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我領著壹個小朋友參訪壹座古寺,古寺歷史厚重、遺存重疊,處處在在,都發生過許多值得銘記或難以追憶的事跡。
古寺後有壹座山,山頂有壹座塔,小朋友問我哪裏有路,是上山禮塔的捷徑?
我不知道,因為來了很多次,總是匆匆,也壹直沒有興致,發心找到這條捷徑。
索性這壹次,我們也不問人,也不請人,自己好好逛遍這山寺,看看能不能找到上山禮塔的路吧。
最後終於找到了。
原來古寺旁,有壹方別院,供奉著十八羅漢石像,別院邊就是那條路,但此時天漸暗,又落下微雨,我們意趣轉淡,決定還是拜壹拜羅漢們就走吧。
眾羅漢像圍坐壹堂,前面供著三個巨大香爐,雖然下著雨,但爐子裏面冗堆著元寶紙錢燒剩的壹疊疊錫箔灰,仍舊冒著刺鼻難聞的化學藍煙。
「這末世還有佛法存在嗎?」小朋友問。
「有的,就像這十八尊羅漢中,據說還有四位,見佛得戒,受佛囑托,禪定自在,留壽住世,也就是說仍然還活著,只要人間還有壹個阿羅漢,佛法就不會沒落。」我當時肯定地對小朋友說。
「既然是據說,那麽依據何經、何人而說這世間仍有佛陀時代的阿羅漢活著呢?」
「他們在哪裏?」
「他們以什麽身心形式,存在於世間生活?」
「怎麽才能見到他們?」
「如果見不到,那麽他們存世的意義又在哪裏······」
面對這麽多問題,我壹時語噎。
小朋友繼續又問:「阿羅漢的生死涅槃,與我們凡夫有何不同?他們生在何處,又死向何方?既然阿羅漢已經見道,乃至涅槃有余及無余,那麽他們的留壽住世是否已經形成了自己所標榜的否定和背叛?」
面對小朋友的這壹堆問題,我忽然想到《阿含》壹經。
關於這些問題,經中曾記敘了「佛陀」與「瓦車喬陀」壹段交談:
有壹天,外道行者瓦車喬陀來到佛陀跟前,問道:「喬達摩,解脫了的比丘往生何處?」——「解脫了的阿羅漢」即是指阿羅漢。
佛陀回答說:「瓦車喬陀,不可說其再生。」
「喬達摩,則其不生。」
「瓦車喬陀,不可說其不生。」
「那麽,喬達摩,其生又不生。」
「瓦車喬陀,說其生又不生亦不可。」
「喬達摩,其既非生又非不生。」
「瓦車喬陀,說其既非生又非不生亦不可。」
聽了佛陀這些幾無邏輯、不可思議的回答,瓦車喬陀困惑不解,迷茫之余,他又坦言:「喬達摩,我被這個問題弄得不知所措,我被它搞糊塗了。」
「夠了,瓦車喬陀!不要迷惑不悟,不要混淆不清,此法博大微妙,不易明了,精深善美,不可僅依邏輯而了悟,深奧富有理性,唯智者知。身為外道的妳,有其它信仰,另外壹種追求,另外壹種律制,追隨另外壹種導師,妳亦不易明白。因此,瓦車喬陀,下面我將問妳,妳壹定要善思後回答:瓦車喬陀,假如壹堆火在妳面前燃燒,妳會不會註意到火在妳面前燃燒?」
「喬達摩,如果有火在我面前燃燒,我將會註意到火在我面前燃燒。」
「但是,瓦車喬陀,假如有人問妳:在妳面前之火,因何而燃燒?妳將怎樣回答?」
「喬達摩,我將回答說,因草木的燃料,在我面前之火得以燃燒。」
「但是,瓦車喬陀,如果妳面前之火熄滅,妳將會意識到它己熄滅了嗎?」
「喬達摩,如果在我面前之火熄滅了,我將會意識到它的熄滅。」
「但是,瓦車喬陀,如果有人問妳:火到哪個方向去了,東西南北?妳將怎樣回答?」
「這個提問不適於此。喬達摩,因為有草木燃料。火得以燃燒,而當此燃料燒完後,不再續有。如果燃料燒完了,則說火的熄滅。」
「正是如此,瓦車喬陀!拋棄,根除壹切色、受、想、行、識,它們如同棕櫚根樁,不復存在,亦不可能在未來重新生起。
瓦車喬陀,聖者從五蘊中獲得解脫,其法深不可測,如同大海,不應說其往生,亦不應說其非生、非不生。」
從佛法的根本原理來看,我們不可說阿羅漢再生,因為所有生起再生的因緣都己被根除;也實在不可以說阿羅漢斷滅了,因為已沒有可斷滅之物——世間認知中的生與滅,對於阿羅漢來說,都已不在他的範疇建立之中。
這個道理,就像量子物理學家羅佰特·奧本海姆描述「電子的位置」時所說的差不多,他說:「假如我們問,電子的位置是否保持壹成不變,我們必須回答說:不;如果我們問,電子的位置因時間的變化而變化,我們必須回答:不;如果我們問,電子是在壹靜止狀態,我們必須回答:不;如果我們問,電子在運動中,我們必須回答:不。」
可是,即使當有人問到人死後的情形時,佛陀給予了看上去好像是同樣語式的回答,但佛陀的所說,也還是有根本的不同。
世間所說,無論如何也是針對於客體,站立在本體,描述與邏輯、排列及渲染。
而佛法壹開始強調的就是「非我」,甚至佛陀對於此類問題,所壹貫采取的態度,是「此是無益」、「此是妄論」。
他不「求是」,認為「求是」的企圖終無甚解,徒增煩惱,他只說不,這樣不是,那樣也不是,否定的同時讓我們只需面對自己身心的現實狀況,指出涅槃是煩惱的徹底終結,是導致我們煩惱與痛苦的貪瞋癡的不再生起。
而且語言無法表達此最高境界的真實本性,語言表達的都是我們此岸的猶豫和觀望,而不是彼岸的自在與解脫,甚至對於本性本體的企圖和表達也統統都是自己對於「非我」與「解脫」的妄想和雜念。
我想,這可能是最為妥當的結論。
「如同火焰被風吹得搖曳不定,熄滅後永不繼燃,同樣的,阿羅漢從色心二法中得以解脫,消失後不復生起。」我最後念出壹段我背了好久,仍然沒有嫻熟掌握的經文。
「阿羅漢果真的是蕩然消失,不復存在?」小朋友又重復的問。
《經集》說,對於寂滅之人來說,不存在任何壹種可以說成是自己的形式。當壹切因緣斷除之後,壹切可討論的基礎也隨之消失。
《優陀那》如此解說這壹復雜問題:
如同躍出火爐的火星壹壹熄滅,
它們的去處無人知曉。
獲證究竟解脫者,
穿越貪欲大海者,
享受寂靜喜悅者,
無有痕跡可尋找。
從形而上學來看,涅槃是痛苦的究竟解脫;從心理學來說,涅槃是對自我的去除;從道德倫理來講,涅槃是貪瞋癡的熄滅——但是如此這麽橫說豎說,還只是說說而已。
「那麽,妳說的這四個阿羅漢,到底是否仍活在這個世間呢?」
「佛陀都說了諸行無常,他生前壹天到晚強調這事,然後如果讓已然解脫五蘊、證得涅槃的阿羅漢永恒駐世,也確實好像沒有這樣的道理,但我仍然相信,或者說是信仰著……這幾位阿羅漢仍在我們身邊,默默地陪伴著我們的人生。」
為什麽?
因為……是因為……每當想到這末世還有阿羅漢,我才不會孤獨。
(騰訊佛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