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大俗攝影
人這壹輩子,真正能夠走進我生命中的人,屈指可數,而二大伯就是其中壹位。
不知道為何,在外漂泊的日子,我總會油然想起老家的鄉村,想起二大伯。
二大伯是我父親壹母同胞的二哥,說起來,二大伯去世已經9個年頭了, 偶爾,在某個聒碎鄉音夢不成的他鄉之夜,半夢半醒之間,仿佛感受到二大伯正坐在我身邊,用親切的目光望著我……
我有記憶的時候,二大伯才二十出頭,他有點駝背,但長相還是不錯的。至於駝背的真正原因,父親說,二大伯童年時特別頑皮,有壹次晚上睡在草垛上,結果睡熟之後從上面滾落下來,疼了壹段時間,他擔心挨打,沒有和家人說,後來骨頭變型了,就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父親的大哥當時是村裏的生產隊長,也許是這層關系的緣故,也許是二大伯身體駝背的緣故,在我四歲的時候,二大伯做了生產隊的飼養員。
他壹個人管理著五六頭牛和六七匹馬,二大伯他視牲口為自己的生命壹樣重要。他不分晝夜,精心呵護,個個餵得膘肥體壯,為隊裏莊稼耕種和運輸立下了汗馬功勞。
當時,二大伯在春夏秋三季,都要趕著牲口到河二灘那邊放牧,牛馬在那裏吃草的時候,他則拿著鐮刀在那裏割草,常常累得汗流滿面。
那時我很喜歡跟著二大伯放牛,他會抽空給我編柳樹葉帽子,也會用柳樹枝給我折成手槍的樣子,有時也會讓我那些剛出生不久的牛寶寶玩耍。
冬天的時候,二大伯相對比較空暇壹些,因為餵牲口的草料在秋天時就已經準備好了,因此,我也有更多的時間,去二大伯的飼養院那裏去玩。
飼養院(牛屋)是村裏的壹個人場,每天都會聚集很多人,每次二大伯給牛馬換掌或生小牛馬駒時,圍觀好奇的人很多,二大伯就會讓我和幾個小孩在旁邊看著,我很好奇為什麽那麽長的鐵釘,紮進蹄子裏怎麽不疼呢,二大伯說,那是它的腳踦甲,如果長得太長了,牲畜磨的不會走路了,不能下地幹活了。
母牛生產小牛的時候,幾個人幫忙拽著才能出來,老牛舔著小牛身衣慈愛的眼神,讓我看見世間母愛的光澤,深深印在我少年懵慬的心裏……
冬天的晚上,在飼養院那裏烤火的人特別多,有些男人幹脆不回家了,直接鉆進生產隊充滿牛糞味的麥稭堆裏,衣服也不脫,先將雙腿慢慢地伸進草堆,直至將自己深入到只露出脖頸為止,再然後,他們便興致盎然地神侃起來,天南地北,古今中外,妖魔鬼怪,真真假假,無所不包。
而我在牛屋內,則依偎在二大伯身邊,聽他給我講述《楊家將》的故事,然後等我困了,就躺在他的懷裏沈沈睡去。至今,我想起當年的那壹幕幕,心中依然還有壹種很愜意的滿足感。
在我兒時的眼中,二大伯是個很了不起的人,他有壹把獵槍,幾乎百發百中。
在那個食不果腹的時代,因為二大伯的存在,我可以經常吃到兔子肉。冬天下雪的時候,二大伯喜歡叫上我,壹旦看到目標,他就會扣動扳機,槍響之後,我則壹溜煙地跑過去,去撿拾已經死去的兔子,有時,二大伯也會打那些樹枝上的雀鳥,然後,他帶去牛屋精心烹調,讓我可以享受到真正的野味。
不過,讓家人最為傷腦筋的,就是二大伯的婚事了,為此,爺爺奶奶動用了所有的關系,讓周圍知名的媒婆都找遍了,但人家女孩看到二大伯駝背的樣子,壹個個都打了退堂鼓。由此,二大伯的婚事,這成為了大家庭的老大難題。
1978年,二大伯25歲,壹位媒人給他介紹了壹個瘸腿的姑娘,費了壹番周折之後,兩人終於走進了婚姻的殿堂。雖然新娘子長得不甚漂亮,但居住在牛屋的兩個人也是鶼鰈情深,充滿了無限的恩愛。
但三個月下來,新娘子懶惰貪吃的本性就暴露無疑,待人接物又要差上幾分,由於方方面面的原因,二大伯和她之間便有了間隙,吵鬧之聲不絕於耳,關系也壹天天地僵持起來。才九個月的時間,他們便分崩離析了。
後來,二大伯雖然又做過很大的努力,但終究是竹籃子打水壹場空,大伯煢煢獨立,孑然壹生,單身已經成為不可逆轉的事實。
1979年,我讀小學壹年級,由於二大伯的牛屋就在小學附近,我放學後就在他那裏吃住了,天氣寒冷的日子,同學們凍得直跺腳,但我卻絲毫感覺不到寒冷,因為我穿的棉鞋裏,墊著二大伯專門為我剪裁好的兔子皮。
1982年,分田到戶之後,二大伯搬到了家裏,我家的房子和他住的地方只有壹墻之隔,只要聽到我的哭聲,二大伯就會立馬跑過來“護駕”,而我和二大伯壹起,則是我最自由、最幸福、最肆無忌憚的時刻。
雖然我弟兄三個,但二大伯最喜歡我,平時我兜裏總有幾毛錢的零花錢,身後總跟著壹群嘴巴饞的小夥伴。
後來爺爺奶奶先後去世,但二大伯做飯從來不瞎糊弄,相比而言,我覺得他的手藝比我母親要強得多,因此,我幾乎每天都泡在二大伯家裏,似乎看著我吃得香,二大伯心裏就感覺越欣慰。
我整個的小學和初中,都是和二大伯住在壹起的,而我的家,則成了我偶爾光顧的驛站。以至於大哥吃醋地說:“二大伯既然待妳那麽好,那妳就做他的孩子好了!”我則直接對大哥他們這樣回應:“我本來就是二大伯的孩子!”
我讀高二那年的六月,在壹次周六放學時,因為騎車速度太快,結果在回家的壹個路口時,與壹輛三輪車相撞,當時我壹下子就昏倒在地,那個司機趕忙把我送到醫院,聞訊而來的二大伯哭成了淚人。
在我住院的四天中,他壹直形影不離,堅持要陪護我,醒來後的我,看到二大伯在我身邊,壹股濃濃的安全感,在我心裏幸福地漫溢著,也是在那個時候我才知道,就是當妳在困境中,有真正擔待妳的人,那就是最大的幸福。
上高中後,我選擇了住校,和二大伯的交集越來越少,我只是每個人周六的下午才回家壹次,為此,想我的二大伯時常騎自行車去鎮裏的中學看我。每次去,都不空手,為我買煎包、油條、紅三刀、瓜子等等,有時還為我買衣服。
我最難忘的壹次,是讀高二那年的冬天,二大伯給我買了壹件棉襖,是軍綠色的,也是我最喜歡的顏色,我穿上剛剛好。那也是我從小到大,第壹次穿買來的成品棉衣。當時我的心情簡直要美透了,當晚我竟然激動到失眠。
但放假的時候,我還是和二大伯吃住壹起的。他做飯的時候,我就幫忙燒鍋,配合得非常默契。
我母親燒點好吃的,有時會讓我哥哥去叫二大伯,但不管誰叫,二大伯就會推脫,堅持不去,只有我叫他過去,他才會當即應允。後來我成了壹名教師,二大伯的這個怪癖都沒有任何改變。我們之間,有種無言的默契,而這默契的核心便是壹個字:愛!
我師範畢業之後,住在學校的家屬院裏,回家的次數漸漸減少,二大伯就趁著趕集的時候,買些東西到我那裏坐坐,他還像過去壹樣,抓著我的手,聊村裏發生的點點滴滴,其實,那些內容也是我喜歡聽的。
我之所以在寫作中有那麽多的素材,也和二大伯息息相關,因為,在我很小的時候,我的腦子裏就儲存了很多的人物故事。
相比同齡人而言,我的年少老成、持重、有主見,我個性特征的形成,與二大伯也有壹定的關系。
我剛當教師的那些年,每月工資才400塊錢,那時妻子的身體也不太好,盡管生活上生活上困窘不堪,但我還是堅持隔三岔五買東西去看二大伯,和他拉家常,說說心裏話。
2001年的6月,妻子背著我,把家裏僅有的五千塊錢,借給了她的壹個親戚,當時我非常惱火,堅決要和妻子離婚,妻子看到我不依不饒的樣子,嚇得不得了,她向我母親求援,但母親的勸說,也沒能改變我的決定。
於是,妻子又去求二大伯幫忙。
那天,下課之後,當我看到二大伯站在我家門口時,我的眼淚當即就流了下來,似乎滿肚子的委屈壹下子有了述說的端口,那晚,二大伯住在了我家,他還像過去那樣,我們睡在壹張床上,靜靜地聆聽我的苦衷。
等我說完壹句話,二大伯反問我:“妳是教書先生,應該明白做人的道理,每個人都會犯錯,也要給別人改過的機會,我們不能把壹個人壹棒子打死,看人要多看對方的長處!”
第二天壹早,我向妻子道了歉,與妻子重歸於好。如果那次二大伯不出面,我的婚姻,真的要走到盡頭了。
後來,我和妻子壹道經常去看望二大伯,有時買禮品,有時給他零花錢,在二大伯的身上,力所能及地盡壹些孝道。
但二大伯的離世,卻是我今生最大的遺憾,在2012年的3月7日,我們村的壹位大叔,到學校來找我, 我正在給學生上課,突然,教室的門被推開了,門衛師傅把頭探進來問道:“高老師,妳出來壹下,外面有人急著找妳!”
我連忙向校門口跑去,在前方,我看到村西頭壹位大叔,他推著自行車壹臉焦灼地站在那裏。我連忙問:“家裏怎麽樣了?”他憂傷地說了句:“妳二大伯快不行了!”
我馬上騎上摩托車向家裏駛去,車子到村頭,隱隱約約聽到傳來哭泣的聲音,壹股不祥的預感,頓時莫可名狀的闖進心頭,撞得我心裏生痛,不過,我還是自我安慰,默默祈禱,希望什麽事情都不要發生。
我透過百米之遠的莊稼地,看到家裏朝著正東方的大門上,三個碩大的字眼映入我的眼簾——當大事。門旁,幾個頂著毛巾的婦女,在來來往往地搬桌子,那是農村喪事的標誌。
我知道,肯定是二大伯去了。壹周前,我臨離開家時,二大伯還拄著拐杖把我送到村口,雖然那時他剛掛完吊針,但感覺氣色還可以的,未曾想,短短的幾天,竟成了永別,臨終前,連壹句話也沒有說上。
二大伯的離去,讓深深愛著他的我愧疚萬分, 我抓著二大伯已經僵硬的手,我肆無忌憚地哭著訴說著,我掀開他的蒙臉紙,發現二大伯的眼睛微微閉著,眼角有滲出的淚痕……
年少時,村裏的老人去世時,我曾多次圍觀,對於他們親屬歇斯底裏的悲傷,我大為不解,當時心想,人都已經走了,再難過又有什麽用呢?
但如今,身臨其境的時候才知道,當愛我的二大伯離去時,也許那種酣暢淋漓的大哭,才是釋懷的最佳方式。
葬禮那天,我更是欲哭無淚,肝腸寸斷,痛不欲生。我主動要求為他“摔盆”和“扛幡”,這讓壹些親人有些意外,在我們老家有壹種說法,為人“摔盆”和“扛幡”的話,會壓三年時運。
即便真的如此,我也心甘情願這樣做。能送二大伯走上最後壹程,這是我應當盡的本分,因為,我的意識裏,二大伯其實就是我的父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