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個頓口拙腮、木訥寡言的人,能少說話就盡量少說話,時常是三棒子打不出壹個屁來,把跟我說話的人急得什麽似地。我平生最羨慕的,是那些壹說話就滔滔不絕、口吐蓮花的人。跟人吵架,對方壹句話就把我給噎住了,我臉紅脖子粗地走開後才想到“剛才如果這麽吵的話,他就只有幹瞪眼的份了”。半生不熟的人湊在壹張飯桌上五馬長槍,是我不擅長的,實在推不掉勉強去了,往往因為我的沈默和無趣使氣氛變得尷尬,而我只有自責。人多的大場面,我尤其恐懼說話,只是往犄角旮旯裏縮著躲著。所以,我愛靜,愛獨處。但是,“世事相違每如此”,妳猜得著開頭,卻往往料不到結局。就像我,越是不擅長說話人家越是來逼迫妳說話,幹的硬的,沒得商量。
我在中文系混文憑時,老師要求每個學生試講壹節課,課文自選,評價項目有儀表儀態、口語表達、理解能力、師生互動、板書和教案設計等方面,計算學分。因為此前從未上過講臺,我惶然不已,大無畏地去問老師可不可以不講,老師答得幹脆又明了:可以不講,只要妳不想畢業。
看來,只能備課了。選定課文後,查找資料,編寫教案,並向同學請教。教案完成後,我向壹個同學講了壹遍,同學指出幾處需要改進的地方,說:“總體還不錯,相信自己,加油!”直到這時,我才有那麽壹點點信心了。我想,壹樣有鼻子有眼的,別人可以,我也可以。於是,我變消極為主動,早晚死記硬背,並在頭腦中勾畫出正式試講時的壹些情形。
壹天上午,我在全班同學的註視下故作鎮定地走上講臺,在黑板上寫下“石壕吏”三個字,歪七扭八的,接著寫“杜甫”,沒想到,用力過猛,“杜”字剛寫了半邊粉筆“嘎嘣”壹聲折斷了,我驚出壹身冷汗。稍稍平復下情緒,再拿粉筆,顫巍巍地將“杜甫”兩個字寫渾全了。然後,瞅著教案,聲若蚊蠅地念了起來。很奇怪,預習時幾乎能背誦下來,此時此刻,眼睛余光壹掃下面,腦中只剩下壹片空白,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念些什麽。更要命的是,我看見老師坐在最後壹排瞪著眼,滿臉嚴肅。壹分神,我更是結結巴巴、氣若遊絲了。阿彌陀佛,好不容易念完了,準備謝場,老師已疾步而至,硬硬地說:“妳這不是講課,是念課,而且念得也不怎樣。我告訴妳,本次試講不及格!”不管是講課還是念課,不管及格不及格,畢竟是上了壹次講臺,於我而言,開創的意義大於壹切。此刻憶及,我實在應該感謝老師給我出醜的機會,還應該感謝同學們自始至終忍受著我的出醜。
陰差陽錯,造物弄人。後來,我竟然開始了記者生涯。經過歲月的淬煉和生活的捶打,說話的能力似乎“提高”了壹點,但本性難移,做了編輯後,最終還是返回到過去時。
我總覺得,讓口拙者去講課,就像讓矮子去參加跳高比賽壹樣,多少有些滑稽。為什麽這麽說,因為我又遭遇了壹次講課。
在我棲身的這本雜誌創刊5周年的`時候,雖然諸多事宜早早提上議事日程,但到頭來還是有好多的“想不到”。其中,最大的“想不到”就是,領導讓我給陜甘寧青四省(區)的三四十名通訊員講課。我猶豫了退縮了膽怯了。面對我的解釋和逃避,領導擲地有聲:“我不需要聽什麽理由,妳不但要講,而且還要講好!”
這種情形怎麽似曾相識?
搏壹搏吧。不就是說說雜誌的欄目設置、投稿須知和存在的問題嘛,輕車熟路的,怕什麽怕?即使真的失敗了,也沒什麽大不了的。我像壹個窮途末路的賭徒似地自己給自己打氣。接下來,整理講稿,搜尋資料,對照網頁摸索制作PPT課件,反反復復,我的心情是誠惶誠恐的,我的日子是黑白顛倒的。偏偏,我就感冒了,過了兩天,妻子也感冒了,最後連女兒也未能幸免。形勢逼人,不敢懈怠。我這個罪魁禍首壹邊吃藥壹邊忙活,真難為妻子和女兒了。隨著日子壹天天臨近,我又不可抑制地患得患失起來,尤其是講稿,寫了幾遍都不滿意。最近的壹次,裏頭甚至都註明了“此處語言宜活潑”“此處宜用重音”“此處圖片講解是重點”等提示語。後來看了壹下,張牙舞爪的,抽了幾支煙,決定重寫。
但是,且慢,為什麽要重寫?為什麽重寫了還不滿意?我是心知肚明的,癥結的關鍵是,我有說話障礙——這障礙來自於自己,且是與生俱來的,妄想清除障礙,結果徒勞不說,還犯了“戒律”。詩人、作家韓東曾列舉關於寫作的諸多“戒律”,其中壹條的大意是:不應要求比自己還寫得好,妳是什麽水平就只能寫出什麽東西。將寫作換成說話,我的犯戒就在於,我總想說得比自己還好,總想說出超過自己水平的東西。於是,順理成章地產生了說話障礙。痛定思痛,我決定正常說話,即:按自己的水平說,說成什麽是什麽。沒想到,這招還真奏效,講稿過關了,內心安穩了,走上講臺輕松了。客觀地說,那次講課,課件圖文並茂、講解條分縷析,反響挺好的。
想想,說自己這樣不行那樣不濟,原來都是借口、都是遁辭,因為,該來的終會來,是妳的就是妳的,躲也躲不掉。所以,盡管平常心面對,做回真實的自己,哪怕把臉上塗地五抹六道呢。那時,妳會聽到壹個發自肺腑的聲音:我已經盡了自己全部的智慧和心力,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