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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說這本“小書”是指什麽,“大書”指的又是什麽

“小書”指的是課本知識。“大書”指的是大自然和人間生活。

作品原文:

《讀壹本小書同時又讀壹本大書》

作者: 沈從文

我能正確記憶到我小時的壹切,大約在兩歲左右。我從小到四歲左右,始終健全肥壯如壹只小豚。四歲時母親壹面告給我認方字,外祖母壹面便給我糖吃,到認完六百生字時,腹中生了蛔蟲,弄得黃瘦異常,只得每天用草藥蒸雞肝當飯。那時節我就已跟隨了兩個姐姐,到壹個女先生處上學。那人既是我的親戚,我年齡又那麽小,過那邊去念書,坐在書桌邊讀書的時節較少,坐在她膝上玩的時間或者較多。

到六歲時,我的弟弟方兩歲,兩人同時出了疹子。時正六月,日夜皆在嚇人高熱中受苦。又不能躺下睡覺,壹躺下就咳嗽發喘。又不要人抱,抱時全身難受。我還記得我同我那弟弟兩人當時皆用竹簟卷好,同春卷壹樣,豎立在屋中陰涼處。家中人當時業已為我們預備了兩具小小棺木擱在廊下。十分幸運,兩人到後居然全好了。我的弟弟病後家中特別為他請了壹個壯實高大的苗婦人照料,照料得法,他便壯大異常。我因此壹病,卻完全改了樣子,從此不再與肥胖為緣,成了個小猴兒精了。

六歲時我已單獨上了私塾。如壹般風氣,凡是私塾中給予小孩子的虐待,我照樣也得到了壹份。但初上學時我因為在家中業已認字不少,記憶力從小又似乎特別好,比較其余小孩,可謂十分幸福。第二年後換了壹個私塾,在這私塾中我跟從了幾個較大的學生,學會了頑劣孩子抵抗頑固塾師的方法,逃避那些書本去同壹切自然相親近。這壹年的生活形成了我壹生性格與感情的基礎。我間或逃學,且壹再說謊,掩飾我逃學應受的處罰。我的爸爸因這件事十分憤怒,有壹次竟說若再逃學說謊,便當砍去我壹個手指。我仍然不為這話所恐嚇,機會壹來時總不把逃學的機會輕輕放過。當我學會了用自己眼睛看世界壹切,到不同社會中去生活時,學校對於我便已毫無興味可言了。

我爸爸平時本極愛我,我曾經有壹時還作過我那壹家的中心人物。稍稍害點病時,壹家人便光著眼睛不睡眠,在床邊服侍我,當我要誰抱時誰就伸出手來。家中那時經濟情形還很好,我在物質方面所享受到的,比起壹般親戚小孩似乎都好得多。我的爸爸既壹面只作將軍的好夢,壹面對於我卻懷了更大的希望。他仿佛早就看出我不是個軍人,不希望我作將軍,卻告訴我祖父的許多勇敢光榮的故事,以及他庚子年間所得的壹份經驗。他因為歡喜京戲,只想我學戲,作譚鑫培。他以為我不拘作什麽事,總之應比作個將軍高些。第壹個贊美我明慧的就是我的爸爸。可是當他發現了我成天從塾中逃出到太陽底下同壹群小流氓遊蕩,任何方法都不能拘束這顆小小的心,且不能禁止我狡猾的說謊時,我的行為實在傷了這個軍人的心。同時那小我四歲的弟弟,因為看護他的苗婦人照料十分得法,身體養育得強壯異常,年齡雖小,便顯得氣派宏大,凝靜結實,且極自重自愛,故家中人對我感到失望時,對他便異常關切起來。這小孩子到後來也並不辜負家中人的期望,二十二歲時便作了步兵上校。至於我那個爸爸,卻在蒙古,東北,西藏,各地處軍隊中混過,民國二十年時還只是壹個上校,在本地土著軍隊裏作軍醫(後改為中醫院長),把將軍希望留在弟弟身上,在家鄉從壹種極輕微的疾病中便瞑目了。

我有了外面的自由,對於家中的愛護反覺處處受了牽制,因此家中人疏忽了我的生活時,反而似乎使我方便了好些。領導我逃出學塾,盡我到日光下去認識這大千世界微妙的光,稀奇的色,以及萬匯百物的動靜,這人是我壹個張姓表哥。他開始帶我到他家中橘柚園中去玩,到城外山上去玩,到各種野孩子堆裏去玩,到水邊去玩。他教我說謊,用壹種謊話對付家中,又用另壹種謊話對付學塾,引誘我跟他各處跑去。即或不逃學,學塾為了擔心學童下河洗澡,每到中午散學時,照例必在每人手心中用朱筆寫個大字,我們尚依然能夠壹手高舉,把身體泡到河水中玩個半天。這方法也虧那表哥想出的。我感情流動而不凝固,壹派清波給予我的影響實在不小。我幼小時較美麗的生活,大部分都同水不能分離。我的學校可以說是在水邊的。我認識美,學會思索,水對我有較大的關系。我最初與水接近,便是那荒唐表哥領帶的。

現在說來,我在作孩子的時代,原來也不是個全不知自重的小孩子。我並不愚蠢。當時在壹班表兄弟中和弟兄中,似乎只有我那個哥哥比我聰明,我卻比其他壹切孩子懂事。但自從那表哥教會我逃學後,我便成為毫不自重的人了。在各樣教訓各樣的方法管束下,我不歡喜讀書的性情,從塾師方面,從家庭方面,從親戚方面,莫不對於我感覺得無多希望。我的長處到那時只是種種的說謊。我非從學塾逃到外面空氣下不可,逃學過後又得逃避處罰。我最先所學,同時拿來致用的,也就是根據各種經驗來制作各種謊話。我的心總得為壹種新鮮聲音,新鮮顏色,新鮮氣味而跳。我得認識本人生活以外的生活。我的智慧應當從直接生活上吸收消化,卻不須從壹本好書壹句好話上學來。似乎就只這樣壹個原因,我在學塾中,逃學紀錄點數,在當時便比任何壹人都高。

離開私塾轉入新式小學時,我學的總是學校以外的。到我出外自食其力時,我又不曾在職務上學好過什麽,二十年後我“不安於當前事務,卻傾心於現世光色,對於壹切成例與觀念皆十分懷疑,卻常常為人生遠景而凝眸”,這分性格的形成,便應當溯源於小時在私塾中逃學習慣。

自從逃學成習慣後,我除了想方設法逃學,什麽也不再關心。

有時天氣壞壹點,不便出城上山裏去玩,逃了學沒有什麽去處,我就壹個人走到城外廟裏去。本地大建築在城外計三十來處,除了廟宇就是會館和祠堂。空地廣闊,因此均為小手工業工人所利用。那些廟裏總常常有人在殿前廊下絞繩子,織竹簟,做香,我就看他們做事。有人下棋,我看下棋。有人打拳,我看打拳。甚至於相罵,我也看著,看他們如何罵來罵去,如何結果。因為自己既逃學,走到的地方必不能有熟人,所到的必是較遠的廟裏。到了那裏,既無壹個熟人,因此什麽事都只好用耳朵聽,眼睛去看,直到看無可看聽無可聽時,我便應當設計打量我怎麽回家去的方法了。

來去學校我得拿壹個書籃。內中有十多本破書,由《包句雜誌》、《幼學瓊林》到《論語》、《詩經》、《尚書》通常得背誦。分量相當沈重。逃學時還把書籃掛到手肘上,這就未免太蠢了壹點。凡這麽辦的可以說是不聰明的孩子。許多這種小孩子,因為逃學到各處去,人家壹見就認得出,上年紀壹點的人見到時就會說:“逃學的,趕快跑回家挨打去,不要在這裏玩。”若無書籃可不會受這種教訓。因此我們就想出了壹個方法,把書籃寄存到壹個土地廟裏去。那地方無壹個人看管,但誰也用不著擔心他的書籃。小孩子對於土地神全不缺少必需的敬畏,都信托這木偶,把書籃好好的藏到神座龕子裏去,常常同時有五個或八個,到時卻各人把各人的拿走,誰也不會亂動旁人的東西。我把書籃放到那地方去,次數是不能記憶了的,照我想來,次數最多的必定是我。

逃學失敗被家中學校任何壹方面發覺時,兩方面總得各挨壹頓打。在學校得自己把板凳搬到孔夫子牌位前,伏在上面受笞。處罰過後還要對孔夫子牌位作壹揖,表示懺悔。有時又常常罰跪至壹根香時間。我壹面被處罰跪在房中的壹隅,壹面便記著各種事情,想象恰好生了壹對翅膀,憑經驗飛到各樣動人事物上去。按照天氣寒暖,想到河中的鱖魚被釣起離水以後撥刺的情形,想到天上飛滿風箏的情形,想到空山中歌呼的黃鸝,想到樹木上累累的果實。由於最容易神往到種種屋外東西上去,反而常把處罰的痛苦忘掉,處罰的時間忘掉,直到被喚起以後為止,我就從不曾在被處罰中感覺過小小冤屈。那不是冤屈。我應感謝那種處罰,使我無法同自然接近時,給我壹個練習想象的機會。

家中對這件事自然照例不大明白情形,以為只是教師方面太寬的過失,因此又為我換壹個教師。我當然不能在這些變動上有什麽異議。這事對我說來,我倒又得感謝我的家中。因為先前那個學校比較近些,雖常常繞道上學,終不是個辦法,且因繞道過遠,把時間耽誤太久時,無可托詞。現在的學校可真很遠很遠了,不必包繞偏街,我便應當經過許多有趣味的地方了。從我家中到那個新的學塾裏去時,路上我可看到針鋪門前永遠必有壹個老人戴了極大的眼鏡,低下頭來在那裏磨針。又可看到壹個傘鋪,大門敞開,作傘時十幾個學徒壹起工作,盡人欣賞。又有皮靴店,大胖子皮匠,天熱時總腆出壹個大而黑的肚皮(上面有壹撮毛!)用夾板上鞋。又有剃頭鋪,任何時節總有人手托壹個小小木盤,呆呆的在那裏盡剃頭師傅刮臉。又可看到壹家染坊,有強壯多力的苗人,踹在凹形石碾上面,站得高高的,手扶著墻上橫木,偏左偏右的搖蕩。又有三家苗人打豆腐的作坊,小腰白齒頭包花帕的苗婦人,時時刻刻口上都輕聲唱歌,壹面引逗縛在身背後包單裏的小苗人,壹面用放光的紅銅勺舀取豆漿。我還必需經過壹個豆粉作坊,遠遠的就可聽到騾子推磨隆隆的聲音,屋頂棚架上晾滿白粉條。我還得經過壹些屠戶肉案桌,可看到那些新鮮豬肉砍碎時尚在跳動不止。我還得經過壹家紮冥器出租花轎的鋪子,有白面無常鬼,藍面閻羅王,魚龍,轎子,金童玉女。每天且可以從他那裏看出有多少人接親,有多少冥器,那些定做的作品又成就了多少,換了些什麽式樣。並且還常常停頓下來,看他們貼金敷粉,塗色,壹站許久。

我就歡喜看那些東西,壹面看壹面明白了許多事情。

每天上學時,我照例手肘上掛了那個竹書籃,裏面放十多本破書。在家中雖不敢不穿鞋,可是壹出了大門,即刻就把鞋脫下拿到手上,赤腳向學校走去。不管如何,時間照例是有多余的,因此我總得繞壹節路玩玩。若從西城走去,在那邊就可看到牢獄,大清早若幹人帶了腳鐐從牢中出來,派過衙門去挖土。若從殺人處走過,昨天殺的人還沒有收屍,壹定已被野狗把屍首咋碎或拖到小溪中去了,就走過去看看那個糜碎了的屍體,或拾起壹塊小小石頭,在那個汙穢的頭顱上敲打壹下,或用壹木棍去戳戳,看看會動不動。若還有野狗在那裏爭奪,就預先拾了許多石頭放在書籃裏,隨手壹壹向野狗拋擲,不再過去,只遠遠的看看,就走開了。

既然到了溪邊,有時候溪中漲了小小的水,就把褲管高卷,書籃頂在頭上,壹只手扶著,壹只手照料褲子,在沿了城根流去的溪水中走去,直到水深齊膝處為止。學校在北門,我出的是西門,又進南門,再繞從城裏大街壹直走去。在南門河灘方面我還可以看壹陣殺牛,機會好時恰好正看到那老實可憐畜牲放倒的情形。因為每天可以看壹點點,殺牛的手續同牛內臟的位置,不久也就被我完全弄清楚了。再過去壹點就是邊街,有織簟子的鋪子,每天任何時節皆有幾個老人坐在門前小凳子上,用厚背的鋼刀破篾,有兩個小孩子蹲在地上織簟子。(我對於這壹行手藝所明白的種種,現在說來似乎比寫字還在行。)又有鐵匠鋪,制鐵爐同風箱皆占據屋中,大門永遠敞開著,時間即或再早壹些,也可以看到壹個小孩子兩只手拉著風箱橫柄,把整個身子的分量前傾後倒,風箱於是就連續發出壹種吼聲,火爐上便放出壹股臭煙同紅光。待到把赤紅的熱鐵拉出擱放到鐵砧上時,這個小東西,趕忙舞動細柄鐵錘,把鐵錘從身背後揚起,在身面前落下,火花四濺的壹下壹下打著。有時打的是壹把刀,有時打的是壹件農具。有時看到的又是這個小學徒跨在壹條大板凳上,用壹把鑿子在未淬水的刀上起去鐵皮,有時又是把壹條薄薄的鋼片嵌進熟鐵裏去。日子壹多,關於任何壹件鐵器的制造秩序,我也不會弄錯了。邊街又有小飯鋪,門前有個大竹筒,插滿了用竹子削成的筷子。有幹魚同酸菜,用缽頭裝滿放在門前櫃臺上。引誘主顧上門,意思好像是說,“吃我,隨便吃我,好吃!”每次我總仔細看看,真所謂“過屠門而大嚼”,也過了癮。

我最歡喜天上落雨,壹落了小雨,若腳下穿的是布鞋,即或天氣正當十冬臘月,我也要以用恐怕濕卻鞋襪為辭,有理由即刻脫下鞋襪赤腳在街上走路。但最使人開心事,還是落過大雨以後,街上許多地方已被水所浸沒,許多地方陰溝中湧出水來,在這些方照例常常有人不能過身,我卻赤著兩腳故意向深水中走去。若河中漲了大水,照例上遊會漂流得有木頭,家具,南瓜同其他東西,就趕快到橫跨大河上的橋上去看熱鬧。橋上必已經有人用長繩系定了自己的腰身,在橋頭上呆著,註目水中,有所等待。看到有壹段大木或壹件值得下水的東西浮來時,就踴身壹躍,騎到那樹上,或傍近物邊,把繩子縛定,自己便快快的向下遊岸邊泅去。另外幾個在岸邊的人把水中人援助上岸後,就把繩子拉著,或纏繞到大石上大樹上去,於是第二次又有第二人來在橋頭上等候。我歡喜看人在洄水裏扳罾,巴掌大的活鯽魚在網中蹦跳。壹漲了水,照例也就可以看這種有趣味的事情。照家中規矩,壹落雨就得穿上釘鞋,我可真不願意穿那種笨重釘鞋。雖然在半夜時有人從街巷裏過身,釘鞋聲音實在好聽,大白天對於釘鞋,我依然毫無興味。

若在四月落了點小雨,山地裏田塍上各處都是蟋蟀聲音,真使人心花怒放。在這些時節,我便覺得學校真沒有意思,簡直坐不住,總得想方設法逃學上山去捉蟋蟀。有時沒有什麽東西安置這小東西,就走到那裏去,把第壹只捉到手後又捉第二只,兩只手各有壹只後,就聽第三只。本地蟋蟀原分春秋二季,春季的多在田間泥裏草裏,秋季的多在人家附近石罅裏瓦礫中,如今既然這東西只在泥層裏,故即或兩只手心各有壹匹小東西後,我總還可以想方設法把第三只從泥土中趕出,看看若比較手中的大些,即開釋了手中所有,捕捉新的,如此輪流換去,壹整天方捉回兩只小蟲。城頭上有白色炊煙,街巷裏有搖鈴鐺賣煤油的聲音,約當下午三點左右時,趕忙走到壹個刻花板的老木匠那裏去,很興奮的同那木匠說:“師傅師傅,今天可捉了大王來了!”

那木匠便故意裝成無動於衷的神氣,仍然坐在高凳上玩他的車盤,正眼也不看我的說:“不成,要打打得賭點輸贏!”我說:“輸了替妳磨刀成不成?”

“嗨,夠了,我不要妳磨刀,妳哪會磨刀!上次磨鑿子還磨壞了我的家夥!”

這不是冤枉我,我上次的確磨壞了他壹把鑿子。不好意思再說磨刀了,我說:

“師傅,那這樣辦法,妳借給我壹個瓦盆子,讓我自己來試試這兩只誰能幹些好不好?”我說這話時真怪和氣,為的是他以逸待勞,若不允許我還是無辦法。

那木匠想了望,好像莫可奈何才讓步的樣子。“借盆子得把戰敗的壹只給我,算作租錢。”

我滿口答應:“那成,那成。”

於是他方離開車盤,很慷慨的借給我壹個泥罐子,頃刻之間我就只剩下壹只蟋蟀了。這木匠看看我捉來的蟲還不壞,必向我提議:“我們來比比,妳贏了我借妳這泥罐壹天;妳輸了,妳把這蟋蟀輸給我,辦法公平不公平?”我正需要那麽壹個辦法,連說“公平,公平”,於是這木匠進去了壹會兒,拿出壹只蟋蟀來同我的鬥,不消說,三五回合我的自然又敗了。他的蟋蟀照例卻常常是我前壹天輸給他的。那木匠看看我有點頹喪,明白我認識那匹小東西,擔心我生氣時壹摔,壹面趕忙收拾盆罐,壹面帶著鼓勵我神氣笑笑的說:“老弟,老弟,明天再來,明天再來!妳應當捉好的來,走遠壹點。明天來,明天來!”

我什麽話也不說,微笑著,出了木匠的大門,空手回家了。

這樣壹整天在為雨水泡軟的田塍上亂跑,回家時常常全身是泥,家中當然壹望而知,於是不必多說,沿老例跪壹根香,罰關在空房子裏,不許哭,不許吃飯。等壹會兒我自然可以從姐姐方面得到充饑的東西。悄悄的把東西吃下以後,我也疲倦了,因此空房中即或再冷壹點,老鼠來去很多,壹會兒就睡著,再也不知道如何上床的事了。

即或在家中那麽受折磨,到學校去時又免不了補挨壹頓板子。我還是在想逃學時就逃學,決不為經驗所恐嚇。

有時逃學又只是到山上去偷人家園地裏的李子枇杷,主人拿著長長的竹竿大罵著追來時,就飛奔而逃,逃到遠處壹面吃那個贓物,壹面還唱山歌氣那主人,總而言之,人雖小小的,兩只腳跑得很快,什麽茨棚裏鉆去也不在乎,要捉我可捉不到,就認為這種事很有趣味。

可是只要我不逃學,在學校裏我是不至於象其他那些人受處罰的。我從不用心念書,但我從不在應當背誦時節無法對付。許多書總是臨時來讀十遍八遍,背誦時節卻居然瑯瑯上口,壹字不遺。也似乎就由於這份小小聰明,學校把我同壹般同學壹樣待遇,更使我輕視學校。家中不了解我為什麽不想上進,不好好的利用自己聰明用功,我不了解家中為什麽只要我讀書,不讓我玩。我自己總以為讀書太容易了點,把認得的字記記那不算什麽希奇。最希奇處應當是另外那些人,在他那分習慣下所做的壹切事情。為什麽騾子推磨時得把眼睛遮上?為什麽刀得燒紅時在水裏壹淬方能堅硬?為什麽雕佛像的會把木頭雕成人形,所貼的金那麽薄又用什麽方法作成?為什麽小銅匠會在壹塊銅板上鉆那麽壹個圓眼,刻花時刻得整整齊齊?這些古怪事情太多了。

我生活中充滿了疑問題,都得我自己去找尋解答。我要知道的太多,所知道的又太少,有時便有點發愁。就為的是白日裏太野,各處去看,各處去聽,還各處去嗅聞,死蛇的氣味,腐草的氣味,屠戶身上的氣味,燒碗處土窯被雨以後放出的的氣味,要我說來雖當時無法用言語去形容,要我辨別卻十分容易。蝙蝠的聲音,壹只黃牛當屠戶把刀剸進它喉中時嘆息的聲音,藏在田塍土穴中大黃喉蛇的鳴聲,黑暗中魚在水面撥刺的微聲,全因到耳邊時分量不同,我也記得那麽清清楚楚。因此回到家裏時。夜間我便做出無數希奇古怪的夢。這些夢直到將近二十年後的如今,還常常常使我在半夜時無法安眠,既把我帶回到那個“過去”的空虛裏去,也把我帶往空幻的宇宙裏去。

在我面前的世界已夠寬廣了,但我似乎還得壹個更寬廣的世界。我得用這方面得到的知識證明那方面的疑問。我得從比較中知道誰好誰壞。我得看許多業已由於好詢問別人,以及好自己幻想所感覺到的世界上的新鮮事情新鮮東西。結果能逃學時我逃學,不能逃學我就只好做夢。

照地方風氣說來,壹個小孩子野壹點的,照例也必需強悍壹點,才能各處跑去。因為壹出城外,隨時都會有壹樣東西突然撲到妳身邊來,或是壹只兇惡的狗,或是壹個頑劣的人。無法抵抗這點襲擊,就不容易各處自由放蕩。壹個野壹點的孩子,即或身邊不必時時刻刻帶壹把小刀,也總得帶壹削尖的竹塊,好好的插到褲帶上,遇機會到時,就取出來當作武器。尤其是到壹個離家較遠的地方去看木傀儡戲,不準備廝殺壹場簡直不成。妳能幹點,單身往各處去,有人挑戰時,還只是壹人近妳身邊來惡鬥。若包圍到妳身邊的頑童人數極多,妳還可挑選同妳精力相差不大的壹人,妳不妨指定其中壹個說:“要打嗎?妳來,我同妳來。”

到時也只那壹個人攏來。被他打倒,妳活該,只好伏在地上盡他壓著痛打壹頓。妳打倒了他,他活該,把他揍夠後妳可以自由走去,誰也不會追妳,只不過說句“下次再來”罷了。

可是妳根本上若就十分怯弱,即或結伴同行,到什麽地方去時,也會有人特意挑出妳來毆鬥。應戰妳得吃虧,不答應妳得被仇人與同伴兩方面奚落,頂不經濟。

感謝我那爸爸給了我壹分勇氣,人雖小,到什麽地方去我總不害怕。到被人圍上必需打架時,我能挑出那些同我不差多少的人來,我的敏捷同機智,總常常占點上風。有時氣運不佳,不小心被人摔倒,我還會有方法翻身過來壓到別人身上去。在這件事上我只吃過壹次虧,不是壹個小孩,卻是壹只惡狗,把我攻倒後,咬傷了我壹只手。我走到任何地方去都不怕誰,同時因換了好些私塾,各處皆有些同學,大家既都逃過學,便有無數朋友,因此也不會同人打架了。可是自從被那只惡狗攻倒過壹次以後,到如今我卻依然十分怕狗。(有種兩腳狗我更害怕,對付不了。)

至於我那地方的大人,用單刀、扁擔在大街上決鬥本不算回事。事情發生時,那些有小孩子在街上玩的母親,只不過說:“小雜種,站遠壹點,不要太近!”囑咐小孩子稍稍站開點兒罷了。本地軍人互相砍殺雖不出奇,行刺暗算卻不作興。這類善於毆鬥的人物,有軍營中人,有哥老會中老幺,有好打不平的閑漢,在當地另成壹幫,豁達大度,謙卑接物,為友報仇,愛義好施,且多非常孝順。但這類人物為時代所陶冶,到民五以後也就漸漸消滅了。

雖有些青年軍官還保存那點風格,風格中最重要的壹點灑脫處,卻為了軍紀壹類影響,大不如前輩了。

我有三個堂叔叔兩個姑姑都住在城南鄉下,離城四十裏左右。那地方名黃羅寨,出強悍的人同猛鷙的獸。我爸爸三歲時在那裏差壹點險被老虎咬去。我四歲左右,到那裏第壹天,就看見四個鄉下人擡了壹只死老虎進城,給我留下極深刻的印象。

我還有壹個表哥,住在城北十裏地名長寧哨的鄉下,從那裏再過去十裏便是苗鄉。表哥是壹個紫色臉膛的人,壹個守碉堡的戰兵。我四歲時被他帶到鄉下去過了三天,二十年後還記得那個小小城堡黃昏來時鼓角的聲音。

這戰兵在苗鄉有點威信,很能喊叫壹些苗人。每次來城時,必為我帶壹只小鬥雞或壹點別的東西。壹來為我說苗人故事,臨走時我總不讓他走。我歡喜他,覺得他比鄉下叔父能幹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