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新文兄在我朋友圈後面的留言:“普者黑,按我的理解,即普遍都長得黑。”我樂了。
漫步在普者黑的鄉間山野,看到的是壹張張黝黑的臉。他們與我們這些遠道而來的遊客有著對明顯的不同——我們都穿著防嗮衣,戴著防嗮面紗,太陽鏡、撐著太陽傘……
因畏懼紫外線的照射,於是,只能將自己裹得密不透氣,只剩壹雙眼,透過深褐色的鏡片,望著不遠處的山。可他們呢?卻是將整個自己裸露在太陽底下,那種坦然與釋放,多麽讓人欽佩。
他們是普者黑人,那麽黑,那麽黑——普遍長得黑,是他們獨特的美。
我在普者黑遇到的第壹位長得黑的人是壹位大叔。
那是早晨六時四十分,天光微微亮,我走出閑雲院,在路邊等去三生三世十裏桃花的馬車。遲遲不見馬車,大叔走來問我想去哪裏,可以開車送我。
大叔長得好黑,但他的車卻長得好美——後面的車廂四周用青花布圍著,黑色的鐵柱子上插著各種顏色的野花。我以為是假花,靠近壹看卻是真花,那花瓣上分明還有水珠。
我問黑大叔,這是真花嗎?
黑大叔笑著說,是真花,早上讓它們喝飽了水。
黑大叔的車開得緩慢。他說,妳想照相,我就停下來。
眼前的每壹處風景,我都想拍,但我更想在這個清晨,壹個人占有那十裏桃林。想想自己真是個愚笨的人,明明知道那桃花是假的,那十裏桃林也只不過是個虛假的數字,但我對它的執念還是那麽深。
黑大叔將車停在路邊,他指著壹道石階,說,從這兒走進去就是十裏桃林,妳下山後不要往回走,從前面那個斜坡下來,我在那裏等妳。
我沿著指示牌壹直走,上臺階,下坡,拐彎,壹座八角亭,幾株桃花樹,壹片水澤豐潤的濕地出現在眼前。深潭與淺灘,百轉迂回,壹片桃林如壹位穿著粉色衣裳的仙女婀娜於水中央,遠遠望去,竟有壹種遺世獨立的孤單。
看見早晨的風,從桃林穿過。葉子的紋路,刻寫青丘的往事。三生三世十裏桃花的故事鮮為人知——壹片桃林,壹朵桃花,連串起白淺與夜華的三世情緣。
在湖邊的棧道上坐了好久,這情境果真符合歌中所唱:涼涼天意瀲灩壹身,片片芳菲入水流……
另壹位普者黑大叔從我身邊走過——他背著竹簍,扛著鋤頭,腳上的膠鞋沾滿泥土,看樣子該是桃林的護林工。他指著身後的壹片山林,吚吚哇哇地說著,他說的話我全然不懂。這時,黑大叔上山來接我,告訴我,身後的山林裏已種植了桃樹,等明年春天,這裏就是真的十裏桃林了。
春和景明時節,桃花盛開,清風自來,那時的普者黑又將是另壹番盛景了。
生怕錯失了荷。
普者黑以“荷”美名遠播。每年的六七八月,是普者黑最美的時候——十萬畝野生荷花開了。八月中下旬,我來到普者黑,已然看不到滿湖的荷——荷的盛宴已接近尾聲。
此生鐘愛荷。
我問黑大叔,哪裏還可以看到荷?
黑大叔說,我帶妳去。
我又坐上了黑大叔的車,他將我帶到普者黑花海——大朵的荷,大片的荷花湖映入我的眼簾。顧不得熱情似火的太陽,我收起太陽傘,摘了太陽鏡,面紗,脫掉防曬衣,繼而壹陣狂拍。
“翻動壹片荷葉,就翻動了壹部《詩經》。”想起余光中先生的這句話。我流連在湖邊,穿行在花海,時不時地擼起袖子去觸碰荷葉,葉瓣中積聚的水珠兒瑩亮透明,壹碰便會滾落到我的掌心。
無數句詠荷詩在普者黑的半空堆疊,那些詩情滿腹的才子,若是縱身普者黑的荷花湖,許是會寫下更美的詩句吧!
此生,我怕是無力去翻動壹部《詩經》,能將普者黑的壹滴清露握在掌心,足矣。
普者黑處處可見山與水。山映在水中,水繞著水轉。擡頭見山、低頭見水說的就是普者黑。
普者黑是彜語,其意定然不是新文兄所言的“普遍長得黑”,而是“盛滿魚蝦的湖泊”。
是在早晨,我站在情人橋上,看到黑大叔們劃著柳葉形的小船朝湖心撒網,船上的女人不知何時跳下水,她從荷葉裏鉆出,把壹株株結滿蓮子的新鮮蓮蓬采來,放入船艙裏,然後坐在水邊剝蓮子。
她也長得黑黑的,體態豐滿,壹頭秀發在風中飛。她笑著,露出潔白的牙齒——讓我想起黑妹牙膏,讓她來拍廣告片,就在普者黑的山水裏,壹定很美很真實。
我買了黑大姐剝好的蓮子,壹股子清香,直達心扉。
熙寧六年春,東坡被貶至杭州任通判,他由新城至桐廬,泛舟富春江,經過七裏瀨時,見兩岸美景如此醉人,暫時忘記了仕途不順之愁苦,禁不住詩情大發,寫下壹首《行香子·過七裏瀨》:
壹葉舟輕,雙槳鴻驚。水天清、影湛波平。魚翻藻鑒,鷺點煙汀。過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明。
重重似畫,曲曲如屏。算當年、虛老嚴陵。君臣壹夢,今古空名。但遠山長,雲山亂,曉山青。
“遠山長,雲山亂,曉山青。”詩之意境與普者黑大有異曲同工之處。過普者黑,我寫不出東坡筆下的《行香子》,卻也曾與那年的東坡壹般“壹葉舟輕,雙槳鴻驚。”泛舟荷花湖,普者黑的風吹散我心中煩愁,所見之處,同是“水天清、影湛波平。魚翻藻鑒,鷺點煙汀。”
柳葉舟載著我行至湖心,水光微瀾,如壹面鏡子,照見久遠的往事。
我問東坡:妳若還活著,可否也會與我這般不遠千裏來到這裏,縱情山水,揮毫作詩?可否也會如我這般貪戀普者黑的寧靜時光,不想離去?
山水沈寂,東坡不語,四面八方的風湧向我……
普者黑是個大寨子,是雲貴高原上無比柔美的水鄉,如絲綢般的柔軟,如木心先生詩中的緩慢——山水在側,路邊的三角梅開得紅艷艷,另壹邊是勞作的普者黑人,他們放牛,或牽著馬車慢悠悠地走,揮著鞭子,哼著小調,自由自在。
我想留下來,和她們壹樣黑,在水邊浣衣,在山下放牧,趕著牛馬唱歌——光陰就這樣老去,我也這樣老去。
邂逅壹片蘆葦,是普者黑賜予我的另壹種驚喜。
無數株蘆葦在我身邊歡呼,它是我久違的故人,多年前,我們曾壹見如故。趕在天黑之前,下山,途經壹片蘆葦蕩,壹株葦葉便牽絆住我的腳,我動彈不了,只能站在那裏,聽著風聲,看著蘆葦,壹動不動。
蘆葦擇水而生,青龍山下多見水質清澈的水域,且山高背陰,那蘆葦便大片大片生長。我鐘愛蘆葦,蘆葦叢那麽幽微,風壹吹就是壹段樂章,深深望壹眼便是壹首詩歌。
之前的兩個多小時,我獨自壹人登上了青龍山山頂,終於如願——獨自擁抱山頂的風景,包括欲訴還休的晚霞,如雕塑般壹動不動的巖石。青龍山像壹位老成的少年,神態自若,心思篤定,琥珀色的雲團自由自在,在溪谷山巒間舒卷。它用壹種我們聽不懂的語言,和巖石和青草說話。
在青龍山山頂,我聽見靈魂之間的囈語,卻又聽不太清楚。找壹塊平整的巖石坐下,想得到晚霞的青睞,想引來霞光披身,想靜觀山巒是如何壹點點地沈降到光的深處——那壹道絢麗的光,每壹分鐘變幻著姿態。
那是七時四十五分,夕陽開始沈落,夜色驟升,草叢裏傳來蟲鳴聲。壹只不知從何處飛來的鳥兒停歇在我身邊的巖石上,它在天空孤獨地飛,飛了好久,飛累了就想垂落雙翅,找壹處無人打擾的寂靜之地過幾天清修之日。
它與我壹般,皆是過客,想與普者黑的山水締結余生之好,想從此便可以這樣將光陰虛度,可以這樣兩不相厭,可以這樣互不幹擾。
當白晝耗盡,黑暗在這壹刻越來越肆無忌憚,仿佛憑空長出壹對翅膀,飛翔在時間深處。我願意,牽住夜的翅膀,壹起墜落,墜落至荷花湖湖底,來生要做普者黑湖底的壹朵荷,等待盛夏,破土而出,亭亭於水中。
想去普者黑,從第壹次在《國家地理》雜誌上的驚鴻壹瞥,便心生向往。
從我所在的城市到普者黑,仿佛是走了壹段很遙遠的路程。
家——浦東機場——昆明機場——昆明火車站——普者黑高鐵——普者黑村,將近十四個小時的顛簸之苦,在車過普者黑荷花大道時,瞬間有壹種撥雲見日般的釋然,所有的疲累在這壹刻蕩然無存。
從車窗內向外望,我看到了黃昏時分,天空中千變萬化的雲——有點冷峻,有點詭異,從山巒傾瀉而下,如雲瀑壹般,又似壹位黑衣女俠,揮舞長劍,美得驚心動魄卻令人欲罷不能。
這壹路所見都是雲的姿態,山的身姿,如夢如幻,半醒半夢。
在普者黑的第二個清晨,我被窗外幾聲雞啼鳥鳴喚醒。經歷了昨日的長途奔波,時常失眠的我,在閑雲院客棧的大床上睡得那麽沈。
醒來,人間換了模樣——我房間有大幅落地玻璃,窗外是大片豐潤的草野,無邊的青綠色。
幾塊石板鋪成的小徑,幾朵盛開的野花,淙淙的水聲發出悅耳的旋律,葉瓣上結著晨露,空氣裏是植物的香,泥土的香。
不遠處,馬兒在漫步,青龍山山脈連綿起伏,若隱若現。
三天閑雲野鶴般的生活,在普者黑閑雲院度過。閑雲院的女主人溫婉秀雅,我們壹見如故。我品嘗了她親手做的米線,吃了三天,居然吃得津津有味。
我訂的客房原本不含早餐,她卻為我親手端來,不收分文。下午我在院子裏寫作,她送來壹碟切好的水果,我心裏說不出的感動,卻無力用語言去表達。
在普者黑的最後壹頓晚餐,我在離閑雲院不遠的壹家餐廳裏,點了壹份普者黑的蝦,壹碟荷葉煎蛋,食材新鮮,味道鮮美。
離開的那天早晨,閑雲院的女主人為我叫了車。我知道,告別總是極難——和壹段緩慢的時光告別,和普者黑的山水告別,和閑雲院告別,和她告別。
告別的時候,她送我上車,我們擁抱,車載著我離開,回望時,看見她還站在那晚我走進的院門口,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