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該叫他是我壓根沒見過他,我是對著我大姐叫黑爹。盡管大姐的表情動作乃至聲音都非常像個老頭,但也總是大姐她本人。到現在我的腦子裏都有兩個小人打架,壹個說有黑爹,壹個說沒有,但我本人希望有黑爹存在。
我親爹是不知道有黑爹這麽個人的,而且以後也不能讓他知道。我弟弟妹妹們都不知道,只有我知道,我還得替我媽保守秘密。
可是我媽直到現在都不知道有黑爹的存在,她本來有機會跟黑爹相認的,但是大姐說這個笨蛋黑爹把我媽給跟丟了!
這讓我心裏戚戚然,我媽她現在孑然壹人,好孤單!
我認識黑爹很偶然。我媽多年來病魔纏身,近十年來,前幾年每年春節都會精神失常,慶幸的是十年前第壹次失常,我們居然當天就找到了壹位蒙醫。用壹劑蒙藥下去,睡壹覺,拉壹泡,清醒了!從此家裏常備此藥,但母親的身體壹年不如壹年了。到最近五六年,母親不愛說話,不起床,不聽勸,跟我們交流已經很少了。母親近幾年幾乎每年都要住院幾次,進重癥監護室,醫生都認識她,也偷偷告訴我們她活不過兩年了。
這會兒我得說幾句題外話。母親初得糖尿病,血糖並不很高,餐後只有7點多,壹直維持了幾年。但母親沒文化,體胖,能吃,從不忌嘴,半個大西瓜幾分鐘就消滅了。我們把註意力都集中到控制飲食上了,每次打電話就是訓斥她,好話歹話緊著我們說,說的後來母親不說了。結果糖尿病引發免疫力盡失,多功能衰竭,還檢查出胃癌晚期。 言歸正傳。母親第壹次坐月子就犯了產後瘋,持續了八個月,見誰罵誰,除了爺爺和姥姥。爺爺給他到處請醫請神,姥姥給我餵奶,據說姥爺當時給我父親十塊錢,說不用給我媽看病了,沒治了。但我媽從來沒有傷害我,還會給我餵奶。
母親再壹次精神病犯是姥爺姥姥都去世了,自那以後就壹年不如壹年。最初北京西安看病,醫生只說註意控制血糖,也沒啥藥給她開。可還是不行,我就主張找大神給看,看完就消停壹陣。因為我認為我家有問題,房後東北角二三十米就是別家墳地。記得有那麽幾年,我媽各種不舒服,都認為扛不過去了,我鄰居表哥自殺了,他家緊挨著墳地,據說還占了壹點。又過了幾年,我媽又不行了,結果我二奶奶也走了,二奶奶生前也總是精神有點問題,她家房後正對著墳地。今年,我媽也走了。
再來說黑爹的事。
我與大姐的認識也是機緣。朋友說大姐頸椎疼的不同於常人,讓我帶我生產的藥酒給她。結果妳猜猜,她竟然把這些明代傳下來的藥酒方的老祖宗給請來了,說是明末清初的官宦人家。這位“要子”老先生講了壹大堆這藥酒在他家的傳承情況,而這與我們所知的極其吻合。他甚至送了我八個字“多行積善,為人奉獻”,並壹直念叨“傳承下去,傳承下去…” 這是我第壹次見到這種情況,嚇得手足無措。而大姐就像壹個“翻譯官”,自如切換,給我解釋,完全跟我聽說過的這種情況不壹樣。她更從容,自信,而且大度。
後來我像上癮了壹樣,總想見大姐。我跟很多神靈和佛對話,他們都喜歡我。這讓我的世界觀發生了顛覆性的變化。我的個天,這壹切到底是不是真的?!我到底該不該相信我大姐。
我還是選擇了相信她。在寒冷的年關時節,我把大姐他們先請到家中看母親,然後開車再去延安。
大姐進我家剛歇了腳,我就急切的帶她去母親的屋子。其他人都等在客廳。進了屋,關了門,大姐就開始她不正常的語言了———她說叫“天語”。只見她氣宇軒昂、聲音洪亮,說著我聽不懂的類似於日語和韓語的天語,大手在我媽頭頂揮來揮去,然後用東北普通話讓大家都跟她到客廳說話,她又告訴我說有個叫老妖的人不願意出去,我說那就在母親房間裏說吧。大姐又堅持了幾次,無果,就坐在母親對面床邊,和顏悅色地問他是誰。
黑爹出場了!
只見大姐的臉變了,低下頭,鼓起鰓,撅著嘴,向上閑著眼,看著我,慢騰騰地說話:“我認識妳,妳老是請這麽些人來,折騰。不過我還是挺喜歡妳的。妳請的這個人是誰?她的手像鐵爪子,使勁抓著我,疼,我不下來都不行。我在妳媽身上50年了,就沒下來過。她身上也不止我壹個,那麽多小狐貍,盡是騷味!”
啊!50年哪!
“她是我大姐!”我有點得意。
又得插話了。我是家裏老大,這麽多年來家裏的事真多,好事壞事,父母弟弟妹妹還有弟媳,都問我,這些年來我也心力交瘁。我心裏可能住著個武則天,壹心想靠自己努力改變娘家命運,很賣力的外面打拼。可事與願違,娘家事事不能順心。尤其近幾年事業家庭健康,壹堆事,讓我越來越懷疑自己的能力了。所以當有事來臨,總喜歡找大師看看,而他們又不信,包括我父親。這次母親的事情我急了,“妳們都問我,我問誰去?!還不能問個神?!” 跟大姐認識後,我的付出得到了大姐認可,我倆認了姐妹,終於有壹個比我大的了!
言歸正傳。
只見大姐用手指在空中比劃著,寫了幾個我看不懂的字,這時老頭表情的大姐用手板著下巴,縮著頭,戰戰兢兢,輕聲說話,“原來妳是小紅花呀!怪不得抓得我那麽疼!”
大姐說話了,“老人家,妳別害怕,這是我的妹妹。妳怎麽就到了她媽身上,還呆了50年?”
“唉!說來話長!我記得小時候,我大概十四歲吧,鄰居家有個小女孩,四歲吧,整天跟在我屁股後面,哥哥哥哥的叫我,拉著我的衣襟,讓我帶他玩。起初我不怎麽理會她,小跟屁蟲,跑不快,怎麽跟她玩呀!她媽媽也不喜歡我。但她老跟著我,時間長了,我也就不討厭她了,我叫她小鴨子。小鴨子長得挺好看,嘴很甜,老是哥哥哥哥的叫我。後來有那麽幾天小鴨子不來了。也不知道怎麽回事,還挺想她的,以為她搬家了。後來漸漸長大了,也就忘記了。我十八九歲就開始跟壹夥朋友殺富濟貧。嗨!說白了,就是打家劫舍,東西搶回來幾個人就分了。幾年過去了,倒也無事。有壹次我們去搶壹個30多歲的男人,這個人死倔,非要跟我們硬拼,結果給打死了。也該我們倒黴,這個人在玉帝那兒有名,這就把我們幾個關押起來,說要把我們壓在筆架山下,永世不得超生,就是判死刑了。
有壹條晚上,我在漆黑的監獄裏呆著,有人跟我說話,我不認識他,後來人間到處能看見他的畫像,人們叫他觀音菩薩。他讓我逃跑,他幫助我,他說我雖然殺了人,但我前世救了壹個人,所以我積德了,他來救我。於是按照他的吩咐,我從窗戶裏爬出去,在漆黑的夜裏我使勁往前跑,邊跑邊回頭,壹直跑到自己認為很遠了,後面沒有人,我才停下來。我不知道那人是誰,對我好的人只有小鴨子,所以我就認為他是我的小鴨子。我要找小鴨子。但我不知道她在哪兒,我估計她轉世了。於是我就飄呀飄呀,也不知道漂了多少年,就到了妳媽身上了。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小鴨子,反正我認為她是小鴨子,我跟了她已經50年了。”
我騰壹下子火氣就上來了,“妳居然跟了我媽50年?!”
我又要插壹句了。此刻我氣憤地流淚了,此刻,就是我寫故事的現在,我氣憤地流淚了!我這會才突然想到,跟他說話時我過完剛50歲生日,我媽生我20多天就產後瘋了!瘋了整整八個多月!當時她才19虛歲!害得爺爺姥爺兩家人生不如死!原來都是這黑老頭在搞鬼!
我質問他:“妳這麽多年跟著她幹嘛?她這輩子就沒有好過,整天這樣那樣的病折磨她!妳既然喜歡她,為什麽不幫她!看著她難受!”
“唉!妳讓我走?我是在保護她呀。”
“保護她?保護她就讓她成了現在這樣!妳為啥不能使點力,讓她盡快站起來走路,早點好起來!”
“妳讓我使力?唉!我年輕時也使過幾次力,但是她變得很嚇人,以後就不敢了。
妳媽這輩子就沒跟我笑過,老板著個臉。做姑娘的時候也這樣,長得也不漂亮,黑不溜秋的,哪裏像我的小鴨子,漂亮可愛。”(我在我媽下葬期間問過我姑姑,我媽剛嫁過來就是不茍言笑。有事說說,沒事也不說話。但在我們成長的這四十年裏,母親是愛說愛開玩笑的。我媽家族皮膚黑,我印象中我媽年輕時不漂亮,她這輩子都認為自己不漂亮,自卑,耿耿於懷。但她晚年居然跟我長得很像。我媽在前幾年壹次發瘋時罵我漂亮,難聽至極,我恨得要抄家夥揍她!現在想來,是不是黑爹罵我,我忘記問他了。)
“那既然妳認為不是小鴨子,為啥不離開她?!”
“嗨!我也不知道小鴨子在哪兒。再說我也長得不怎地,挺黑,我感覺我現在也老了,我叫自己老妖。時間長了,我就認為他是我的小鴨子了。我也習慣她了,喜歡上她了,就把她當成我的老婆了。”
“她是有老公的,我爹還在呢!”
“我知道,他也看不到我。他是明的,我是暗的。我已經跟她是夫妻了。”
他還不好意思了。
我笑了。“那妳們怎麽不生孩子?”
“她不給我生,我倒想生呢。”
這時,他小聲問我能不能叫他壹聲黑爹。
立馬又害羞地搖頭了,“不能,我就是那麽說說。”
我那壹刻有點感動,也想逗他,就叫了“黑爹”“黑爹”,幾聲,他哈哈笑的不好意思,說不敢當。
“我生生世世都不會離開她了,不管她是老還是醜,她去哪兒我就去哪兒,我認定她就是小鴨子,就是我的妻子。我生生世世都跟著她,保著她。”
看著眼前的這張臉,是大姐是黑爹我分不清。再看看對面壹直熟睡的、已不能用言語表達的母親,眼淚湧滿了眼眶!
晚年的母親是不幸福的,兒女不能繞膝盡孝,疾病纏身,逐漸不愛言語。我們都不知道母親晚年肉體有多疼痛,只聽父親說肩周炎疼,又不願吃藥。這也導致她住院期間胳膊骨折疼痛,又做了胃部切除手術,她該遭受了多少疼痛!
? 但從精神上來說,感覺母親又是幸福的。父親這壹生都讓著母親,由著她發脾氣。而這個黑爹又這樣陪伴著她。就是走了,她也不寂寞,不害怕,有黑爹生生世世跟著她!作為她的親人,我們也可以有所慰藉了。
“好了! 謝謝妳請她來,我把這50年的話都說了。也謝謝妳,孩子,謝謝妳叫我黑爹。我會保佑著妳媽,讓她多活幾年的。我該走了。”
大姐壹個激靈,黑爹走了。
後記
母親終究走了,正月二十,享年69虛歲。 作為兒女,我們唯有後悔。後悔沒有陪著她,沒有帶她去更多的地方。她是天人,所以她喜歡大城市,喜歡旅遊。奈何命裏沒有,她的老人壽長,她得跟父親盡孝;她的孫輩年幼,需要二老陪伴。終究是命裏註定吧。我們能做的,就是按照老家的習俗,盡量給她辦的風光。按照大姐的吩咐,盡量把她安葬的合規。
再壹次迫切地見到大姐,已是母親去世近二十多天了。我想知道母親到了哪裏,黑爹是不是跟她在壹起。
大姐說像母親這種壹輩子沒幹過壞事、辛勤撫育兒女、孝敬老人的好人,無論是上天還是入地,都不會受罪,有單人間住,不用幹活,到了開飯時間有人叫。最重要的是,會把她全身的疾病都治好,再也不會難受!
但那個笨蛋老“黑爹”居然又找不到他的小鴨子了,他跟丟了!
願母親安息!早日轉世!
阿彌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