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多人眼裏,鄉下人最不缺的就是柴火,不過在母親的日子裏,有那麽幾年真是費盡心思,用心良苦,莊稼人為了柴火煞費苦心確實在現在聽起來有點不可思議,但事實上,就在那麽短短的幾年裏,莊稼人對於柴火的渴求壹點也不輸於對於糧食的渴求,他們為此想盡辦法,做出努力。
90年代初的日子裏,似乎離了柴火,生活就喪失所有氣息壹般,燒水煮飯得用柴火,燉湯煨藥得用柴火,早起煮豬食晚上取暖得用柴火……清晨裊裊而升的炊煙,才是生的氣息,炊煙升起,所有東西都開始蘇醒和鮮活起來。
母親的柴垛子就安放在出門不遠的墻角邊,柴棍被堆放的整整齊齊,那時候的人們對於那種高高壘砌的柴垛子是很羨慕的,畢竟沒有壹戶人家是可以離了柴垛子而進行生活的。
那時候的電不如現在這樣的村村通戶戶通,電線的維護也不如現在及時快速,所以稍微的風吹草動,陰濛細雨也會讓電線斷開,又或者電桿倒塌,甚至對門某個村落的土塊突然坍塌,也會影響到這邊村落的線路供電,這時候,那種抽屜裏備著的蠟燭、或者隱秘角落存放的柴油都會被拿出來點上,蠟燭光微弱的只是在證明確實有光存在,黑暗沒有那麽黑暗,而柴油燈則是火焰上壹股濃濃的煙霧,似乎明亮之後也是會融入黑暗壹般,滿屋子的柴油味被壹屋子黑暗當中的明亮火焰帶來的滿足感化解,所以,電呢?
那時候的電支撐起幾個15瓦的電燈泡,在橘黃色的光中還得顧慮是否會因為太多的燈泡而導致電力不夠,燈泡燒毀,又或者電壓不穩,在來回幾次壹明壹暗當中索性熄滅反而來的痛快。在那種照明體驗都不是那麽好的環境下,莊稼人大概都不曾想過,在未來的二十年裏,生活盡然會發生那麽大的變化。
煮飯用沼氣電飯鍋,炒菜用電陶爐,旁邊還置著電磁爐,稻花魚在燒著柴火的大鍋裏滋啦滋啦的炸著,柴房裏堆滿了柴棍……者就是最近壹次回舅舅家看到景象。母親在為柴火費盡心思的時候,大概沒有想到,未來的日子裏,將食物由生變成熟的過程會有這麽多方式可以去實現,當然最關鍵的壹點,莊稼人居然真的可以不用再為柴火費盡心思。
上山砍柴,這四個字,不論在過去,又或者現在說起來都是平平常常的四個字,沒有任何的禁忌。而在我母親上山砍柴的那幾年裏,這四個字對於莊稼人來說是不可耽擱的壹件事,但同時也是很多人為此咒罵、譴責的壹件事,森林防火相關人員為此安排了很多人力,那是在護林行動擴大範圍的前後交接時期,砍柴的人偷著砍著,護林的人防著守著巡邏著。
通常山上砍柴都被安排在了秋收之後和春收之前的空閑期,也就是在春節前和春節後的壹段時間裏,那段時間,莊稼人不用將太多時間耗費在田地裏,因為這個季節裏,田地裏種植的也並非是那種關系到人們壹年吃喝莊稼,所以稍微放松壹些也是沒有問題的。
立冬之後,寒氣越發重了,那時候大人們砍柴,孩子們也跟在後面背個籃子撿些細碎的柴火引火用。人們先是砍柴,從大的砍到小的,最後連那手腕粗的也不放過了,之後還砍起了疙瘩,就是那種埋在土裏的樹疙瘩,也砍回家了,那個時期的人們砍柴有多瘋狂,就可以知道人們對於柴火的需求有多強烈,當然也完全可以看到森林被毀的有多不堪入目,那種可以預見未來的人們對於當下的砍柴行為譴責有多激烈、多憎恨。上山砍柴在現在看起來有多爛漫,在當時就有多慘不忍睹。
孩子們自然也是將這種行為當成了壹種極其爛漫而有趣的行為,畢竟離開莊稼田往大山上走又是壹片新天地。冬天的龍膽花開的正艷,往上壹層白白的霜,想要觸碰又有點不舍,然後背著籃子圍著那個不知道是被誰砍倒的樹疙瘩周圍撿壹些細碎的碎片,這種碎片木渣在壹個家庭的柴火當中,實在是算不上什麽,點燃後,咻的壹陣火苗,嗖的就結束,甚至連上方的鐵鍋還沒燒熱,碎片就已經變成了碳灰,安安靜靜的躺在了爐底,可是這又算得上什麽呢,莊稼人還是帶上了孩子壹起上山,似乎能壹起完成這個砍柴的過程,能獨立來回也算得上是壹種鍛煉,壹種本事。
翻過年後,報春花就開了,整個山上的顏色也豐富了不少,孩子們依然跟著山上,那時候山茶花、報春花、龍膽花已經不像入冬時的沾滿霜渣,隨意采摘也不再那麽凍手。
大概也正是這種從小跟著父母往山上跑的鍛煉,學校裏每兩個星期安排學生壹次上山拉柴的活動才能按時按量的完成,凡是三年級以上的學生都得上山拉柴來滿足學校食堂的柴火使用,這是壹次任務,也是壹次戶外活動,大概也是因為這種頻繁多次的與大山打交道,孩子們的筋骨都很好,少有那種跑跑跳跳就摔斷胳膊腿的。
母親壹直就是砍柴隊伍裏的壹員,在管控嚴格之後,她們還是偷偷摸摸的去砍過幾回,最後壹次被護林員撞了個正著,沒收了手裏壹把又快又好使的左手大刀,那天她空著雙手回家後,在床上躺了壹個下午,在那種無法又不能的情況下想了個透徹,不能砍柴了,那就得減少柴火的使用量。首先,每天壹次的煮豬食取消,孩子高興了,那種被安排在家煮飯的上午,煮豬食真的會花費很多時間,使勁加柴火也無法將大鍋裏的水燒漲,確實又頭疼又著急,只是從此之後豬就沒吃過熟食,壹切怎麽順手怎麽來,解放了孩子,苦了豬;其次不能砍柴了,那就得有自己的可以砍的柴火,因為短期內完全不使用柴火是不現實的事。
上了三年級,就得上晚自習,這是學校的傳統。
下晚自習後,孩子們打著電筒往家走,壹路上說說笑笑吵吵鬧鬧,母親的半路攔住了我,說,我帶妳去串親戚。大晚上串親戚,聽起來不是那麽回事,但母親說了,我還是跟著去了。
壹戶人家,人倒是認識,只是說到親戚,小孩子實在沒那麽多概念,除了眼前的堂兄姐妹,表姊表弟,其他的人,大人說是親戚,也就把她當做親戚而已。
母親在那戶人家裏待了很久,我再壹旁隱約聽到些關於樹苗的事情,只是孩子在生活當中確實沒有負擔起什麽,也沒有考慮過什麽,所以對於母親與主人家的交談,也不曾去好好提取其中的信息,任憑他們在旁邊商量。
夜晚的時間也過得很快,快到九點半了,母親也不好再多耽擱,壹陣輕聲麻煩您了,拜托您,謝謝您了之後,也就匆匆退了出來。
回家路上黑森森壹片,沒有過往路人,這時候她突然提高分唄放大了聲音大聲說,我今天是去買樹苗的,以後我就可以種壹片屬於自己的樹林,等妳長大了,也不用像我壹樣為每天的柴火而操心受累了。
大概在母親的生活裏,對於我的未來生活的考慮和準備統統是在她現有的生活上去補全所有能想到的能遇到的問題,似乎這就是她給孩子的未來的生活的最好的考慮和準備。
我們去的那位親戚家是負責退耕還林的樹苗培育的,母親去的目的自然是拜托主人家邊角上瘦小壹點的或者多余的樹苗賣壹部分給她,經過壹個多小時的對談,顯然主人家是同意了的,但實際上主人也是對於樹苗的育苗數量以及成活率才答應了母親的請求。而最終的結果是,在退耕還林使用之後,所育的樹苗還剩了不少,也就是說,很多人不費吹灰之力也得到了壹些新鮮的小樹苗,反而母親為此倒是又花心思,又去拜托,還花了錢,最後她的回應則說,買的和不花錢得到的樹苗確實不太壹樣,買的成活率都比別的好了很多,而我也確實只是聽她說完了這些話,至於是否真的是買的樹苗比不花錢得到的要更好成活壹些,我不得而知,畢竟每壹棵樹苗移栽之後,她都為此花費了不少心思,即便那不花錢得來的樹苗相比也會長的很好。
那些買來的樹苗被栽在了田間地頭,長大後就將整塊莊稼地嚴實的包裹起來,形成輪廓,除此之外她還在壹片荒地上種上了樹苗,頭兩年對樹苗的鏟護,基本上比得上地理的莊稼苗了。
樹苗是案樹,長得極快,長大後可以將樹葉賣給專門烤案油的人,這樣壹來,樹葉賣了錢,樹枝修剪下來可以當柴火,真是壹舉兩得的事情。只是案樹對於土地的破壞性也是極強的,案樹所在的地方,幾乎將根須所達之處的土壤養分吸收殆盡,再種糧食,並不會有好的收成。柴火的問題解決之後,母親似乎放松不少,但同時也大膽不少,畢竟生活中的每壹個人在解決了生活中當下的問題的時候,也時常考慮著生活中未來會出現的問題,在未雨綢繆這個問題上,我壹向是覺得母親做的是過而不及。不過她唯獨沒有做準備的就是,生病了會怎樣,要怎麽樣,需要怎麽樣,所以在這個事情面前,她有點措手不及,壹下子失去了那種去解決問題和困境的勇氣,所以反過來強調那些她已經做過準備的事情,比如,學習不好沒關系,回家來,土地都給換好了,這幾年的施肥和養護也可以種出莊稼了,柴火也沒關系,等妳長大,樹葉長大了,不愁沒柴燒……她這是將她積攢的勇氣用自己那句“沒關系”傳遞給她想要傳遞給的人,而對於她自己眼前的困境,索性放下了。
母親大概沒有想到的是,樹會長大到堅不可摧的狀態,人也可以長成妳不認識的樣子,生活有壹天也會變成人們都差點認不出來的樣子,那種每天愁著柴火的日子裏,烤煙樹拿回家當柴燒,玉米骨頭塞進竈膛,煤油得隨時準備應對時不時的停電……現在莊稼人的廚房裏,除了那電磁爐、電烤爐、沼氣竈……客廳裏還有冰箱,有沒有柴火對於現在的莊稼人已經起不到任何的威脅作用,人們也不再會為此如此的焦慮。
樹不用為了當柴火這壹用處去生長,人不用為了當柴火用而去栽種。
樹高大了,人矮小了,每壹棵種下的樹都在往天上生長,而每壹個生下來的人在不停的往土裏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