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周圍的空間該說是很大的了。我們不能壹探手就觸及地平線。蓊郁的森林或湖沼並不就在我的門口,中間總還有著壹塊我們熟悉而且由我們使用的空地,多少整理過了,還圍了點籬笆,它仿佛是從大自然的手裏被奪取得來的。為了什麽理由,我要有這麽大的範圍和規模,好多平方英裏的沒有人跡的森林,遭人類遺棄而為我所私有了呢?最接近我的鄰居在壹英裏外,看不到什麽房子,除非登上那半裏之外的小山山頂去瞭望,才能望見壹點兒房屋。我的地平線全給森林包圍起來,專供我自個享受,極目遠望只能望見那在湖的壹端經過的鐵路和在湖的另壹端沿著山林的公路邊上的籬笆。大體說來,我居住的地方,寂寞得跟生活在大草原上壹樣。在這裏離新英格蘭也像離亞洲和非洲壹樣遙遠。可以說,我有我自己的太陽、月亮和星星,我有壹個完全屬於我自己的小世界。從沒有壹個人在晚上經過我的屋子,或叩我的門,我仿佛是人類中的第壹個人或最後壹個人,除非在春天裏,隔了很長久的時候,有人從村裏來釣鰵魚,——在瓦爾登湖中,很顯然他們能釣到的只是他們自己的多種多樣的性格,而鉤子只能鉤到黑夜而已——他們立刻都撤走了,常常是魚簍很輕地撤退的,又把“世界留給黑夜和我”,而黑夜的核心是從沒有被任何人類的鄰舍汙染過的。我相信,人們通常還都有點兒害怕黑暗,雖然妖巫都給吊死了,基督教和蠟燭火也都已經介紹過來。
然而我有時經歷到,在任何大自然的事物中,都能找出最甜蜜溫柔,最天真和鼓舞人的伴侶,即使是對於憤世嫉俗的可憐人和最最憂慢的人也壹樣。只要生活在大自然之間而還有五官的話,便不可能有很陰郁的憂慮。對於健全而無邪的耳朵,暴風雨還真是伊奧勒斯的音樂呢。什麽也不能正當地迫使單純而勇敢的人產生庸俗的傷感。當我享受著四季的友愛時,我相信,任什麽也不能使生活成為我沈重的負擔。今天佳雨灑在我的豆子上,使我在屋裏待了整天,這雨既不使我沮喪,也不使我抑郁,對於我可是好得很呢。雖然它使我不能夠鋤地,但比我鋤地更有價值。如果雨下得太久,使地裏的種予,低地的土豆爛掉,它對高地的草還是有好處的,既然它對高地的草很好,它對我也是很好的了。有時,我把自己和別人作比較,好像我比別人更得諸神的寵愛,比我應得的似乎還多呢;好像我有壹張證書和保單在他們手上,別人卻沒有,因此我受到了特別的引導和保護。我並沒有自稱自贊,可是如果可能的話,倒是他們稱贊了我。我從不覺得寂寞,也壹點不受寂寞之感的壓迫,只有壹次,在我進了森林數星期後,我懷疑了壹個小時,不知寧靜而健康的生活是否應當有些近鄰,獨處似乎不很愉快。同時,我卻覺得我的情緒有些失常了,但我似乎也預知我會恢復到正常的。當這些思想占據我的時候,溫和的雨絲飄酒下來,我突然感覺到能跟大自然做伴是力矚此甜蜜如此受惠,就在這滴答滴答的雨聲中,我屋子周圍的每壹個聲音和景象都有著無窮盡無邊際的友愛,壹下子這個支持我的氣氛把我想象中的有鄰居方便壹點的思潮壓下去了,從此之後,我就沒有再想到過鄰居這口事。每壹支小小松針都富於同情心地脹大起來,成了我的朋友。我明顯地感到這裏存在著我的同類,雖然我是在壹般所謂淒慘荒涼的處境中,然則那最接近於我的血統,並最富於人性的卻並不是壹個人或壹個村民,從今後再也不會有什麽地方會使我覺得陌生的了。
“不合宜的哀動消蝕悲哀;
在生者的大地上,他們的日子很短,
托斯卡爾的美麗的女兒啊。”
我的最愉快的若幹時光在於春秋兩季的長時間暴風雨當中,這弄得我上午下午都被禁閉在室內,只有不停止的大雨和咆哮安慰著我;我從微明的早起就進入了漫長的黃昏,其間有許多思想紮下了根,並發展了它們自己。在那種來自東北的傾盆大雨中,村中那些房屋都受到了考驗,女傭人都已經拎了水桶和拖把,在大門口阻止洪水侵入,我坐在我小屋子的門後,只有這壹道門,卻很欣賞它給予我的保護。在壹次雷陣雨中,曾有壹道閃電擊中湖對岸的壹株蒼松,從上到下,劃出壹個壹英寸,或者不止壹英寸深,四五英寸寬,很明顯的螺旋形的深槽,就好像妳在壹根手杖上刻的槽壹樣。那天我又經過了它,壹擡頭看到這壹個痕跡,真是驚嘆不已,那是八年以前,壹個可怕的、不可抗拒的雷霆留下的痕跡,現在卻比以前更為清晰。人們常常對我說,“我想妳在那兒住著,壹定很寂寞,總是想要跟人們接近壹下的吧,特別在下雨下雪的日子和夜晚。”我喉嚨癢癢的直想這樣口答,——我們居住的整個地球,在宇宙之中不過是壹個小點。那邊壹顆星星,我們的天文儀器還無法測量出它有多麽大呢,妳想想它上面的兩個相距最遠的居民又能有多遠的距離呢?我怎會覺得寂寞?我們的地球難道不在銀河之中?在我看來,妳提出的似乎是最不重要的問題。怎樣壹種空間才能把人和人群隔開而使人感到寂寞呢?我已經發現了,無論兩條腿怎樣努力也不能使兩顆心靈更形接近。我們最願意和誰緊鄰而居呢?人並不是都喜歡車站哪,郵局哪,酒吧間哪,會場哪,學校哪,雜貨店哪,烽火山哪,五點區哪,雖然在那裏人們常常相聚,人們倒是更願意接近那生命的不竭之源泉的大自然,在我們的經驗中,我們時常感到有這麽個需要,好像水邊的楊柳,壹定向了有水的方向伸展它的根。人的性格不同,所以需要也很不相同,可是壹個聰明人必需在不竭之源泉的大自然那裏挖掘他的地窖……有壹個晚上在走向瓦爾登湖的路上,我趕上了壹個市民同胞,他已經積蓄了所謂的“壹筆很可觀的產業”,雖然我從沒有好好地看到過它,那晚上他趕著壹對牛上市場去,他間我,我是怎麽想出來的,寧肯拋棄這麽多人生的樂趣?我口答說,我確信我很喜歡我這樣的生活;我不是開玩笑。便這樣,我回家,上床睡了,讓他在黑夜泥濘之中走路走到布賴頓去——或者說,走到光亮城裏去——大概要到天亮的時候才能走到那裏。
對壹個死者說來,任何覺醒的,或者復活的景象,都使壹切時間與地點變得無足輕重。可能發生這種情形的地方都是壹樣的,對我們的感官是有不可言喻的歡樂的。可是我們大部分人只讓外表上的、很短暫的事情成為我們所從事的工作。事實上,這些是使我們分心的原因。最接近萬物的乃是創造壹切的壹股力量。其次靠近我們的宇宙法則在不停地發生作用。再其次靠近我們的,不是我們雇用的匠人,雖然我們歡喜和他們談談說說,而是那個大匠,我們自己就是他創造的作品。
“神鬼之為德,其盛矣乎。”
“視之而弗見,聽之而弗聞,體物而不可遺。”
“使天下之人,齋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
我們是壹個實驗的材料,但我對這個實驗很感興趣。在這樣的情況下,難道我們不能夠有壹會兒離開我們的充滿了是非的社會,——只讓我們自己的思想來鼓舞我們?孔子說得好,“德不孤,必有鄰。”
有了思想,我們可以在清醒的狀態下,歡喜若狂。只要我們的心靈有意識地努力,我們就可以高高地超乎任何行為及其後果之上;壹切好事壞事,就像奔流壹樣,從我們身邊經過。我們並不是完全都給糾纏在大自然之內的。我可以是急流中壹片浮木,也可以是從空中望著塵寰的因陀羅。看戲很可能感動了我;而另壹方面,和我生命更加攸關的事件卻可能不感動我。我只知道我自己是作為壹個人而存在的;可以說我是反映我思想感情的壹個舞臺面,我多少有著雙重人格,因此我能夠遠遠地看自己猶如看別人壹樣。不論我有如何強烈的經驗,我總能意識到我的壹部分在從旁批評我,好像它不是我的壹部分,只是壹個旁觀者,並不分擔我的經驗,而是註意到它:正如他並不是妳,他也不能是我。等到人生的戲演完,很可能是出悲劇,觀眾就自己走了。關於這第二重人格,這自然是虛構的,只是想象力的創造。但有時這雙重人格很容易使別人難於和我們作鄰居,交朋友了。
大部分時間內,我覺得寂寞是有益於健康的。有了伴兒,即使是最好的伴兒,不久也要厭倦,弄得很糟糕。我愛孤獨。我沒有碰到比寂寞更好的同伴了。到國外去廁身於人群之中,大概比獨處室內,格外寂寞。壹個在思想著在工作著的人總是單獨的,讓他愛在哪兒就在哪兒吧,寂寞不能以壹個人離開他的同伴的裏數來計算。真正勤學的學生,在劍橋學院最擁擠的蜂房內,寂寞得像沙漠上的壹個托缽僧壹樣。農夫可以壹整天,獨個兒地在田地上,在森林中工作,耕地或砍伐,卻不覺得寂寞,因為他有工作;可是到晚上,他回到家裏,卻不能獨自在室內沈思,而必須到“看得見他那裏的人”的地方去消遣壹下,用他的想法,是用以補償他壹天的寂寞;因此他很奇怪,為什麽學生們能整日整夜坐在室內不覺得無聊與“憂郁”;可是他不明白雖然學生在室內,卻在他的田地上工作,在他的森林中采伐,像農夫在田地或森林中壹樣,過後學生也要找消遣,也要社交,盡管那形式可能更加凝煉些。
社交往往廉價。相聚的時間之短促,來不及使彼此獲得任何新的有價值的東西。我們在每日三餐的時間裏相見,大家重新嘗嘗我們這種陳腐乳酪的味道。我們都必須同意若幹條規則,
那就是所謂的禮節和禮貌,使得這種經常的聚首能相安無事,避免公開爭吵,以至面紅耳赤。我們相會於郵局,於社交場所,每晚在爐火邊;我們生活得太擁擠,互相幹擾,彼此牽絆,因此我想,彼此已缺乏敬意了。當然,所有重要而熱忱的聚會,次數少壹點也夠了。試想工廠中的女工,——永遠不能獨自生活,甚至做夢也難於孤獨。如果壹英裏只住壹個人,像我這兒,那要好得多。人的價值並不在他的皮膚上,所以我們不必要去碰皮膚。
我曾聽說過,有人迷路在森林裏,倒在壹棵樹下,餓得慌,又累得要命,由於體力不濟,病態的想象力讓他看到了周圍有許多奇怪的幻象,他以為它們都是真的。同樣,在身體和靈魂都很健康有力的時候,我們可以不斷地從類似的,但更正常、更自然的社會得到鼓舞,從而發現我們是不寂寞的。
我在我的房屋中有許多伴侶;特別在早上還沒有人來訪問我的時候。讓我來舉幾個比喻,或能傳達出我的某些狀況。我並不比湖中高聲大笑的潛水鳥更孤獨,我並不比瓦爾登湖更寂寞。我倒要問問這孤獨的湖有誰作伴?然而在它的蔚藍的水波上,卻有著不是藍色的魔鬼,而是藍色的天使呢。太陽是寂寞的,除非烏雲滿天,有時候就好像有兩個太陽,但那壹個是假的。上帝是孤獨的,——可是魔鬼就絕不孤獨;他看到許多夥伴;他是要結成幫的。我並不比壹朵毛蕊花或牧場上的壹朵蒲公英寂寞,我不比壹張豆葉,壹枝酢醬草,或壹只馬蠅,或壹只大黃蜂更孤獨。我不比密爾溪,或壹只風信雞,或北極星,或南風更寂寞,我不比四月的雨或正月的溶雪,或新屋中的第壹只蜘蛛更孤獨。
在冬天的長夜裏,雪狂飄,風在森林中號叫的時候,壹個老年的移民,原先的主人,不時來拜訪我,據說瓦爾登湖還是他挖了出來,鋪了石子,沿湖種了松樹的;他告訴我舊時的和新近的永恒的故事;我們倆這樣過了壹個愉快的夜晚,充滿了交際的喜悅,交換了對事物的愜意的意見,雖然沒有蘋果或蘋果酒,——這個最聰明而幽默的朋友啊,我真喜歡他,他比谷菲或華萊知道更多的秘密;雖然人家說他已經死了,卻沒有人指出過他的墳墓在哪裏。還有壹個老太太,也住在我的附近,大部分人根本看不見她,我卻有時候很高興到她的芳香的百草園中去散步,采集藥草,又傾聽她的寓言;因為她有無比豐富的創造力,她的記憶壹直追溯到神話以前的時代,她可以把每壹個寓言的起源告訴我,哪壹個寓言是根據了哪壹個事實而來的,因為這些事都發生在她年輕的時候。壹個紅潤的、精壯的老太太,不論什麽天氣什麽季節她都興致勃勃,看樣子要比她的孩子活得還長久。
太陽,風雨,夏天,冬天,——大自然的不可描寫的純潔和恩惠,他們永遠提供這麽多的康健,這麽多的歡樂!對我們人類這樣地同情,如果有人為了正當的原因悲痛,那大自然也會受到感動,太陽黯淡了,風像活人壹樣悲嘆,雲端裏落下淚雨,樹木到仲夏脫下葉子,披上喪服。難道我不該與土地息息相通嗎?我自己不也是壹部分綠葉與青菜的泥上嗎?
是什麽藥使我們健全、寧靜、滿足的呢?不是妳我的曾祖父的,而是我們的大自然曾祖母的,全宇宙的蔬菜和植物的補品,她自己也靠它而永遠年輕,活得比湯麥斯·派爾還更長久,用他們的衰敗的脂肪更增添了她的康健。不是那種江湖醫生配方的用冥河水和死海海水混合的藥水,裝在有時我們看到過裝瓶子用的那種淺長形黑色船狀車子上的藥瓶子裏,那不是我的萬靈妙藥:還是讓我來喝壹口純凈的黎明空氣。黎明的空氣啊!如果人們不願意在每日之源喝這泉水,那未,啊,我們必須把它們裝在瓶子內;放在店裏,賣給世上那些失去黎明預訂券的人們。可是記著,它能冷藏在地窖下,壹直保持到正午,但要在那以前很久就打開瓶塞,跟隨曙光的腳步西行。我並不崇拜那司健康之女神,她是愛斯庫拉彼斯這古老的草藥醫師的女兒,在紀念碑上,她壹手拿了壹條蛇,另壹只手拿了壹個杯子,而蛇時常喝杯中的水;我寧可崇拜朱庇特的執杯者希勃,這青春的女神,為諸神司酒行觴,她是朱諾和野生萵苣的女兒,能使神仙和人返老還童。她也許是地球上出現過的最健康、最強壯、身體最好的少女,無論她到哪裏,那裏便成了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