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要談對他們/她們的尊重,壹方面,人在社會上總有著相對的強勢和弱勢之分。
另壹方面,從我們自身出發也總有做的不到位之處。
還有壹方面,我的母親就從事過餐飲、農田裏的體力活兒、工廠裏的技術活兒和育嬰嫂等多種服務行業,從她那兒,我聽到過許多人間百態、無常世事。
還有壹方面,在每個人的成長、發展歷程中,自尊心和尊重他者之間存在著微妙的聯動。
今年以來,各行各業都受到疫情的影響。
就我看到的,那些有穩定工作的人們是幸運的,他們抵禦風險的能力相對較強。
“旱澇保收”這個老詞兒煥發出新的生機,不管是壹直呆在單位堅守崗位也好,還是長期居家隔離不下樓也罷,生活裏總有壹份可靠的保障。
平時羨慕人家做生意的、單飛的、自己幹的人,想幾點上班就幾點上班,累了、想休息休息就去玩壹玩、旅旅遊、放松放松,抱怨自己朝九晚五、按部就班,覺得沒自由、了無生趣、沒意思。
到這種時刻,再壹對比:
壹天不工作、壹天不掙錢就壹天沒有收入,吃什麽喝什麽?
要是再有房貸、車貸、房租、押金、孩子的學費、其他的債務,別拿安心在家或者健康最重要來說事兒了,人家恐怕心裏難受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根本呆不住!
自己謀生、自己對自己負責是很難的,甚至比擁有自制力還難。
因為這裏面還不僅僅是主動而為的問題,更多的是被動的承受。
那承受的背後是生活所迫。
是把生活全部的重負壹肩挑、壹力扛的選擇。
那是壹種把可能的機遇、未知的風險、每壹縷收獲、每壹分負累全都系於自己壹身的生活。
在這樣的生活裏,從事服務行業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
並不是每壹個少年都有在歌樓上無憂無慮聽雨的資本和背景。
所以從事服務行業的年輕裏壹定有著倔強,既然有破釜沈舟的出發,就得有面對失意的勇氣,就算沒有也還是得擦幹眼淚迎接明天。
“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
身若不系之舟本就不如立在堅固的堤岸上踏實——江面看似遼闊,雲層卻很低。黑雲壓城城欲摧,已經壓抑至極,偏偏斷雁聲聲被西風吹送入耳,壯年的悲慘恰在自己的於無聲處。
所以從事服務行業的中年裏壹定有著無奈,既然有上有老小有小的不得已,就得有打碎了牙往肚裏咽的隱忍,就算沒有也還是得把兒女情長都藏在心窩,任他壹路坎坷。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壹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追逐利潤、高速發展的社會裏,早已不允許小人物悠然地坐在僧廬下聽雨,所謂人為財死,即使沒有任何壓力,被資本異化的老人們只會去想:多給兒孫掙下些、存下些、留下些他不香嗎?又怎麽會有時間去感悟悲歡?
所以從事服務行業的暮年裏更變成了淒涼,既然還得出來謀食,那情狀恐怕早已超越了難言之隱,謀食代表著他們還有用、還有價值、還想活著,難道不活著,母寧死?
去坐公交車的時候,廣播裏都會說,請主動給老弱病殘孕和帶小孩的乘客讓座, 在社會這趟高速飛馳的列車上,略微處在強勢位置上的我們對相對弱勢的從事服務行業的群體表示壹份尊重,往往就像讓出壹個座位壹樣容易。
容易的事不正是我們願意做的事嗎?
所以,請尊重身邊從事服務行業的人們。
往下繼續說,怎麽去尊重呢?我們能做什麽呢?從我們自身出發在道德上有哪些做的不到位之處呢?
白居易說賣炭翁“滿面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到“可憐身上衣正單”的份兒上也還是“心憂炭賤願天寒”,為什麽呢?
只是為了“身上衣裳口中食”。
但黃衣使者白衫兒是怎麽做的呢?
他們沒有壹絲憐憫,“手把文書口稱敕,回車叱牛牽向北”。
我們的賣炭翁也只好“宮使驅將惜不得”了。
這裏面不管是強迫也好,叱責也罷,核心就是不尊重,因為在宮中的使者看來,老翁沒什麽值得尊重的。
我們不是宮中的使者,我們是人民的公仆,是被納稅人養活著的公仆。
對我們來說,壹個笑臉、壹聲謝謝、遞壹杯水、抽壹張紙、自覺讓出壹條路、主動伸手接壹把、和善的神情、平視的姿態、不要皺眉、不要抱怨、不要躲閃、不要嫌惡、不要謾罵、更不要侮辱……這些也很簡單,也不需要付出什麽代價。
並不需要誠懇的眼神、溫柔的話語、恭敬的用心或關切的行動。
很多時候,可能拿他們和對自己壹樣,做出 “大家都壹樣是人” 的溝通就已足夠。
從事服務行業的人們也很反感被要求無條件順從,但他們不需要很多的諒解和寬容,但在他們看來可恥的不是貧窮,而平等待人就是尊重,被尊重就很光榮!
想想是不是即使我們自己受了委屈,感覺不被別人尊重,也會很痛?
所以,請尊重身邊從事服務行業的人們。
再往下說,我想說說我的母親。
早年間,她在農田裏打零工。
彎腰拔草、蹲著定苗、提鍬挖坑、背壺打農藥、跪下鋪薄膜、弓身摘棉花、仰手給棗樹、葡萄樹修剪枝丫……
單單為了給我攢學費就得年復壹年的忍受料峭的春寒、夏日的酷暑、喜怒無常的秋老虎和凜冽的嚴冬。
那些長期高強度的體力活使人身上的大部分關節幾乎都變了形,也留下風濕、關節炎、靜脈曲張的慢性病。
我常常覺得就強度而言絲毫不亞於北魏詩人筆下“褰裙逐馬如卷蓬。左射右射必疊雙”的李波小妹或曹植筆下“控弦破左的,右發摧月支。仰手接飛猱,俯身散馬蹄”的遊俠兒。
只不過李波的小妹和幽州、並州的遊俠兒有著崇高的追求和揚威的美名,我的母親只有我這壹個念想。
就是這樣,如果遇上通情達理的人家,午飯、茶水、偶爾休息自不必說,雖然累,但心情是好的,如果遇上吝嗇的、缺乏同理心的人家,言語之間的逞能鬥狠也不提了,毫無道理的、額外的工作量也只能認了。
冬天沒活幹的時候,別人的父母都去小商店裏打麻將諞閑話,我的父母繼續托關系到種子加工場裏上班,父親站哨,母親壹個人在戶外給車皮過磅。
西北的寒夜不是每個人都能領教,我母親即使穿著雙層的羊皮大衣也抵禦不了徹夜呼嘯不息的風,但就是這樣,管事兒的副職領導還是開給她最低的工資,即使過去多年,母親提起來還會憤憤不平好久。
後來,母親還在紅棗加工廠、塑料包裝箱加工廠上過班。小廠不會講究人文關懷,只會在乎產量是否耽誤。
再後來,母親還開過餐館,也在餐館打過工。
形形色色的食客不會單純把服務員當作服務員,嬉皮笑臉的有之,猥褻骯臟的有之,占小便宜的有之,包藏禍心的有之,雞蛋裏挑骨頭的有之,拿假錢結賬的有之……
多年後母親當作笑料道來,我只恨自己離得遠、本事不濟,無法懲戒之而後快。
試想,如果是他們的母親、配偶、姐妹、女兒,還會這樣子幹嗎?
這幾年,母親參加了再就業培訓,當上了育嬰嫂,上戶給別人看孩子當然也會遇到形形色色的人。
有好相處的,有難對付的;有和睦至上、寬以待人的,也頤指氣使、尊己卑人的;有喜怒無常愛甩臉色的,也有家庭硬件豪奢但育兒觀念落後於時代太多的……
所以,當我見到打飯的大姐、端菜的大媽、打掃衛生的阿姨們,我總會想起母親,總會想到她們和母親的年紀差不多,已經屬於老人的行列了,當她們為我服務的時候,我也總是想著盡量給她們壹份尊重。
所以,請尊重身邊從事服務行業的人們。
最後,我們從小孩子變成成年人,心智上有著慢慢適應社會的成熟,也總有著孩子般難以自控的不成熟。
壹方面,我們自尊心極強,不允許別人忽視自己的存在,不允許別人輕視自己的勞動,不允許別人藐視自己的付出,不允許別人蔑視自己的成果。
另壹方面,我們往往對自己也很寬容,允許自己出錯,允許自己犯懶,允許自己狡辯,允許自己發昏。
但我們很少去想,我們為什麽不許別人失誤,為什麽不許別人不辛苦,為什麽別人不圍著我們轉圈圈就是不行?
之前有篇文章很火,說的是要像尊敬領導壹樣尊敬父母。
這的確很有意思: 我們天天圍著領導轉,腦子裏思前想後 領導吃了沒,吃的好不好,領導累不累,身體能不能受得了,領導休息沒,會不會失眠,領導的東西有沒有人拿,領導的事情有沒有人辦,領導的任務有沒有人完成,領導的日程有沒有人提醒,領導的業績有沒有人記住,領導的家人有沒有人關心,領導的朋友有沒有人接送,領導的脾氣有沒有人摸清,領導的喜好有沒有人掌握,領導的好心情有沒有人分享,領導的需求有沒有人滿足,領導的臉色有沒有人重視,領導的面子有沒有人給,領導沒說出口的話有沒有人猜到,有新鮮事和好消息領導知道了沒有,有新生事物領導玩不玩得轉 ……
我們很少對父母 如此耐心,如此體貼,如此熱絡,如此踴躍、如此關照、如此重視、如此費勁,這,不也很有意思嗎?
其實,到了要像尊敬領導壹樣尊敬父母、孝順父母、關愛父母、維護父母的時候,這其實是 壹種悲哀,壹種巨大的顛倒,壹種深刻的本末倒置,壹種永遠無法自洽的欲蓋彌彰的自圓其說。
這說明在我們的心裏,壹種根深蒂固的等級觀念業已形成:
金字塔的塔尖是領導,其次是在領導和我之間的領導,再次是在權力、金錢、皮相上強過我的人,再次是能左右我孩子前途的人,再次我和我的孩子,其後是有求於我的人,倒數第二是為我服務的人,最底下是比我有理想、有抱負、有追求的人和已經為理想、抱負和追求獻身的人。
把從事服務行業的人們放在次末是因為他們和我還有交集,通過他們至少還能讓我擁有看到自己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成功”的機會。
而最末的人裏面,第壹種只能證明他們比我傻,是十足的蠢貨、呆瓜,第二種既然已經和我沒有交集了,那麽我也沒時間浪費在他們身上,那些虛無的、空洞的、過去式的廢物就該收進垃圾箱!
……
社會是壹個聯動的整體,從上到下、從左到右、從前到後、從裏到外,每壹個人的勞動***同構成了社會的正常運轉,所以每壹個人的勞動都值得被尊重。
外賣小哥在雨中大哭的場景,送貨小哥壹個人背著冰箱或者洗衣機爬上六樓的場景,保潔大媽靠在拖把上打盹的場景,獨腿的大爺蹬三輪上坡的場景……不只是為了讓我們鼻頭壹酸、熱淚滾滾流,我想,更是為了讓我們思考。
思考什麽?
通俗地說,就是 將心比心 。
再嚴整點,就是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了。
不要不好意思,更不要冷漠置之。
?值得被溫柔以待的不只有我們的孩子,還有那些正在用自己的勞動為我們服務的人!
尊重,不是壹種吝嗇的表達。
相反地,也並不需要多麽高昂的代價。
所以,請尊重身邊從事服務行業的人們。
(感謝熱愛閱讀的妳,感謝善良的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