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紅全身通泰提著褲腰從廁所出來,工地上有個男人朝她喊:“妳進去拉石滾哩!恁長時間!”唐紅啐他壹口:妳管天管地管不住老娘屙屎放屁,滾蛋!“幾個幹活的男人心滿意足哈哈大笑起來。唐紅並不惱,成天呆在狹窄的塔吊間裏,除了機器的轟隆聲,常常壹天沒人說話,嘴裏都要長毛了。她最近還發覺自己有口臭了,不用別人提醒,她自己咽唾沫時都感覺有怪味。她想自己下了塔吊得多說話,多動動嘴,要不然嘴都臭了。
這個工地上只她壹個女人,還開塔吊,自然引起男人們的話題。唐紅剛來時,聽到這群男人五馬長槍說黃段子,臉臊紅得發黑,整個人溜著墻根走。沒法子,工地的生活單調乏味,工人們只好自己找樂子。唐紅又不能捂住他們的嘴。漸漸地,她發現男人們也就是過過嘴癮,幹活時壹個比壹個賣命。工地上大部分是搬運工,沒什麽技術含量,所以招來的大都是農村三四十歲的中年男人,都和她唐紅壹樣需要養家糊口。後來唐紅就能昂首挺胸從男人堆裏穿過去了,男人有時拿她打趣,她就熱烘烘懟回去,大家壹通亂笑。
要不是她那個挨千刀的男人斷了她後路,唐紅也許壹輩子不會想著來城裏開塔吊。當初她男人和村裏男人壹樣出去打工,半年也不曾回過家。唐紅眼巴巴帶著倆孩子在家等男人,地裏的莊稼活把她的雙手磨礪得像紗布,晚上倆孩子就專門等著媽媽抓癢癢,因為媽媽粗糙的大手來回壹抹,可解癢了。男人春節終於回來,倒像個衣錦還鄉的員外,對唐紅這個糟糠妻橫豎挑剔,壹會兒嫌屋裏亂得壹坨壹坨,壹會嫌院裏雞飛狗跳,仿佛先前他是去城裏鍍金了似的。唐紅忍得雙眼要冒血,男人又去村東頭的賭場了。
壹到過年,村裏男人們就”呼啦“壹下從外面回來,聚到村頭的商鋪裏,在煙霧繚繞裏熬眼磨屁股。天大亮時,摩挲著癟癟的錢包像流浪狗壹樣夾著尾巴灰溜溜離開了賭場。半年辛辛苦苦的血汗錢換做賭場裏幾次高潮的快感,往往還沒來得及喊出來,就泄了。唐紅男人成了這群村裏男人的”佼佼者“,因為他輸得最幹凈,賭紅了眼恨不得把內褲壓上。有壹年回來,唐紅喜滋滋向男人邀功,告訴他自己在家種的小辣椒賣了好價錢。男人轉眼就摸到錢送給了賭場。
唐紅的心”汩汩“淌血,栽辣椒苗時,她累得腰都直不起來。跪在地裏壹棵壹棵攏苗,那壹大塊辣椒地裏遍地都是擠擠挨挨的小窩窩,都是她跪出來的坑兒。天旱缺水,要沒完沒了給辣椒澆水,人家的男人打工離得近,會跑回來幫著澆地。唐紅壹個人拖著長蛇樣的水管,在明晃晃的日頭下,東奔西跑。為了加快速度,她雙手抱著冷冰冰的管子使勁朝遠處滋水,拽得緊了,“噗通”壹聲,水管接口處斷開了,洶湧奔騰的水流四散逃開。唐紅只好深壹腳淺壹腳跑到機器旁關掉開關,再踉踉蹌蹌跑回來重新把水管子接好。壹塊地澆下來,她的衣服都快被水澆透了,嘴唇冰得烏青,上下牙齒直打架,身上像散了架,直想爬回去!
沒過幾天,地又被風吹得裂了口,清幽幽的辣椒苗眼看蔫了腦袋,還得再澆水。為了搶機井,唐紅半夜就起來守著占地方。有壹次唐紅已經占了機井,只是回家拿了壹件衣裳,回來人家就捷足先登了。唐紅不依,那家男人自覺沒臉和女人幹仗,就慫恿自己婆娘和唐紅結結實實打了壹架。唐紅的頭發都被拽掉了幾綹,壹摸都出血了。那女人更慘,被唐紅咬得嗷嗷叫,兩口子被瘋狂的唐紅嚇傻了,壹溜煙跑了。唐紅喘著粗氣,也被自己的強悍嚇了壹大跳。
辣椒終於豐收了。壹撮撮鮮紅的小辣椒密密匝匝掛在枝杈間,像壹串串要燃燒的鞭炮,似乎馬上就能聽見“劈裏啪啦”的慶祝聲。遠遠望去,紅的果,綠的葉,壹大片壹大片滿是的,令人欣喜。唐紅用鏟刀把辣椒壹棵棵放倒,均勻攤開鋪平,讓它們充分接受日光照射,逼出水分。然後再壹棵棵翻面兒繼續曬。直到葉子打卷兒,用手掂起來“刷刷”作響,就可以拉回家整整齊齊碼在院子裏摘辣椒了。
天是壹天涼似壹天,院子裏垛成小山的辣椒在慢慢減少。唐紅不敢有絲毫停歇,擔心天氣有變,辣椒發黴影響賣相。嗆人的辣味隔著口罩也刺激得喉嚨幹癢直咳嗽,壹天下來,唐紅覺得鼻孔幹得幾乎要出血,更要命的是雙手已經開裂,戴了厚厚的手套還是生疼。每天熬到半夜上床時,唐紅覺得腰腿都不是自己的了,身子打著拱伸不值,真想用熨帖燙平。
鮮紅的辣椒因了成色十足的賣相,讓唐紅的辛苦有了心滿意足的回報。她用裂滿口子的雙手數著壹張張脆生生作響的小紅魚兒(百元大鈔),心裏像灌了蜜。可是沒等她把錢捂熱,男人就“慷慨”地把她的血汗錢送給了村東頭的賭場。
唐紅所有的委屈像開閘的洪水奔騰而出,她朝耷拉著腦袋,壹臉苦悶的男人奮力撲去。男人沒提防,被刨了壹臉雞爪子壹樣的痕跡,火辣辣的疼痛刺得男人壹巴掌就把唐紅掀翻在了地上。男人罵罵咧咧:“奶奶的,反了天了!”唐紅奮勇向前,連撕帶抓,她嚎啕大哭著,引得前院的公公婆婆壹路小跑過來拉架。婆婆看到兒子順臉流血,開始帶著哭腔大呼小叫:“妳真是不知輕重啊,哪有把自己男人抓成這樣啊!這臉咋出去見人啊!”唐紅被婆婆使勁往旁邊拽著,男人趁勢跺了她兩腳,在他爹的咒罵下嘟嘟囔囔出去了。
門外已經聚集了嘰嘰喳喳看熱鬧的壹群人,唐紅覺得自己的悲傷連同頭痛,腰痛,腿痛還有心痛壹股腦發出來,痛得她伏在地上無法起身。不是第壹次吵架,也不是第二次,唐紅也記不清有多少次了,相同的原因,相似的場景。這壹次唯壹不同的是,唐紅竟然主動出手去打男人了!
公公婆婆像往常的每壹次壹樣,勸了幾句:“誰家不吵架?還能不過嗎?孩兒恁大了,還不趕緊擦擦淚,還得給孩兒做飯呢?大過年弄啥哩!”唐紅呆呆坐在院子的空地上,人群已經散去(因為實在沒有勁爆內容可看),冰涼的水泥地面讓她雙腿發硬,她爬起來,擰開水管洗臉。天快黑了,倆孩子去外邊玩也該回來了,她煮的肉還在鍋裏咕嘟咕嘟冒泡,誘人的香味重新激起了唐紅的力量。
閨女先回來,她都上初中了。可能剛從同學家回來,電車鑰匙都沒拔,從耳朵裏拉掉耳機,進門就問唐紅:“媽,妳又和我爸吵架了?”唐紅的委屈重新升騰起來,還沒張嘴,閨女又說了:“吵了多少回了?真沒意思!誰家像咱家雞飛狗跳的!”唐紅被噎得啞口無言,閨女說話越來越像她爹,壹斧子倆樁!
大過年的,唐紅的心裏像被灌滿了陳醋,酸得咬牙。男人堂而皇之不回家吃飯了,他在向唐紅證明:我可去的地方多了!
村裏的飯店在年關這些天永遠推杯換盞熱鬧非凡,牌場裏無論輸贏每天終歸要來這裏撮壹頓。這些男人們在這裏補充完元氣,再去賭場“開戰”。唐紅知道男人留在哪裏,可是她沒有心勁兒再去尋他。壹年又壹年,男人的心性沒有任何改變。
過罷年,他就去外地打工,把壹家老小扔給唐紅,幾個月不打電話。等到再過年時,衣著光鮮地回到家,就鉆進牌場沒白天沒黑夜“勞作”,唐紅和他說不上幾句話他就煩得要命。家裏的人情世故迎來送往似乎與他無關,他的壹年有“頭”和“尾”兩個開關,至於那壹年中漫長的中間歲月,與他是完全割裂開的。他從來沒有問過家裏幾畝地種了哪些莊稼,怎樣收割,如何晾曬,他也從來不問孩子的學習怎麽樣,更沒有貼心問過唐紅“作難了沒有?”唐紅甚至覺得男人似乎並不屬於這裏。
倆孩子拔節似長大,處處都是要錢的開支。閨女星期天本不願上補習班,嫌跑著麻煩。唐紅不依,給她報了英語和數學補習班。壹對壹啊,學費貴得嚇人,壹天好幾百。唐紅告訴閨女:“妳考不上好學校,就得跟妳媽壹樣累死累活幹苦力!”閨女壹副死不甘心的模樣,唐紅怕她補得不認真,每周六按時接送。她騎著電車載著閨女壹路風風火火,給自己種植著希望。兒子上小學,每晚還粉嘟嘟躺在她身邊,他也是爺爺奶奶的心頭好。兒子性情柔順,是唐紅的貼心小被褥,不似女兒,壹張嘴說話能把人噎死。
大年初二,唐紅回娘家走親戚,男人並不露面。往年都是唐紅好話說壹籮筐,男人才唧唧歪歪帶著孩子和他壹同前去。因為怕耽誤自己玩牌,剛吃過午飯男人就催著回家,急得像被燙了腳,不肯多留壹秒鐘。這次唐紅也不再叫他,更不想差閨女去牌桌上拉他回家,然後再和他說好話。她帶倆孩子走親戚多清凈,還能和爹娘多坐坐。可是閨女以電車太小擠不下為由,死活不想去姥姥家。
唐紅氣得腦仁疼,閨女還理直氣壯:“去那兒啥意思,也不好玩。妳又不給我壓歲錢!”唐紅每年都把孩子的壓歲錢要過來放著,不讓亂花。閨女提了好幾次抗議,控訴自己沒有權利支配壓歲錢。唐紅苦口婆心給她講發壓歲錢其實就是親戚之間的錢換來換去,給孩子發錢圖個吉利。閨女壹臉唾棄:“這樣還有啥意思,還不如不發,多簡單!“唐紅不想再和她磨嘴皮子,只好帶著兒子騎電車走了。壹路想著要是乖巧的兒子長大也說這樣的混賬話,生活該是多令人泄氣啊!
正月初八,男人要出門打工,伸手往唐紅要路費。唐紅忍著洶湧的情緒,狠狠搓著衣服說:“沒錢!“男人像沒聽到唐紅的話,手都沒縮回去。唐紅不再理他,端著壹大盆衣服出了屋門,男人氣急敗壞:”行,妳可真狠!“壹腳把電動車踹倒在地,電動車”嘰哇嘰哇“亂叫起來,唐紅氣得心狂跳,男人頭也不回走了。唐紅想著因為這個男人,這個家壹整年等於顆粒無收,心如死灰。
她站在大門外,怔怔地看著男人越走越遠,撥通了表弟的電話:“妳說的那個事我能幹!“春節回娘家走親戚時,壹直在外邊跑工程的表弟給她說了壹個很誘人的工作——開塔吊。工地負責人托他找壹個可靠認真細心的人開塔吊,正常有活的情況下壹個月掙六七千也很常見。她心動不已,央求表弟替她說說。表弟見多識廣,也不大驚小怪,只說開塔吊的女人不多,因為要膽子夠大,爬到幾十米甚至上百米的塔籃裏,壹坐就是壹天,累著呢!唐紅向表弟保證自己絕對勝任這份工作,表弟呷了口酒說:”姐,妳還是回去和姐夫商量商量再說吧!“
唐紅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目標明確,她心裏默算著壹年的收入,刨去倆孩子的開銷,還能存不少錢,再猛幹幾年,說不定也能在城裏首付個房子呢。她的這些淩雲壯誌下意識地屏蔽了那個男人,仿佛他從未出現在她的生活中。
塔吊的面試和培訓比想象中順利,再加上表弟這個薦頭的面子夠大,唐紅很快上班了。因為經常要加班到很晚,唐紅只好在城裏租了半間小房子,只有壹張床壹個桌子。這些城中村裏的小房子都被隔得狹小無比,推開門幾乎直接抵住床,門後邊壹個小矮桌子被死死擠在角落裏。隔音效果奇差,每天晚上都有各種莫名其妙的噪音。可是唐紅已經很滿意了,因為下了夜班熬得腰酸背痛,能及時躺在床上歇歇,多好。便宜的房租又省了不少錢,這樣壹個月就能多剩余壹些。想想壹個月就能掙到種壹季小辣椒的錢,唐紅都能笑醒。
兒子跟著爺爺奶奶她還是放心的,所以算著到周末了,唐紅就往家裏打電話,催促閨女上補習班,免不了會多說幾句自己的辛苦,常常話沒說完,閨女就打斷:“妳煩不煩,就知道讓我學習!“她張張嘴,不知道說些什麽體己話。兒子出生後,唐紅就沒再和閨女壹個床睡過,娘倆的所有交流幾乎都成了唐紅的獨角戲,常常是她苦口婆心說了壹大堆,閨女置若罔聞。有時她氣急要動手,閨女惡狠狠說:”妳打吧,妳和我爸除了吵架,就是打我,打死了清靜!“閨女就是有這樣的”本事“,壹句話能讓唐紅閉嘴,心口疼半天。
這天,唐紅從塔吊上爬下來,急匆匆鉆進廁所解決完問題,在工地上幾個男人的打趣中去值班室拿手機。壹解鎖,嚇壹大跳,十幾個未接來電,全是閨女班主任打來的。她的心“突突”狂跳,手忙腳亂給老師回過去,才知道老師已經把閨女送回家了。因為孩子說自己抑郁了,死活不願意進教室,進去就冒汗頭暈。更要命的是,和閨女要好的壹個小姑娘竟然因為心情郁悶,把自己手腕都劃流血了,都送醫院包紮了。
唐紅的腿都軟了,她啥也顧不上,連滾帶爬壹路狂奔回到家,還沒進屋,就聽見閨女哈哈大笑的聲音。她推開屋門,閨女正對著電視吃著零食笑得花枝亂顫,她在興致勃勃看《跑男》。唐紅狂跳的心幾乎靜止了,她小心翼翼看著閨女:“妮子,妳到底咋了?”孩子嚼著嘎吱脆的薯片回過頭呆呆望著她:“媽,我肯定得抑郁癥了,妳得給我看病!”唐紅看著能吃能笑的孩子,怎麽也不相信她得了眼下這麽時髦的病。
看著閨女重新投入樂不可支的節目中,唐紅心裏窩著火,叫她先關了電視。叫了幾次,都不應。唐紅的火“騰”竄上來,過去“啪”把電視關了,閨女突然站起來朝她使勁推了壹把,差點把唐紅推個跟頭,壹聲不吭沖進自己房間,“砰”地壹聲狠狠關上了門。唐紅眼冒金星,扶著桌子喘氣,孩子的粗暴行為像壹把刀突然刺進了她心裏,驚嚇遠遠戰勝了疼痛。
她拼盡全力控制好情緒,去敲閨女的門,她敲得又慢又輕,不知道是擔心嚇著孩子還是自己。“妮子啊,妳咋了嗎?和媽說說!”屋裏悄無聲息,她再敲,還是沒有動靜。唐紅心慌了,使勁撞門,差點壹頭栽進去。
原來門並沒有鎖,閨女蜷縮在床上,睡著了。她雙手緊緊抱著自己的枕頭,頭朝被窩內勾著,像壹只被人丟棄的小貓。
第二天壹大早,工地的電話就追過來了。那個小她十多歲的領導把她罵了個狗血噴頭。因為這幾天工程緊張,趕黑兒運來的大量鋼筋和方木要趕緊運上去。唐紅聽著領導在電話裏催得惱羞成怒,請假的念頭使勁摁了下去。她聽出來了,不想幹就滾蛋的意思。唐紅不能滾蛋,她需要這個工作,很需要。
她推開門喊閨女,囑咐她起來去奶奶那兒吃點飯,趕緊去上學。閨女仍不作聲,唐紅嘆口氣,自己也覺得剛才的囑咐很沒勁,只好騎上電車急匆匆走了。這壹天,工地上特別忙碌,唐紅從爬上塔吊窩在塔籃裏直到天黑才下來。捎上來的午飯在塑料袋裏坨得像壹堆鼻涕,令人惡心得無法下咽。盡管她只在早飯時喝了壹點豆漿,臨爬上來前還去廁所放空了,可時間久了還是憋得難受。
她朝角落裏那個小紅桶看了好幾次,還是克服不了心裏的障礙。盡管窗邊還掛了壹片布,扯下來就能遮羞,唐紅想著忍到下去再說。可是壹旦有了這種強烈的意識,就越來越覺得難受,小腹憋得熱辣辣地疼。她怕壹會更忙,壹咬牙,趁著塔吊喘氣兒的功夫,拉上那個已經分不清顏色的窗簾,蹲在小紅桶上解決了。等她站起身重新開始工作,也沒覺得有多害臊,她再次告誡自己:“壹定得把自己當個男人用!”
等唐紅壹身酸痛從塔吊上爬下來,已經晚上八點多了。春天的夜晚空氣裏飄著莫名的香味,往年這個時候正在拼命給小辣椒澆水。唐紅想起自己壹個人抱著水管子澆地時東奔西跑的情景,很心酸。又想到閨女,趕緊給婆婆打電話。兒子奶聲奶氣的聲音傳來,唐紅的心像熨帖熨了壹樣舒展。她問:“姐姐上學了嗎?”兒子說姐姐在家看電視,還不許他進屋。婆婆的聲音從旁邊傳來:“也不知咋托生裏,恁氣人個閨女,咋喊都不吃飯,也不去上學!真管不了啊!”唐紅聽得心裏像攪拌著混凝土,晃蕩得不是滋味,只好軟塌塌對著電話說:“我忙完這兩天就回去!“
工地上工程進展很快,樓越蓋越高,吊混凝土就得通宵達旦。唐紅覺得除了開飛機的,就屬她的工作呆在空中最長了。她生了口腔潰瘍,天天壹個人呆在雞窩壹樣的塔籃裏,嘴裏越來越臭,還蟄著疼。有時她想到閨女,還是不明白孩子為啥說自己抑郁,去上學就頭暈惡心。學校裏熱熱鬧鬧,多好。唐紅想到自己經常從天不亮幹到天黑,累得真想爬著回去,是不是也抑郁壹下?。
老天終於肯賞臉,下起了大雨,勢頭不減,工地只好停工。唐紅壹大早開門進家時,嚇了壹跳。屋裏成了垃圾場,零食袋子扔得滿屋都是,方便面桶在桌子上摞著,滴滴答答往下滴水,地面上落了不少頭發。她嘆口氣,三下五除二收拾幹凈,推開門看看閨女,還睡著。桌子上橫放著壹本書,她拿起來看了壹下:中考模擬。她像猛然被人擊打了壹下,才想起孩子馬上要考高中了!這些年她自己覺得很要強,事事不願落於人後,也急哄哄給閨女報補習班。可是孩子學了啥,她幾乎沒問過,她好像就顧不上。看到成績單就氣急敗壞,委屈得想大哭。有了兒子更牽扯了她的精力。那時候她是沒有什麽好心緒的,因為她會想起壹連串令人心焦的事情,其實更多原因是來源於她男人的混賬。後來閨女大了,就頂嘴,說的話死狠,她是很泄氣的。
她坐在閨女床邊,看著孩子縮成壹團的睡姿有些陌生,唐紅已經忘記了閨女小時候在她身邊睡覺的姿態。枕頭邊放了壹包打開的衛生巾,閨女什麽時候開始來的例假,唐紅好像也記不清了。她望著閨女熟睡中皺著的小臉,是痛經了?唐紅結婚前也痛經,有時痛得身體縮起來。唐紅想著想著靠著閨女床頭睡著了。
猛然醒來,以為睡了好久。睜開眼,感覺身體箍得難受,壹看,閨女的兩只手像兩把螃蟹鉗子纏在她腰上,腦袋紮到她肚子上,還在呼呼睡著。她的心壹下子溫熱起來,鼻子發酸。她好像突然明白了閨女的鬧騰,心酸不已。她下了決心,在家這幾天晚上她都要陪著閨女睡覺。閨女上高中後,她就把房子租在學校旁邊,讓閨女天天放學都能看到媽媽。至於她男人,不在她的努力範圍,就去他娘的吧!
唐紅緩緩向裏側過身子,用手輕輕撫摸著閨女的背,就像小時候哄她睡覺壹樣,閨女用鼻尖蹭蹭她的衣服,把她箍得更緊了!(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