村瀑布對面,懸巖絕壁間立著壹棟吊腳樓,三層樓閣。石經荒就,野草萋迷,主人好像遷居,古樓空余,臨江懸吊,憂憂欲傾,有些年代了。壹些風景照片,常已它作背影,藍天、白雲、彩虹,石澗,綠草碧樹,陪之以古鎮,確是壹幅絕景。而王村瀑布,因喀斯特現象,步步地後撤,這獨特的吊腳樓就相當危險,不知何日,它會消失。
要看湘西的吊腳樓,最好救救這棟吊腳樓,不知遊客是否有同感。
桂魚肥
王村小鎮,餐館林立,門前皆有自來流水註入木盆,盆裏養著幾條桂魚。木盆四周蒙絡苔蔓,小桂魚在盆裏飄忽遊動,無憂之狀如食客;大壹點的側居壹邊,或仰或臥,壹付拘局無為的樣子,有些不忍睹。
桂魚,肉質細嫩,味道美,做湯如牛乳,色嫩湯鮮;紅繞更絕,有香嫩鮮之譽。我的家鄉如今很難見到。桂魚,又名花魚,鱖魚。《徐文長佚草》裏說它鱗紋似花毯,我見到的是青黃雜染園黑斑。樣子不耐看,嘴尖,隆背,用手觸其頭,就張開硬棘,亂沖亂撞,有些哧人。它以魚螺為食,家鄉人多不吃它,餵貓。其實,它是很好吃的。王村人把它作為 美食 推向客人,確深知其性味。凡遊走食客,天南地北的山珍海味,大都嘗過不少,到這湘西古鎮上,品壹碗桂魚湯,也是壹福。在日本瑞浪高原的大山裏,我吃過壹次生魚片,用馬哈魚做的,拌生姜佐料,也是壹味,但不能與王村桂魚比。
桂魚肥在桃花雨季。張誌和《漁父》雲:“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這種季節垂釣,多有情趣。可惜,離鄉多年,兒時捕捉桂魚的情景,已雲跡渺渺了。
五月底,王村的桂魚也肥。它就捕養在木盆裏,隨時要做出犧牲。我壹問飯店老板娘,這魚在哪兒捕來?她笑著望著敲著鍋邊大聲答:“猛河洞。”猛河洞兩岸青山延綿,懸巖高列,斷壁如削,河水湍急而冷冽,桂魚在這兒自由翔底,擊浪而下洞庭。如今禁在木盆裏,養之食之,環境大變。
人們來王村,是要品嘗它,還是欣賞它?憫愛它?不得而知。
溪州銅柱
溪州銅柱,是壹部 歷史 ,硬硬的。
溪州,知名何時?當地史料記:這兒禹貢屬荊州之域,後為楚,又為黔中郡,漢置酉陽縣,立城於王村。據我考證:戰國末楚已置酉陽縣。唐天授二年(公元691年),始置溪州,後雖數易其名,但溪州之名始終傳響。這裏曾是轄地的經濟、政治、文化的中心,土王古都,自然名氣大。
土家族,自稱畢茲卡,意為本地人;稱苗族為“白卡”,意為鄰居;稱漢人為“帕卡”,意為外地人。《史記》稱他們為“西南夷”。《後漢書》稱他們武陵蠻,以後正史野史有稱“荊州蠻”的,有稱“五溪蠻”的。土家為本地人,是有依據的。苗族可能為三苗後裔。按《戰國策·魏策》載:三苗之地,當在彭蠡(今之鄱陽湖)、洞庭(今洞庭湖)及文山、衡山之間,是堯舜時南方的旺族。後因民族爭鬥,他們逐漸退居西南各山地。古之西南是包括今湘西之地的。五代之前,這兒壹直為土家族頭領統帥。到了五代,江西彭氏進入此地,情況大變。溪州銅柱,就與彭氏政權相關了。
唐代末年,江西吉州廬陵人(今吉安)彭瑊與其子彭士然(也作彭士愁),入湘西後,與當時的楚王馬殷結合,計殺土家族頭領,後又征服五溪諸蠻,當上了“土皇帝”。彭瑊曾為溪州刺史,彭士然後襲父職,建都老司城,後裔歷9朝,25代,800余年。後晉福四年(公元939年),彭士然與楚王馬希範戰於沅陵,臨澧壹帶,失敗後降服。公元940年,兩家會盟溪州會溪坪,立銅柱今永順縣太坪鄉野雞坨。1971年因修鳳灘水庫,酉水上漲,才遷至今王村的花果山。如今,萬綠叢中,有壹彩亭,亭中豎壹青銅柱,鑄柱丈二,入地6尺,上刻“復溪州銅柱記”,明確了溪州對楚的從屬關系,楚對溪州不征賦役,不強買,不興兵侵害等條款。原為壹特殊界碑,今為古跡勝景了。
彭氏政權,在 歷史 上曾有微議。彭瑊的子孫,去國三千,擇居大山,以圖霸業。這期間有違背盟約的,有大惡不赦的,有荒淫無道的。但他們的祖先率民反抗楚王統治與壓迫,維護湘西各民族的利益,湘西在彭氏政權的統轄下,以銅柱銘示千秋,境內壹統,百姓生產生活,有較大改善,是應當肯定的。
朝代興廢,王權湮滅,唯溪州銅柱獨存。
明人周慧濤詩曰:“眼底諸峰皆委地,山中壹柱獨擎天。”
他對溪州銅柱作了肯定。我不喜歡借古,但壹時又恍惚,逐引他作證,求其友聲矣。
我想能評說的 歷史 ,應是真實的 歷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