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蹭——”,腰間長劍出鞘,鐘馗睜圓了那雙倒吊三角金睛眼,透過重重迷霧,借著手中利劍吞吐的萬丈寒光,怒視著這個烏雲繚繞的蒼茫大地。
五月初五,壹年中陽氣最盛的壹天,這應該是三界魑魅最畏懼的日子吧。鐘馗微微有些得意,罡風裏,長袖飄飄。忽然,他看到了那只趾高氣揚地在身邊翩翩翻飛的黑蝙蝠,這不禽不獸的醜陋東西令他心裏不禁有些發堵。扭轉頭,馬上有個猥瑣的小鬼諂笑著送上手巾。鐘馗暗暗嘆了口氣,他討厭它們,卻又離不開它們。比如那只腥臭的蝙蝠,黑暗裏,他全仗著它那物以類聚的方向感尋找邪惡。
他突然覺得軟弱和疲憊:他懷疑起自己的力量是否真能抵抗無處不在的罪惡。他感到了壹陣痛楚,就像當年在人間金鑾殿上壹頭*向石階時的刻骨銘心。不自覺地他摸了摸額頭,滿手血紅的油彩。
五月初五,首先屬於草木。如果不同的時間會呈現不同的質地,那麽,這壹天的二十四個時辰,必然汁水飽滿、氣息潑辣。
這是壹年中與中藥聯系最緊密的壹個節日。“艾蒿”、“菖蒲”、“雄黃”,把這幾味藥名放在壹起,幾乎就能使中國人的腦海中立即跳出“端午”兩個字。
端午各地習俗不壹,但幾千年來,大多數地方都要在門上高掛艾蒿菖蒲、飲雄黃酒、灑雄黃水。這幾種藥其實效果各不相同:像艾蒿,藥書中正名叫艾葉,功用溫經止血、散寒止痛,搗絨制條燒炙,使熱氣內註人體,能溫煦氣血、透達經絡;菖蒲則能開竅寧神、化濕和胃,用於神誌昏亂、胸腹脹悶等癥;而雄黃可解毒殺蟲,多外用治療癰疽疔瘡、疥癬、蟲毒蛇傷。乍看上去,這幾味藥沒有多少相似之處,似乎不該出現在壹起,但仔細壹琢磨,它們還是存在著***性,都有特異的氣味:艾蒿與菖蒲是濃郁的清香,就連礦石類的雄黃也有類似於蒜的濁香。有氣味的植物多含有揮發油,經現代醫學研究發現,艾蒿與菖蒲的揮發油都能抗菌,加上雄黃壹起混合煙熏,對金黃色葡萄球菌、大腸桿菌、綠膿桿菌、傷寒副傷寒桿菌等,都有明顯的殺滅作用。
古人沒有現代化學知識,壹般的藥物知識都從經驗中得來,有些還來自於神秘的感觀。像菖蒲,別名水劍草,因為葉片狹長,中心有脊,很像壹把劍,應該就能辟邪;並且生命力頑強,幾可“不假日色、不資寸土”,很早便被視作神藥,如《仙經》稱之為:“水草之精英,神仙之靈藥”,歷代都有服食菖蒲得長生甚至成仙的傳說。而雄黃自從被煉丹術士采用後,功效傳得愈發神奇,古籍記載:“(雄黃)能殺百毒、辟百邪、制蠱毒,人佩之鬼神不敢近,入山林虎狼伏,涉川水毒物不敢傷”,民間故事中,只壹碗雄黃酒就令千年白蛇現了蛇形。艾則是最古老的藥物之壹,古人以為艾炙能治百病,而且年頭越久越靈驗,《孟子》中就用“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來比喻如果平時沒有準備,事到臨頭就來不及了。
如此看來,這三種藥都來歷不凡,藥力非同尋常。古人在千萬種藥物中獨獨挑出這三味,於端午這日鄭重使用,其中有什麽深意嗎?
深吸壹口彌漫於端午的藥香,便能依稀嗅出壹縷來自遠古的神秘味道。
端午的由來有多種說法,如紀念屈原說、紀念伍子胥說、紀念孝女曹娥說、吳越民族圖騰崇拜說等等,但在歷史上影響最大由來最早的,可能還是惡日說。
端午這天,在很長壹段時間都不是個吉日良辰,甚至可以說是個兇險的關口。
早在先秦,五月便被視作惡月。《禮記》載:“是月也,日長至,陰陽爭,死生分。”意思是五月進入夏至,而夏至是壹年中白天時間最長的,從此盛極轉衰,所以這是陰陽二氣交戰最激烈的壹個月,生物和死物各半,也就是生死概率各占壹半。按幹支歷,五月屬於午月,自然午月中的午日更是惡中之惡——為了計算方便,人們漸漸把五日當成了午日,盡管根據歷法兩者有時並不是同壹日。
壹言概之,五月五日,乃是古人心目中的陽月陽日,故又稱端陽,意味著陽盛之極,不合協調中和之道,因而是壹個不祥的惡日。
古籍中有很多關於此月此日不祥的記載,如《風俗通》說這月諸事不順:“五月蓋屋,令人頭禿”、“五月到官,至免不遷”——從此再也別想升官,只能等著被撤職。此外更雲五月五日所生之子甚是可怕:“俗說五月五日生子,男害父女害母”、“五月子者,長於戶齊,將不利其父母”、“五月子殺父與母,不得舉也”,幾千年來,也不知有多少不幸趕在五月來投胎的嬰兒被恐懼的父母扼殺在繈褓之中。但也有不少漏網之魚在歷史上踩下了腳印,如戰國時大名鼎鼎的孟嘗君,便是他母親背著丈夫偷偷撫養長大的;東晉名將王鎮惡也是生於這日,父母本要將他送人——由此可知此陋俗在魏晉南北朝還未衰——但祖父前秦重臣王猛,高人的`眼光獨特,壹見之下便說這孩子不壹般,這才忐忑地留了下來,可畢竟心有芥蒂,於是取了個名叫鎮惡。
鎮惡,這兩個字代表了幾千年來人們對端午日的畏懼和希冀平安度過的禱祝。但這端午之“惡”,究竟該如何鎮法呢?
對於這根據陰陽五行推算出來的邪惡,人們用同樣的理論設計出了壹些驅避的法子,如漢俗在端午這天要用五色絲線系於臂上,叫“長命縷”(魏晉之後戰亂頻仍,這種絲索多了壹個功能,又被稱為“避兵繒”);或者高懸五色桃符,據說這樣也可以驅邪。
但陰陽二氣畢竟高妙,看不見摸不著,戰況再慘烈,凡夫俗子也難以感覺。玄虛之外,老百姓自有老百姓所理解的端午邪惡:毒蟲瘟疫。
農歷五月是熱天的開端,在驚蟄雷聲中蠕蠕而動的蠍蠆毒蟲經過壹春的成長已經羽翼豐滿;而隨著暑熱壹些瘟疫之氣也降臨人間,加之天氣炎熱食物易腐壞也導致了很多腸道疾病,在醫療水平較低的古代,如何適應入夏的氣候確實是對人體健康的壹個考驗,尤其是對於抵抗力弱的兒童。被動的方法是逃避,如“躲端午”:端午這天,父母帶著孩子去外婆家躲壹躲,以避不吉,至今不少地方還有這種習俗。但走到哪裏這天都是端午,躲避不過是心理安慰罷了,人們還有減少毒害的現實方法:那就是在端午這天進行大規模的清潔灑掃、殺毒辟邪氣。
於是艾蒿、菖蒲、雄黃被選中了,這些有著濃郁氣味——人們都願意相信那就是能避穢的正氣——而又古老神奇的藥物成了安然過端午的法寶。
如此用藥物避瘟邪的習俗也很悠久,相傳為夏朝的歷書《夏小正》中便有記載:“是月蓄藥,以蠲除毒氣”。
總之,幾千年來,在端午這天,人們最重要的任務就是采取種種措施,無論有理無理、有效無效,以禳除不祥——鎮惡。
人們總是希望保護自己的力量能夠更強悍些的。纖細易斷的絲線怎麽看也不像有多大的神效,雄黃菖蒲之類究竟也不過是幾味常見的中藥。為了穩妥起見,端午這日,庇護蒼生的神靈在百姓的虔誠禱告下終於下凡了。
根據史料,至晚在北宋,端午日便有了張貼天師符、五雷符等符咒的習俗;還制成各種張天師的神像,有泥捏的,有以艾為頭、以蒜為拳用百草編成的,還有用通草菖蒲雕成的等等,懸於門楣之上鎮兇。天師需要法器坐騎,於是古老的菖蒲艾蒿也被收了編:菖蒲葉被截成了寶劍狀,菖蒲根被刻成了神龍,艾葉被編成了猛虎,就連雄黃也多了壹項任務,在小兒額上畫王字,象征天師虎附體保佑。
民間信仰多種多樣,道家張天師不是端午唯壹的守護神,他的同行還有佛門護法韋陀,甚至還有年紀壹大把的姜太公。但如果要為端午選壹位最權威的神祗,或者說端午的形象代言人,這幾位都得自覺靠邊站,空出寬闊的神案,迎接壹位後起的神靈——
更確切地說,是壹位鬼,壹位以捉鬼出名的鬼。
鐘馗。
傳說鐘馗是唐時人,籍貫終南山。
宋沈括的《夢溪筆談》和明《天中記》所錄《唐逸史》,在歷史上最早提到了鐘馗其人其事。雲唐玄宗有次病了,據說是惡性瘧疾,太醫忙活多日也不見好轉。壹夜玄宗昏沈睡去,夢見有個小鬼偷了楊貴妃的紫香囊和自己的玉笛,正待大怒,其時有壹大鬼傲然而來,壹把抓住賊鬼,二話不說,先挖出眼珠再撕扯著大嚼起來。玄宗問他是誰,大鬼答:“臣終南進士鐘馗,應舉不捷,觸殿階而死。誓為陛下除天下之妖孽!”玄宗驚醒之後,疾病竟霍然而愈。於是命吳道子畫鐘馗像,畫成之後瞠目久之,說:“妳難道與我做了同壹個夢嗎?怎麽能這樣像呢?”於是便高懸鐘馗像於宮門之上辟邪,並刻版印刷賞賜大臣,後來還形成了習俗,每年歲暮與來年歷書壹起頒發給眾臣,從此鐘馗名滿天下。起先是做為門神,之後地位越來越高,明朝起漸漸登堂入室,逢年過節都被高高供上中堂辟邪,端午這日更是責無旁貸地承擔了鎮惡求祥的職責。
吳道子的原畫早已不存,據有幸見過真跡的人描述,吳筆下的鐘馗是如此尊容:“衣衫襤褸,只有壹只腳穿著靴子,瞎了壹眼,腰帶上別著笏版,戴著頭巾而頭發蓬亂(宋郭若虛《圖畫見聞誌》)。”畫聖壹筆定形,從此鐘馗的法相便以奇醜的特點牢牢篆刻在了世人的印象中,好像千百年來所有人都做過同樣的夢,都見過鐘馗真身。
可自身也不過是壹個鬼的鐘馗是從哪裏得來的法力呢,居然能使堂堂天師、韋陀也悄悄退居二線?
難道只憑壹張醜臉就能嚇破鬼怪的膽嗎?
歷代有好事者考證這個在大唐橫空出世的鐘馗的來歷,雖然結論不盡相同,但都偏向於鐘馗的名稱其實早已存在。如明人胡應麟說:“鐘馗之名,蓋自六朝之前因已有之,流傳執鬼非壹日矣”;還有人發現南北朝時就有很多人取名“鐘葵”或者“終葵”以辟邪的。順著這個諧音的線索壹直往上探究,明學者楊慎、顧炎武等人得出了壹個結論:鐘馗者,即為遠古逐鬼之椎也!
早在《周禮》中便提到了“終葵”,而註疏中解釋為:“終葵,椎也。”椎,即古代驅邪儀式上用來打鬼的大棒槌,多為桃木。考據很有力,從音韻學角度來看,“鐘馗”或者“終葵”二字反切快讀,正是“椎”字!
這麽說,鐘馗的原型應該是壹根桃木大棒槌。
當然還有其他解釋,比如說可能是遠古祭禳驅瘟的儺儀上的主角,大神“方相”的演變。從有些流傳至今的儺戲上可以看見,儺面具都雕畫得窮兇極惡,這也可以說明鐘馗貌醜的由來。
從這個角度看,由逐鬼法器或者上古神靈演變而來的鐘馗,的確應該擁有幾千年的法力,遠比張天師姜太公深厚。可問題在於,這些考證,都是鐘馗盛行之後由後世學者在故紙堆上推演出來的,民間百姓並不了解,他們心目中的鐘馗也就不能與遠古神力搭上線,他們所信賴的鐘馗神通,究竟從何而來呢?
或者換個問題:從遠古到大唐盛世,中間相隔幾千年,為何作為壹個人格神的鐘馗,要隱藏在幕後這麽久才驀然現身呢?
自吳道子起,鐘馗便是歷代畫家鐘愛的題材之壹,傳世佳作很多,專門形成了壹類“鐘馗畫”。入畫的鐘馗形態各異,但大部分都是戴紗帽或頭巾、著長衫,壹幅文人裝扮。而後人附會的鐘馗事跡,包括現存的三部明清鐘馗小說,更是進壹步發揮了鐘馗的原話,把他塑造為科舉失意的舉人。說鐘馗本是才華出眾之士,高中狀元,但皇帝肉眼凡胎,殿試時被他的惡貌嚇住了,揮筆勾去了他的資格;鐘馗悲憤之極,就壹頭*死在皇帝面前。
很多鐘馗畫上,幹脆題名“鐘進士”。
這個面相可怖、法力高強,能震懾天下鬼怪的剽悍神靈,竟然是壹個才高八鬥的文人——
而且是個慘敗於人間的自殺文人!
也許不少人會覺得這有些不可思議,但從某種意義上卻可以這樣說,鐘馗神通的根源,很可能正是來自於壹個“文”字。
更確切應該說,來自於“皇”字支撐起來的“文”字。
說到底,鐘馗是被唐玄宗壹夢迎到人間的。而這位風流天子所掌管的天下,空前太平繁榮,正處於整個古代社會的巔峰,相比前幾百年往往連自家性命都難以保全的亂世皇帝、割據皇帝、空頭皇帝,自有後者遠不可企及的權威和神聖。盡管之後很快玄宗就帶領著他的王朝走向衰落,但畢竟從此歷史大勢是皇權越來越集中。這個趨勢反映在民間,就是天子金口玉言的觀念越來越深入人心,隨便是誰,得了皇帝的冊封便可脫胎換骨,何況鐘馗壹出場便露了壹手食鬼絕活。在小說《斬鬼傳》中,鐘馗被皇帝封為驅魔大神,馬上由壹個冤死鬼變成了壹個連閻王都得“下座相迎”的尊神。
但古往今來,得到皇帝冊封的神祗不計其數,為何壹個只出現在夢裏的虛幻大鬼鐘馗,卻能躋身蒼生最信賴最喜愛的神靈行列呢?
皇帝只是提供了壹個封號,而為鐘馗齊齊整整穿戴好官袍紗帽、佩上玉帶寶劍的,卻是歷代文人。他們如此熱心裝扮鐘馗,應該是鐘馗出場的那句話深深震動了他們的心:“臣終南進士鐘馗,應舉不捷,觸殿階而死!”原來這位鐘兄,也是我斯文同道,而且,也是壹位時乖命蹇的倒黴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