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肖以默(轉自《最小說》六月號P107-113)
得到了什麽,失去了什麽?這些年。
在那團模糊的迷霧中,誰的身影依然清晰如昨。
夏天,他的壹只手捏住自己白色襯衫的衣領來回呼扇,隱約露出突兀的鎖骨。
他踱到某個男生的桌子旁邊,單手插著腰,不緊不慢地說句:
“下樓打籃球去。”
從那所學校畢業多年後,生活壹下子變得東奔西走、顛沛流離。
常常獨自坐在開往某個地方的車上凝視窗外緩緩逝去的景色,毫無征兆地想起什麽。
於是很不爭氣的有種想哭的念頭。但是他曾經對我說過:
“別哭。”
他轉到我們學校的時候,是初二壹個陰雨綿綿的秋日清晨。
班主任推開門,身後跟著瘦瘦高高的他,他挎著壹個黑書包,壹副不太情願的模樣。
老是幫他做了簡單的開場白,然後他站在講臺前開始做自我介紹。
“大家好,我是高文博,高中的高,語文的語,博士的博。”他連珠炮似的說。
周圍傳出壹陣輕輕地笑聲。他扭頭看看老師,仿佛她是壹根救命的稻草。班主任高擡貴手決定不再為難他,讓他先坐到我旁邊的壹個空位子。
他拖著那雙鞋帶系得松松垮垮的球鞋走了過來,拉開椅子,卸下書包,掏出課本。他的頭發理得很短,眉毛微微上挑,他聽講時似乎很喜歡單手托住下巴,再故意將壹側的腮幫子弄得鼓鼓的,好像表示他正在認真思考問題,閑人勿擾。
零星的雨敲打著玻璃窗,他趴在桌子上抄著借來的筆記,那壹刻我覺得他是孤獨的。
體育老師穿著運動服在操場上畫著壹道道白線,陽光十分耀眼,在地板上折射出壹塊塊形狀各異的影子。高文博和幾個男生在教室後面的角落裏聯機玩PSP,不時發出壹陣陣吵鬧。性格外向,合群。不愛說三道四是他的優點。很快,他和班裏的同學打成了壹片。
某天,他低頭看了壹眼我的作業本,第壹次叫了我的名字,我僵硬地應了壹聲,隨即大方地把他想借的漫畫遞到他手裏,他用壹堂課的時間偷偷看完便還給了我。
他開始頻繁地管我借漫畫,我也要把自己喜歡的推薦給他。
每天晚上臨睡前,我都會事先把他要的書塞進書包裏。
“高文博!”
我被這聲尖利的嗓音下得猛然擡頭,不知所措地看著數學老師,又看看他。
“把妳桌子下面的東西拿出來。”她命令道。
聽罷,他毫不遲疑地站起來,不慌不忙地把我那本封面印著“未滿十八歲禁止閱讀”的《浪客行》第二卷放在講臺上,默不吭聲地坐回位子。
數學老師拿起書隨便翻了翻,問:“這書是妳的嗎?”
“是啊。”他不加思索地答道。
“下課到辦公室來壹趟。”說完她扔下書接著講幾何題。
之後,他滿不在乎地從辦公室回來,笑著對我說:
“不好意思,書被沒收了,我陪妳壹本吧。”
“沒關系,算了。”我說。
“那幹脆放學我請妳吃東西好了。”他說。
“噢,行。”我隨口應道。
麥當勞裏充斥著幼兒園小孩子的吵鬧,家長們守在滑梯的壹旁說說笑笑。
高文博的書包放在對面的凳子上。稍頃,他端著壹大盤吃的走過來坐下,把我那份壹壹擺在我面前。他撕開番茄醬,打開飲料的蓋子,攪拌著裏面的冰塊發出嘩啦嘩啦的動靜。
“對了,妳給我講講那本書後面的情節吧,我沒看完。”他頗有興致地說。
“啊?”我壹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浪客行》。”
“哦……”
言罷,我有些前言不搭後語地講著故事,他動不動就打斷我問個詳細。
吃完壹個漢堡,他擦了擦手,從書包裏翻出PSP玩了幾分鐘,擡頭問道:
“妳有嗎?”
“我……不是太擅長玩遊戲。”
“超簡單,”說著他把PSP遞給我,“我教妳。”
他走到我旁邊俯下身,耐心講解著遊戲的玩法。我笨拙地用兩個拇指按著按鈕,沒過多久,屏幕上就顯示出“GAME OVER”的字樣。我灰心喪氣地把PSP還給他。他不知是鼓勵還是安慰地說:“妳玩的挺好啊,多練練就會了。”
大概人與人之間的感情也是如此吧,只需多加練習,受的傷害便會越來越少,剩下的生命值才足以堅持到完美的結局。
那天,我們關系的唯壹進展,是彼此交換了手機號碼。
已經忘了什麽時候開始手機的背景燈會突然亮起,上面顯示著“高文博”三個字。
什麽時候開始QQ上會跳動著他的彩色頭像。
什麽時候開始,我們已經成為了朋友。
睜開眼。
不是夢,而是活生生的現實,
體育課上,高文博遞給我壹只手,我抓住它從地上爬起來,撣撣衣服上的灰塵。
“沒事吧?”他問。
“沒事”我答。
說完我壹瘸壹拐地目送他沿著賽道跑過大半個操場。
我的個子比他矮了壹頭多,籃球打得也沒他好。
壹次在學校附近的超市裏,他碰巧遇到我踮著腳伸手夠貨架頂層的壹盒美國甜麥圈,於是不費吹灰之力地把它取下來塞到我手裏。
他並未看到,他離開以後,我又把甜麥圈放了回去。
寒假,他和三個關系不錯的男生偶爾會來我家玩。由於沒有遊戲機,幾個人就聚在客廳看DVD,高文博自己帶了遊戲光盤,他們擠在我的臥室用電腦輪流切CS,屋裏不斷傳出震耳欲聾的槍聲。我則坐在床上皺著眉頭仔細研究著高文博的PSP。他穿著壹件起球的灰色毛衣和壹條牛仔褲,手裏握著盛著溫水的紙杯,偶爾到我身旁指點壹下過關的方法,說著說著還會直接那過去親自示範。
玩膩了遊戲,大家開始扯東扯西談天說地,從《火影忍者》說到湯唯,從湯唯說到NBA,又從NBA說到了周傑倫……
最後無可避免地聊到了異性,不知道誰出的主意讓每個人坦白在學校裏喜歡的對象。
壹個表示暫時沒有目標,另兩個老實交代卻發現喜歡的是同壹個人。
輪到高文博,他痛快的說出了那個人的名,是班裏的物理課代表,蠻可愛的女生。
接著,所有的目光都轉移到我的臉上,我吞吞吐吐半天講不出話來。
高文博壹只胳膊摟住我的肩膀,威脅道:“說不說,不說妳就死定了。”
我沈默片刻,硬著頭皮說:“劉雪。”
“誰?幾班的啊?”男生A問。
“沒見過啊。”男生B自言自語地說。
“高中部的。”我說。
話音剛落,就惹來他們壹頓奚落,什麽“口味重”、“戀姐癖”、“童養媳”……
而我,本以為能編出更好聽的名字。
記得童年是父親經常對我說,要做壹個正直的人。
父親去世那年我剛滿十四歲,這座城市處處開滿了黃色的迎春花。
我請了壹個星期的病假,不管醒著還是睡著,腦海中浮現的始終是爸爸的音容笑貌。
無論洗多少次澡,身上依舊散發著壹股火葬場的味道。
許多同學發來問候的消息,包括高文博。
壹個夕陽西下的黃昏,我坐在寫字臺前的轉椅上註視窗外凝固的風景,電話如同壹頭驚醒的猛獸突然叫了起來。
“餵,是我,高文博。”聽筒裏傳出熟悉的聲音。
那是,我默默乞求的只有壹件事,就是乞求他千萬不要安慰我。
然而事與願違,他還是照常人之情說出了那三個字:
“沒事吧。”
話音未落,淚珠便止不住地滾了出來,無聲無息地砸在寫字臺的玻璃上。
因為害怕被他聽到,我竭力不發出任何聲音,半天沒有開口說話。
過了壹會,他清了清嗓子,對我說:
“別哭。”
日歷翻到六月初,噴水機“吐吐吐”地旋轉不休,女生們躲閃著飛濺的水珠跑過學校的花壇。天氣漸漸熱了起來,課堂上大家都顯得有些無精打采。
不知不覺我已經夾在高文博和物理科代表之間,充當他們傳遞紙條的中轉站。
我不明白他們為什麽不發短信,而非要采取這種古老的聯系方式,更不明白為什麽有那麽多話不能下了課再講,而非要趁老師轉身在黑板上寫字時偷偷摸摸的搞地下活動。
大概他們認為這也算是種浪漫吧。
起初,我以為久而久之自己會習慣,會麻木,會妥協。
畢竟作為朋友、同學,幫忙遞壹下東西是無可厚非的事情。
然而,某種情緒正壹點壹點地在心中累積,企圖將我推向崩潰的邊緣。
我不再幫他們,而是沒看見壹樣假裝全神貫註地聽老師講課。
終於有壹天,高文博在樓道截住我。
“妳丫沒事吧?”同樣的話語,這次他卻用了不客氣的口吻。
我靠在墻邊,死死盯住白色墻壁上的壹塊汙漬。
“妳不說我也知道妳什麽意思,妳和她,倆字兒,沒戲。”
言罷他故意撞了壹下我的肩膀,回教室去了。
此刻,我連求他原諒的臺詞都說不出口。
等我用短信發了“對不起”三個字的時候,他已經不再和我說壹句話了。
他和我說的最後壹句話,是“沒戲”。
已經忘了什麽時候開始他的QQ頭像永遠是黑白的離線狀態,消息發過去也不見回音。
也罷,本來也不是好到形影不離的朋友。
只是不知道為什麽。
明明清楚自己被刪除掉了,卻仍然傻傻地保存著他的名字和為數不多的聊天記錄。
期末考試結束了,所有人統統松了口氣,準備盡情享受漫長的暑假。
高文博轉走那天跟他轉來那天的情形如出壹轍。
他壹臉不情願地站在講臺前面,言簡意賅地告訴我們轉學的理由,隨即又像抓救命稻草那樣扭頭瞧壹眼班主任,然後邁著步子回到座位。
下了課,壹些同學圍住他的桌子問東問西,似乎這是壹種他們與其告別的方式。
而我,簡直如同不存在於那間屋子的透明生物壹般,自顧自地努力裝出不痛不癢的表情。
傍晚,窗外綠意蔥蘢的樹葉間傳出知了的鳴叫。
就是那樣的季節,我和他不痛不癢地永別了。
不想扯著嗓子抱怨什麽“啊——青春——”之類的話。
但是無數次的驀然回首,希望重返的總是那間有他的教室。
壹幅幅跳幀的畫面仍舊不斷順著時光的河流漸行漸遠。
無數次我走進那間教室,看到強風把簾子吹得劇烈搖擺。
那後面忽隱忽現的,是他的背影嗎?
那個倚在窗臺前眺望球場、目光中袒露壹絲不為人知的感傷的少年,是妳嗎?
左邊。
我和他,永遠不可能在壹起。
這壹輩子的遺憾壹輩子的孤單,僅僅因為我們都在站在班級隊伍的左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