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從來都不是生命的終點,遺忘,才是。
不知不覺,走著走著,就人到中年了,也算是見慣生死。在我36年的歲月裏,遇到的逝去的人中,熟悉的,不熟悉的,很多都忘了,只是偶爾想起或聽人提起。
但是,我的外公逝去已有三十年了,他的音容卻壹直在我的心裏。尤其是他那壹句話,壹直回蕩在我的腦海裏,從未被世間任何話語所淹沒。
“孫仔,壹日壹角銀。”
這是壹句潮汕話,翻譯成普通話,就是“孫子,壹天壹毛錢”的意思。
但是,就是這麽壹句如白開水般無奇無味的話,對我卻是壹句把我寵上天的溺愛語。
我生在農村,長在連壹粒米掉到土裏都得撿起來吃的年代。但是,不知從什麽時候起,我每天都會自己走路去我外公家。因為每次去,外公壹見到我,就會從他褲袋掏出壹小紮零零碎碎的錢中,抽出壹張面值1角元的紙幣給我。
外公是個老農民,每天淩晨四點多,他就起來,然後連喝杯水都沒,就到田地裏去。然後收割田地裏種的蔬菜,綠油油的芥菜、紅透了的番茄、鵝黃的韭菜黃等。再挑到小河裏洗幹凈後,挑到集市裏去叫賣。
每次賣菜回來,我剛聽到他的腳步聲,就跑出屋外,哪怕還沒見到人就喊起來:
“公啊,妳回來啦!”
然後,外公壹看到我,就放下菜擔,掏給我壹毛錢。我喜滋滋地收下,心裏美極了,驕傲極了。雖然我們家窮,但我卻是村裏為數不多天天都有零花錢的小孩兒。
有壹回,我上午去外公家,下午又去。那時外公正在忙裏忙外,準備去田地裏幹活的勞具。但是,我每見他壹下就喊壹句“公啊……”但是,他只答應我壹聲,就是沒給我錢。於是,我就壹直跟著他屁股後面。
最後,外公也奇怪了,就問外曾祖母為什麽我老是跟著他。我幼兒時是外曾祖母帶的,再大點,每次去外公家,大部分時間也都是外曾祖母陪著我。所以,外曾祖母壹下就知道我的心思,就向外公點破,說我是在纏著他要零花錢,又不好意思開口。
然後,外公就對說:“孫仔,壹日壹角銀。”我也就明白了,不管是上午去,還是下午去,不管壹天去外公家多少次,外公壹天只給我壹毛錢零花錢。
可惜,好景不長,在我七歲那年的冬天,外公就走了,再也不能每天給我壹毛錢了。
聽父母講,外公走那天,上午還自己洗了個澡。那時他已得癌癥,沒有再去賣菜。媽媽上午去集市買菜,從他的小屋經過,見到他時,還感覺他的精神狀態很好。結果,沒想下午就壹個人走了,沒有驚動任何人。
現在想來都心痛不已!但那時從媽媽口中聽說外公“老去了”(潮汕話,人死了的意思),我並不懂得什麽叫悲傷。
那時再次見到他時,外公已是像睡覺壹樣躺在地上,大人們穿著喪衣跪在他身邊失聲痛哭。
此後,在辦理外公喪事的那三天裏,我都不懂得哭。我只是壹直默默地跟在大人身邊,在做功德的師父們的指引下點香上香跪拜。每天不管是白天還是晚上,或者坐在草席上聽師父們誦經,或者跟著繞圈行靈。
行靈時,每繞壹圈,就要朝經過的盆子裏撒錢。看著大人給我的壹紮含有壹毛兩毛五毛的零錢,從自己手裏壹張壹張地扔進去,我的心裏壹點都不可惜。那時還不懂,以為只要做完法事,外公就醒過來了呢,就能壹日給我壹毛錢。
直到外公出殯那天早上,我跟著大人們壹起上山,看著裝有外公的棺木被埋在土裏。我才感受到外公死了,再也回不來了。
那天中午回來後,我壹個人躺在床上,看著頭頂白色的蚊帳,想到以後再也見不到外公,滾燙的眼淚開始嘩啦啦地流出眼角。
然後不知怎麽的,我突然想到有壹天,自己也會和外公那樣老去,臉上、身上、手上長出皺紋,布滿斑點,最後就死去了。
想到再也見不到身邊的親人,我不由嚇得躲在被子裏瑟瑟發抖,眼淚拼命地流。最後,無聲地哭著哭著就睡著了。
此後的人生中,我壹想到死亡,恐怖就襲上心頭。但是,慢慢地我也從最初的感到害怕到懂得要珍惜生命和身邊的人。
如今,外公已離開我們30個年頭了,我那大的兒子也6歲了。看到他,我總會忍不住想起我像他這麽大時,外公對我的寵愛。原來外公從未離開我,因為他的愛就壹直在我身邊。
外公,我真的好想念妳!我想,妳要還在該多好啊!特別是妳看到我的孩子們,向妳討要零花錢時,您笑著跟他們說:“孫仔,壹日壹角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