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我家鄰村,有壹個信客,年紀不小了,已經長途跋涉了二三十年。
他讀過私塾,年長後外出闖碼頭②,碰了幾次壁,窮愁潦倒,無以為生,回來做了信客。他做信客還有壹段來由。
本來村裏還有壹個老信客。壹次,村裏壹戶人家的姑娘要出嫁,姑娘的父親在上海謀生,托老信客帶來兩匹紅綢。老信客正好要給遠親送壹份禮,就裁下窄窄的壹條紅綢捆紮禮品,圖個好看。沒想到上海那位又托另壹個人給家裏帶來口信,說收到紅綢後看看兩頭有沒有畫著小圓圈,以防信客做手腳。這壹下老信客就栽了跟頭,四鄉立即傳開他的醜聞,以前叫他帶過東西的各家都在回憶疑點,好像他家的壹切都來自克扣。但他的家,破爛灰黯,值錢的東西壹無所有。
老信客聲辯不清,滿臉淒傷,拿起那把剪紅綢的剪刀直紮自己的手。第二天,他掂著那只傷痕累累的手找到了同村剛從上海落魄回來的年輕人,進門便說:“我名譽糟蹋了,可這鄉間不能沒有信客。”
整整兩天,老信客細聲慢氣地告訴他附近四鄉有哪些人在外面,鄉下各家的門怎麽找,城裏各人的謀生處該怎麽走。說到城裏幾條路線時十分艱難,不斷在紙上畫出圖樣。這位年輕人連外出謀生的人也大半不認識,老信客說了又說,比了又比,連他們各人的脾氣習慣也作了介紹。
把這壹切都說完了,老信客又告訴他沿途可住哪幾家小旅館,旅館裏哪個茶房可以信托。還有各處吃食,哪壹個攤子的大餅最厚實,哪壹家小店可以光買米飯不買菜。
從頭至尾,年輕人都沒有答應過接班。可是聽老人講了這麽多,講得這麽細,他也不再回絕。老人最後的囑咐是揚了揚這只紮傷了的手,說“信客信客就在壹個信字,千萬別學我”。
年輕人想到老人今後的生活,說自己賺了錢要接濟他。老人說:“不。我去看墳場,能糊口。我臭了,妳挨著我也會把妳惹臭。”
老信客本來就單人壹身,從此再也沒有回村。
年輕信客上路後,壹路上都遇到對老信客的詢問。大半輩子的風塵苦旅,整整壹條路都認識他。流落在外的遊子,年年月月都等著他的腳步聲。現在,他正躲在山間墳場邊的破草房裏,夜夜失眠,在黑暗中睜著眼,迷迷亂亂地回想著壹個個碼頭,壹條條船只,壹個個面影。
刮風下雨時,他會起身,手扶門框站壹會,暗暗囑咐年輕的信客壹路小心。
二
年輕的信客也漸漸變老。他老犯胃病和風濕病,壹犯就想到老信客,老人什麽都說了,怎麽沒提起這兩宗病?順便,關照家人抽空帶點吃食到墳場去。他自己也去過幾次,老人逼著他講各個碼頭的變化和新聞。歷來是壞事多於好事,他們便壹起感嘆唏噓。他們的談話,若能記錄下來,壹定是歷史學家極感興趣的中國近代城鄉的變遷史料,可惜這兒是山間,就他們兩人,剛剛說出就立即飄散,茅屋外只有勁厲的山風。
信客不能常去看老人。他實在太忙,路上花費的時間太多,壹回家就忙著發散信、物,還要接收下次帶出的東西。這壹切都要他親自在場,親手查點,壹去看老人,會叫別人苦等。
只要信客壹回村,他家裏總是人頭濟濟。多數都不是來收發信、物的,只是來看個熱鬧,看看各家的出門人出息如何,帶來了什麽稀罕物品。農民的眼光裏,有羨慕,有嫉妒;比較得多了,也有輕蔑,有嘲笑。這些眼神,是中國農村對自己的冒險家們的打分。這些眼神,是千年故土對城市的探詢。
終於有婦女來給信客說悄悄話:“關照他,往後帶東西幾次並壹次,不要雞零狗碎的。”“妳給他說說,那些貨色不能在上海存存?我壹個女人家,來強盜來賊怎麽辦……”信客沈穩地點點頭,他看得太多,對這壹切全能理解。都市裏的升沈榮辱,震顫著長期遲鈍的農村神經系統,他是最敏感的神經末梢。
闖蕩都市的某個謀生者突然得了壹場急病死了,這樣的事在那樣的年月經常發生。信客在都市同鄉那裏聽到這個消息,就會匆匆趕去,代表家屬鄉親料理後事、收拾遺物。回到鄉間,他就夾上壹把黑傘,傘柄朝前,朝死者家裏走去。鄉間報死訊的人都以倒夾黑傘為標記,鄉人壹看就知道,又有壹個人客死他鄉。來到死者家裏,信客滿臉戚容,用壹路上想了很久的委婉語氣把噩耗通報。可憐的家屬會號啕大哭,會猝然昏厥,他都不能離開,幫著安慰張羅。更會有壹些農婦聽了死訊壹時性起,咬牙切齒地憎恨城市,憎恨外出,連帶也憎恨信客,把他當做了死神冤鬼,大聲呵斥,他也只能低眉順眼、連聲諾諾。
下午,他又要把死者遺物送去,這件事情更有危難。農村婦女會把這堆簡陋的遺物當做丈夫生命的代價,幾乎沒有壹個相信只有這壹點點。紅紅的眼圈裏射出疑惑的利劍,信客渾身不自在,真像做錯了什麽事壹般。他只好柔聲地匯報在上海處置後事的情況,農村婦女完全不知道上海社會,提出的詰問每每使他無從回答。
直到他流了幾身汗,賠了許多罪,才滿臉晦氣地走出死者的家。他能不幹這檔子事嗎?不能。說什麽我也是同鄉,能不盡壹點鄉情鄉誼?老信客說過,這鄉間不能沒有信客。做信客的,就得挑著壹副生死禍福的重擔,來回奔忙。四鄉的外出謀生者,都把自己的血汗和眼淚,堆在他的肩上。
三
信客識文斷字,還要經常代讀、代寫書信。沒有要緊事帶個口信就是了,要寫信總是有了不祥的事。婦女們壹把眼淚、壹把鼻涕在信客家裏訴說,信客鋪紙磨墨,琢磨著句子。他總是把無窮的幽怨和緊迫的告急調理成文縐縐的語句,鄭重地裝進信封,然後,把壹顆顆破碎和焦灼的心親自帶向遠方。
壹次,他帶著壹封滿紙幽怨的信走進了都市的壹間房子,看見發了財的收信人已與另壹個女人同居。他進退兩度,猶豫再三,看要不要把那封書信拿出來。發了財的同鄉知道他壹來就會壞事,故意裝做不認識,厲聲質問他是什麽人。這壹下把他惹火了,立即舉信大叫:“這是妳老婆的信!”
信是那位時髦女郎拆看的,看罷便大哭大嚷。那位同鄉下不了臺,便說他是私闖民宅的小偷,拿出壹封假信來只是脫身伎倆。為了平息那個女人的哭鬧,同鄉狠狠打了他兩個耳光,並將他扭送到了巡捕房。
他向警官解釋了自己的身份,還拿出其他許多同鄉的地址作為證明。傳喚來的同鄉集資把他保了出來,問他事由,他只說自己壹時糊塗,走錯了人家。他不想讓顛沛在外的同鄉蒙受陰影。
這次回到家,他當即到老信客的墳頭燒了香,這位老人已死去多年。他跪在墳頭請老人原諒:從此不再做信客。他說:“這條路越來越兇險,我已經撐持不了。”
他向鄉親們推說自己腿腳有病,不能再出遠門。有人在外的家屬壹時陷入恐慌,四處物色新信客,怎麽也找不到。
只有這時,人們才想起他的全部好處,常常給失去了生活來源的他端來幾碗食物點心,再請他費心想想通信的辦法。
也算這些鄉村運氣還好,那位在都市裏打了信客耳光的同鄉突然發了善心。此公後來更發了壹筆大財,那位時髦女郎讀信後已立即離他而去,他又在其他同鄉處得知信客沒有說他任何壞話,還聽說從此信客已賦閑在家,如此種種,使他深受感動。他回鄉來了壹次,先到縣城郵局塞錢說情,請他們在此鄉小南貨店裏附設壹個代辦處,並提議由信客承擔此事。
辦妥了這壹切,他回到家裏慰問鄰裏,還親自到信客家裏悄悄道歉,請他接受代辦郵政的事務。信客對他非常恭敬,請他不必把過去了的事情記在心上。至於代辦郵政,小南貨店有人可幹,自己身體不濟,恕難從命。同鄉送給他的錢,他也沒拿,只把壹些禮物收下。
此後,小南貨店門口掛出了壹只綠色的郵箱,也辦包裹郵寄,這些鄉村又與城市接通了血脈。
信客開始以代寫書信為生,央他寫信的實在不少,他的生活在鄉村屬於中等。
四
兩年後,幾家私塾合並成壹所小學,采用新式教材。正缺壹位地理教師,大家都想到了信客。
信客教地理繪聲繪色,效果奇佳。他本來識字不多,但幾十年遊歷各處,又代寫了無數封書信,實際文化程度在幾位教師中顯得拔尖,教起國文來也從容不迫。他眼界開闊,對各種新知識都能容納。更難能可貴的是,他深察世故人情,很能體諒人,很快成了這所小學的主心骨。不久,他擔任了小學校長。
在他當校長期間,這所小學的教學質量,在全縣屬於上乘。畢業生考上城市中學的比例,也很高。
他死時,前來吊唁的人非常多,有不少還是從外地特地趕來的。根據他的遺願,他的墓就築在老信客的墓旁。此時的鄉人已大多不知老信客是何人,與這位校長有什麽關系。為了看著順心,也把那個不成樣子的墳修了壹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