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壹百年前的某壹天,在蒙古高原人煙渺渺的荒原上,陽光壹如往常,壹位年輕的牧羊女緩緩走過,她在不經意間看見砂土中有壹塊湛藍的蒙古玉石,她走過去彎腰拾了起來,看起來那塊藍色玉石在無數的歲月裏被烈火燒過,春雷打過,被冰涼的河水沖洗,被呼嘯的白雲和低垂著頭的藍色鳶尾花拭過的藍色玉石,那是壹種藍天的藍,亞歐大草原的藍,蒙古和突厥的藍,那是壹種信仰般的藍,藍得意味深長……
席慕蓉老師,我總感覺她像我們蒙古高原的壹種藍色的玉石。俗話說美麗的女人如玉,或是斑斕,或是白璧無瑕,或是清澈見底,或是深不可測……而她的美麗在於她如玉的質地。
我認識席慕蓉大姐是1992年,在新疆壹個炎熱的夏天,那是在天山腳下的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的庫爾勒市召開的衛拉特蒙古學會第三屆年會上。席慕蓉大姐是在丈夫劉海北先生的陪同下參會的。那年夏天溫度奇高,熾熱的空氣,熱烈的接待。那天她也像現在壹樣穿著寬松的衣裙,顏色比較艷麗,好像是桃紅色。
我當時和席慕蓉大姐交談,介紹了自己,席老師讓我留下了地址,說回臺灣後給我寄她的書。座談會上,席慕蓉大姐深情發言,談到了蒙古,也談到了新疆庫爾勒梨的神奇,她說“過去不知道梨還分公梨、母梨,現在得知母梨更甜美時,覺得很奇妙”。當時,會議安排田野考察,席慕蓉大姐是遠方來的嘉賓,坐的是越野吉普,下車活動時我只在遠處看見她。那是在綠草如茵的巴音布魯克草原,我們參加完當地牧民那達慕大會後,趕往伊犁。而席慕蓉大姐和丈夫則留在了當地,當地住宿條件不是太好。我遠遠看見她獨自站在壹個簡陋的房前,久久地向遠處眺望著,像是在等待著什麽。
後來我看到,我和席慕蓉大姐的合影登在了蒙文版的《新疆日報》上。
沒有想到20年後,我又和席慕蓉大姐相聚在蘭州,我相信冥冥中有壹雙眼睛在看著這壹切,我深信緣分。
2011年6月25日,中川機場。
我看見下飛機後的席慕蓉大姐,在大廳等候行李。她的穿衣風格依舊,寬松隨意,但是色彩明顯淡化了,白衣黑裙,神態坦然自若。她推著手推箱,等候著行李。她和陳素英大姐推著行李微笑著走向我們。接著我們按蒙古族的傳統獻上哈達,送上了我們的歡迎致辭。從中川機場到蘭州市有70公裏的路,往日我們常會感到無聊。但是,現在我覺得這70公裏的路卻是多麽的珍貴。我轉達了學校安排了壹天講座和座談等事。她壹臉茫然,對鐵穆爾先生說道,怎麽還有演講啊,我不是說了此次不講演嗎?妳們不是也答應了嗎?現在我沒有帶任何可以講座的資料。哎,我那些照片也沒有帶來,多可惜!鐵穆爾壹臉尷尬,我更是不自在,滿臉通紅,素英女士看到我們的窘樣笑得前仰後合。鐵穆爾連忙說,那就請席慕蓉大姐隨便說說,隨便說說。聽到鐵穆爾的話大家都笑了,席慕蓉笑著說,能“隨便說說”嗎?後來席慕蓉大姐沈思些許,微笑著答應了我們的要求。
就這樣,6月26日學校講座,“隨便說說”就隆重開始了。學術會議廳座無虛席,很多人都坐在了地上,過道也有不少心情激動的學生。席慕蓉大姐圍繞著“關於誤解 關於證明 關於時間 關於自己”做了兩個小時的講座,這個期間有她的感動,也有我們的感動,演講者和聽眾不時哽咽、流淚。學生們踴躍提問,年輕學子的熱情、焦灼、期盼寫在他們的臉上,問題伴隨著熱淚,而席慕蓉大姐的回應也總是那麽情真意切。演講結束了,人群像是夏秋季漲潮時的黃河水,開始湧上來了......
能夠和席慕蓉大姐重逢,我的心也像那壹片潮水不能平靜。我對接待的擔憂和焦慮,從見到席慕蓉大姐後就很快消失了。壹切都在席慕蓉大姐的從容和豁達之下,迎刃而解,順利而愉快。以前我和國外專家出去考察時,總是有種種擔心,比如我們會碰到壹個什麽樣的司機,我們時常還得捉摸開車司機的心態如何,他們有的會不時抽煙,有時緊皺眉頭,滿臉的不開心,有的則會時常催促我們,很讓我們為難。而此次席慕蓉大姐壹路開心隨和的性格,幫我們解決了許多的難題。
我知道她常常喜歡獨處,漫步山間、小溪和湖邊。喜歡吃巧克力,不喜歡辣椒。在西寧,她喜歡上了牦牛毛制的溫暖的披肩,她還喜歡上了青藏高原特有的青稞餅,她更為藏醫學博物館裏的六百米長的藏族唐卡畫卷驚訝而震憾,在館員的要求下,她深思良久後揮毫在金黃色大綢緞上提了
“這裏是宇宙智慧最深之處,
這裏是民族血淚
澆灌的夢土,
我以赤誠獻上祝福”。
我們橫穿巍峨的祁連山,她坐在副駕駛的位子上,有時顯得深沈、文靜,有時候則是興高采烈,又說又笑。離開祁連山時的早晨,縣上的人們邀約席慕蓉老師壹行登雪山下的壹座山崗觀景。但車往山上攀登時,席慕蓉大姐在中途讓行駛的車停了下來,她說不必再上山頂。她神情莊嚴地下了車後,面對高聳入雲的祁連高峰乃曼鄂爾德尼雙手合壹,閉目叩拜。邀約人有些遺憾,為她未能登上峰頂。我知道席慕蓉大姐滿心敬畏神聖的祁連,她也不願讓車輪在壯麗的神山上漫不經心地走過。歷史資料記載,早在公元前後,勇敢的匈奴牧人走過祁連神山時都要下馬叩拜。席慕蓉大姐在默默地與神山的喜蔔德閣、薩布德格神靈交流,壹個真正的蒙古人啊,就像張承誌《北馬神傷》中說過,壹個真正的蒙古人是很難被異化的……
太陽剛剛從祁連山的連峰缺口處露出臉時,我們離開了祁連縣城,祁連的朋友在路口手捧雪白的哈達,銀碗裏盛著祁連白酒為席慕蓉大姐送行。晨曦將墨綠的松林染的壹片金黃,藍天在上,盡道離情。烈酒的香味中,壹句句美好的祝福在這祁連山下的松林中彌漫,愉悅感動和抑制不住的惜別傷感之情盡現席慕蓉大姐臉上。上車後她向消失在路口的人們揮手,並不停地興奮地說“我愛死這種禮儀了”。
在蘭州的那壹天,雖然吃飯較晚,返回賓館時她依然堅持步行,在蘭州的夜空下,在黃河之濱的微風中,我們壹路歡歌笑語,手牽著手,壹起唱著歌走向住處。
席慕蓉大姐就像我鄰家的蒙古大姐,也像多數的蒙古女子,大的臉盤,溫柔的眼睛,有時調皮而機靈地看著我們的樣子,感覺又不像是壹位大姐,更像壹位嬌氣的女孩,讓我們呵護、關愛。她曾深情地談到她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第壹次到蒙古原鄉時,那是壹個早晨,她在草地上的奔跑,腳底下是晶瑩而冰涼的露珠,她面向著太陽跑啊、摔啊、笑啊、滾啊……
席慕蓉大姐看我兒子時,那眼神如灑滿藍天的陽光,滿溢著無限的母愛和深深的溫暖,那是壹種藍天的藍。張承誌在《北方女人的印象》中寫道他在內蒙插隊時候的感觸,“壹個知識青年插隊的往事,到頭來是該珍惜還是該詛咒、他的青春是失落了還是值得的,依我看只取決於他能否遇上壹位母親般的女性”。我的思緒在漫無邊際地想,如果席慕蓉大姐是蒙古草原某個角落裏的壹個普通額吉,如果那些“知青”有緣成為席慕蓉額吉氈房中的成員,席慕蓉額吉也壹定會用所有蒙古額吉都有的那種愛使動蕩迷茫中的“知青”感到壹種美麗的溫暖。
我沈浸在她談起原鄉時的快樂中,我也暗暗驚訝這樣壹位蒙古女子,是如何融入那樣壹個島嶼的呢?亦或是這種巨大的反差,造就了她?
壹身淡雅的衣服上佩戴著奇妙的首飾,而她的首飾也會常常變化。鑲有簡單銀子飾邊的呈藍色的青晶石項鏈是她的朋友素英女士從烏茲別克斯坦帶給她的禮物。還有個大大的長方形玉石項墜,造型簡樸,此時她手腕上會佩戴同樣質地的玉石手鐲。演講時,她時常撫摸那圓潤光滑的墜子,我常常感覺她本人恰似她手中那塊玉,潤澤、樸實和大氣中透著華麗高貴,我想兩者的相遇必定經歷了種種神秘的機緣……
玉石給了席慕蓉大姐光彩,而席慕蓉大姐也回贈了玉石更多的高貴。她的聲音也似這塊玉石,深情、圓潤而富穿透力,如果那款玉石修煉了幾千年,那麽席慕蓉大姐的壹切又何嘗不是承載了蒙古原鄉無數歲月的積澱呢?
席慕蓉大姐,蒙古高原之玉,她就是那塊被烈火燒過,春雷打過,被冰涼的河水沖洗,被呼嘯的白雲和低垂著頭的藍色鳶尾花拭過的藍色玉石,那是壹種藍天的藍,亞歐大草原的藍,蒙古和突厥的藍,那是壹種信仰般的藍,藍得意味深長……
那是此行最後壹個晚宴,席慕蓉大姐佩戴了壹個蓮花狀的玉石墜,中間鑲嵌著壹塊紅色的寶石,晚宴中的她宛如這塊奇妙的玉石。
在我的家鄉新疆,在萬山之祖昆侖山下,在夏季洶湧的洪水過後, *** 的河床滿是石子,采玉人仔細地沿著河床尋找著,他會在無數的石子中看見質地和別的石子迥然不同的和田玉,和田玉圓潤光滑,而他又能從無數爭奇鬥艷的和田玉中看見絕無僅有的和田羊脂白玉,凝如羊脂的白玉中雜有琥珀色的斑痕——這是罕見的和田羊脂美玉。
席慕蓉大姐回臺灣了,不久我接到了她的新書《以詩之名》,書的封面和封底都是神奇的藍色,打開書後,映入我眼簾的是扉頁上幾行充滿情意的畫家和詩人的優美字體、奇妙的題字:
哈達的藍是天空的藍
天空的藍是封面的藍
封面的藍是心中的藍
心中的藍是妳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