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論理發水平咋樣,就這個熱鬧勁已經值回票價了。兩個理發的人不算,其他人高談,闊論。好好的理發楞是整出了菜市場的氛圍。輪到我了,鏡前的我耳朵聽著電推的嗡嗡聲,思緒卻跨過時間,空間,回到了小時候——手動推子時代。
壹椅,壹圍裙。壹把手動推子,壹把梳子,總在恰當之時出現在父親手裏。恰當之時或兩月,或年前;還有壹種,懲罰,理發的懲罰。專為我量身打造。
男娃的頭,不需要好看,剪平即可;不需要高深的手藝,耐心就行。耐心就是慢,再慢。可父親恰恰沒有耐心,或者故意沒有。沒耐心的結果只有壹個,夾頭發。夾頭發的結果也只有壹個,疼。不是很疼,抓心撓肝又無奈的那種。
? 壹
七歲八歲,貓狗不希見。百姓口中流傳的話,假不了。調皮搗蛋,更假不了。
“七九”,雁來沒來沒看到,但河面上的冰產生了許許多多的小氣泡卻看到了。沒到“八九”,河開不了。開不了的還有我們有限的認知。玩了壹冬的冰現在也應該壹樣,因為棉衣,棉褲,棉鞋都在身上。
小河不深,最深處只有半米,大人們放心,我們就放心。因為整個冬天都是我們的遊樂場。滑冰車屬於奢侈品,只有極少數的夥伴有,大部分只能用鞋底子。不管是滑冰車還是鞋底子,快樂是壹樣的。
“春江水暖鴨先知”,可我們不是鴨。不是鴨當然就不知道冰已經不是整體了。就算知道,也擋不住玩心。向陽的淺處已變成水了,背陰處還好好的,但背陰處我們也冷。冬日裏,誰不想找個暖和的地方。玩,也壹樣。
我屬於幾個小夥伴的王。我是王,不僅僅因為我長的高大壹點,最主要的,我比他們都大膽。
我先走到冰上,小心翼翼的,沒事。再跺壹腳,還是沒事。壹個上來了,沒事;兩個上來了,沒事;最後壹個上來,悲劇了:哢嚓!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裂開。這時候沒有王,爭先恐後的跑。
冬日的夕陽下,五只腳整齊的擎在半空。它們的主人平躺在枯草坪上,兩只手扶著壹條腿,腳朝上。枯草坪呈緩坡,朝西。稚嫩的思想根本考慮不到有沒有作用,唯壹知道的就是,濕漉漉的回家,責罵是少不了的。
殘陽,紅似火。小夥伴的臉也是紅的。那紅,不是曬的,是急的。著急就害怕,害怕就出事。父親收工路過,尋著小腳丫找來了。看到我們,就笑。笑分很多種。“妃子笑”是由內而外,高興;父親的笑是皮笑肉不笑,嚇人。
父親燒了熱水,裝盆,外加幾片生姜。把我的腳強按在水裏。那腳更紅。我直吸氣,不敢反抗。
“再怎麽好玩也要註意安全,明知道危險還去做那就是傻子。”
父親文化水平不高,但他用他的理解詮釋了:“君子不立於危墻之下”。
“男子漢應該有擔當,錯了就是錯了,應該積極想辦法改正,而不是遮掩。”父親邊給我揉腳邊說“犯了錯誤就要接受懲罰,那什麽,今晚理發吧。”
我壹哆嗦,嚇的。還沒開始,頭皮就發癢,酸爽的癢。教訓是深刻的。深刻不在於掉河裏,也不在於腳凍的生疼,而在於從頭皮到心裏的酸疼。
? 二
八十年代,物資極度匱乏的年代。農村更甚。春暖,花開,就是沒有果。導致零食水果青黃不接。零食不用想了,商店裏有,也只有餅幹。壹塊壹,不是誰都能吃的起。只有去年秋買的蘋果還略有剩余。小夥伴們和大人就展開了偷與藏之戰。鬥智,不鬥勇。
大人想方設法的藏,大瓦缸裏。櫃子裏。最難的是吊在房梁上。我們就絞盡腦汁的偷,大瓦缸裏,踩小板凳,撈;櫃子裏,壹個擎著另壹個,抓;房梁上,三人疊羅漢,夠。不管怎麽偷,不敢多拿。兩天壹個或三天壹個。分著吃。享受自己的勞動成果格外香。
藏藏偷偷的就到了初夏,小夥伴的註意力從蘋果上轉移了。不轉移不行,光了。野菜,成了最大的零食。玩瘋了,跑累了,就在齊腰的蒿叢裏做個小窩,躺著看天。
對面,有戶人家房後栽了壹片桃樹。桃花謝了,只余拇指蓋大的桃子,密密麻麻。人,不管幹什麽都要找個理由。無論說服自己還是說服別人。好像有了理由就可以無所畏懼,壹往無前。我宣布:摘。理由是付出了——天天看著,從花變成桃子,需要很大的精力與毅力。
摘桃子和偷蘋果不同,蘋果是自家的,沒心裏負擔。摘桃子小心翼翼,戰戰兢兢。靠近圍欄,鉆進去,擼壹把,轉身,跑。回到小窩裏,驚魂未定。再擡頭回望,沒人。松懈下來,坐著享受。酸酸澀澀,不是太好吃。最大的心裏安慰——有,總比沒有強。酸的呲牙咧嘴,吃的津津有味。
凡事,開頭難。開頭了就容易養成習慣。習慣很可怕,就好像我們,路是那條路,樹也是那棵樹。“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樹上本有桃子,摘的次數多了也就沒了桃。摘桃子不怕,享受更不怕,可戶主突然出現,怕了。
當著戶主面,父親粗糙的大巴掌與我稚嫩的小手來了個親密接觸,我眼淚直冒。父親小話說盡,保證不犯,才平息了。
戶主平息了,父親的怒火才剛剛開始。罰站,反思。這些都能接受。對於正長身體的我,看著父親吃飯,才是最大的懲罰。
父親讓我檢討。七八歲的孩子能檢討什麽?難道告訴父親,不應該總走壹條路?還是告訴父親,不應該僅壹棵樹摘?不能,都不能。只能老老實實的低頭,“我錯了。”
“誰辛辛苦苦的伺候點東西都不容易,而妳卻想不勞而獲,天下沒有這種好事。”
父親嘆了口氣,“我不需要妳懂,但妳必須記住:做人要對得起天地,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我的確不懂,但記住了。棍棒底下出不出孝子我不知道,但知道壹定疼。疼,想不記住都難。
三
剛上初中,我虛歲十三。學校離家十五裏,不是柏油路,就是普普通通的土路。騎自行車要四十分鐘。為了早課只能天不亮就走。好在有美相伴。壹個屯的。天天結伴上學,再結伴回家。
那個冬天,很冷。下了壹夜的雪。那雪,白。天地之間已沒了其他顏色;那雪,大。推不開門是小事,遠望,看不到溝溝坎坎。
上學?算了吧。被窩多熱乎。但父親已經把院子裏的雪打掃幹凈。瞪了我壹眼,我趕緊起床,洗漱,吃早飯,背書包,走。自行車就別想了。父親扛壹把鐵鍬,並不高大的身板擋住了寒風。路過女同學家,喊她壹起。
兩裏左右的田埂路,彎彎曲曲,起起伏伏。壹邊挨著農田,壹邊沿著河岸。卻是通向大路的唯壹。如今已是壹片坦途,別樣的。
天很冷,我們恨不得把腦袋整個縮到衣服裏。但好處是把雪凍了壹層硬蓋。父親在前面走,如果陷進去,就揮舞鐵鍬,壹頓清理。那雪花,紛紛揚揚,在朝陽下盛開。絢爛,瑰麗。
“妳爸太不關心妳了,這麽大的雪也不來。”女同學撅著嘴,很不高興。“怎麽不關心我?”聲音越來越小。“他有事。”說著低下頭。臉上壹抹紅。父親回頭瞪了壹眼。我連忙閉嘴。
走走。停停。二十分鐘,上了大路。壹排車轍印,蜿蜒向前。路口,父親站成雕塑,望著我們走遠。
旅途有伴,不寂寞。說說笑笑,打打鬧鬧。壹個半小時到了學校。全班五十多名同學,只有聊聊十幾人。人少,自然不上課。自習。
冬天的夜來的總是早壹些。下午三點,放學了。我和女同學依然結伴。半路,說起她爸爸不來送她,帶著嘲笑。她眼淚含眼圈。
公路都是起伏的,何況鄉路。爬過坡,壹道身影遠遠走來,逆行,顯得高大。隨著接近,女同學的眼神越來越亮,笑容如同最艷麗的花朵,壹點點綻放。以乳燕投林的方式迎向那道身影。她爸爸來了,在半路!女同學依偎著。滿足。驕傲。洋洋得意。
她爸爸轉身,牽著我們倆的手。夕陽把壹大兩小的影子,深深的刻在耀眼的白雪上。關愛之意,格外溫暖。
又見小路口,父親在,仿佛壹直未曾離開。雪上,壹圈圈腳印,滿地煙頭。笑容,從見到我的那壹刻,綻放在凍的通紅的臉上。回家嘍!我和女同學在前面蹦蹦跳跳,身後是兩位爸爸。
凍不凍腳?用不用暖和壹下?沒等我的感動彌漫到臉上,父親已經板起了面孔。
“兒子,早上妳取笑同學我都聽到了,之所以當時沒說,是因為我要讓妳自己明白:妳的話都是按照妳自己的想象說的,根本沒有根據。”
“記住了,眼見的不壹定都是真的,不要把主觀臆斷當成事實。”
想起下午,我點點頭,又低下頭。羞愧的。
父親是粗暴的,粗暴的蠻不講理。就為了讓我記住做人的道理。對父親,我怕,又敬。
有壹天,父親突然和我平等對話,甚至帶了商量,才發現父親正在老去。那個曾經挺直的脊梁,在我不經意間,彎曲了。
父親,放心。妳的話永遠不會彎曲。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