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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第十八回原文

說寶釵,自從桂兒入京趕考,無日不念。自從報喜之人送了喜信兒來,說桂兒得中狀元後,日日去外頭迎兒子。壹日早起,不顧寒風料峭立在院兒外凝目張望,寶玉出門叫她,終是時候長了些,不覺著了涼,勾起陳病,又咳嗽不已。寶玉自然請醫延藥、盡心服侍,誰知這次病情卻十分兇險,過了三日,竟然喘了起來。少不得又請醫生換方子,熬藥吃藥,到了傍晚時分,喘嗽竟然厲害起來。寶玉愁眉不展,良勇、紫燕去竈間熬藥,只他夫妻二人在屋中。

蓋因寶釵心不得誌,終日郁郁寡歡,血分裏不免有病,雖則寶玉回來幾年,寶釵卻始終未能再次懷孕,又極其羨慕李紈有女小蕙,病中想起這事,不免耿耿於懷,因說道:“想、想要為君、再生個壹男、半女,如今也、也是不能的了。我、我——”說著寶釵壹陣氣促,咳喘不已。寶玉哭道:“姐姐,姐姐,妳別說話,多歇歇。”寶釵定了定氣,定睛看著他流下淚來,說道:“十三年,十三年了!我在君、心裏,可有壹、席之地否?”寶玉聞言,握著寶釵的手號啕大哭,口中說道:“姐姐如此賢德,能有姐姐相伴,是寶玉壹生之福,何出此言?姐姐不要胡想,安心養病,寶玉還指望和姐姐白頭偕老——”寶釵搖頭嘆道:“不中、用了,我,我難受、得很,我死、以後,把、把我葬在、此地,不、不枉、妳我、夫、夫妻、壹場!既生、生瑜,何、何生亮!”又喊了幾聲“媽媽!媽媽!妳害、害了我!”寶玉哭道:“姐姐不要說話,歇壹歇就好了!”寶釵只搖頭,淚珠兒迸流,喘氣壹陣緊似壹陣。良勇、紫燕正熬出藥來想倒在碗中,還未及端藥鍋兒,聽寶玉大哭,驚得紫燕藥碗都掉了,兩人跑到屋裏看了看,嚇得紫燕花容失色、腿腳發軟,喚良勇去竈間取藥。端了來,寶玉親自服侍寶釵分好幾次才吃下。然寶釵喘嗽卻壹陣急似壹陣,紫燕又命良勇給薛蟠家送信兒,待薛蟠、顏氏急急奔來,寶釵已是顏面、嘴唇青白,雙眼直勾勾的盯著寶玉,鼻翼顫動,胸口劇烈起伏,頸項處三個窩兒隨著呼吸清晰可辨。急得薛蟠跺腳搓手,大哭道:“這可怎生是好?”顏氏問道:“沒有服藥?”紫燕也哭道:“回舅太太的話,才擱下藥碗,藥壹直喝的,不知怎的卻不管用。”忽見寶釵雙手亂抓,薛蟠、顏氏皆呼喚:“妹妹!妹妹!”寶玉亦叫道:“姐姐!姐姐!”卻見寶釵猛地坐起,大叫道:“我的、我的桂兒啊!”又咕咚倒下,再無聲息,壹縷香魂飄忽而去,享年僅34歲。是日,正是蘭桂喜領皇封之時。眾人痛徹心肺,悲哭不已,寶玉更是捶胸大哭;又著良勇入京報喪。

良勇把信兒送到,適逢端桂等人聚在賈蘭府上說道重修大觀園及兩府事宜,聽得母親病故,賈桂兩眼壹翻,咕咚壹聲倒在地上,嚇得李紈、賈蘭等扶之不叠,呼喚半天方才轉醒,醒來號啕大哭;李紈、賈蘭、端兒淚下如註,外面壹亂,早有婢女報之小蕙和賈蘭之妻知道,她們顧不得避讓出來,抱著李紈哭個不休。

賈桂少不得上報朝廷遵制丁擾,脫下補服換上素服在家候旨。賈桂哭母心切,茶飯不思,急得李紈流淚勸他:“我的兒,人死不能復生,妳總要節哀才是。倘或妳這麽著有個好歹的,驚動了妳母親的在天之靈,豈不是更大的不孝?我的兒,妳有委屈想娘了盡管哭出來,或者在妳母親靈前立誓都可,可別作踐自己,聽我的話好歹吃點東西,啊!”壹時心疼病又犯,命蘭、端陪伴桂兒,自己回臥房去了。蘭、端也是壹身素服陪著大哭壹場,賈桂方自勉強止住悲聲,吃了些素點,想起母親不免垂淚。次日聖旨下,準新科狀元、翰林院修撰賈桂回鄉葬母、守孝三年,三年後復啟用;準翰林院修撰賈蘭、儒林院編修薛端陪同理喪,喪畢後即回朝復旨;追封賈桂之母為壹品誥命夫人,喪事從國制。欽此!賈桂等山呼萬歲領旨謝恩。當即,壹家人收拾停當帶了幾個親隨趕赴竹溪鎮奔喪。

到了家,立上“壹品誥命夫人慈母賈門薛氏之位”的牌位,焚化紙錢,眾人哀哭,只有寶玉跪坐地上,眼神空洞。李紈恐他悲傷過度,抹了把淚輕聲說道:“寶兄弟,人死不能復生,兄弟務必節哀保重。”寶玉搖頭,李紈又道:“小蕙,扶妳二叔回去歇息。”寶玉卻不動。賈桂就要攜母遺骨葬之金陵,寶玉道:“妳娘臨終前說過,要葬在此地。”再不肯多發壹言。賈桂無奈,按照國制在竹溪鎮立碑安葬了母親。父子二人日日必來照看,添土上香,淚灑石碑。李紈又背後問起寶釵臨終狀況,紫燕說道:“回大太太的話,二太太是得了喘憋之癥死的。她臨終前叫了幾聲‘媽’,似是說她家老太太害了她;又說什麽‘魚’呀‘亮’的,我們做奴才的也聽不懂;最後又喊著榮國公爺的名諱才去的。其他的,婢子就不知道了。”李紈揣摸了壹陣,流下淚來,囑紫燕不可對旁人說起。

轉天,北風呼號壹夜,清晨起來彤雲密布,天竟下起鵝毛大雪來。李紈對小蕙說道:“該暖和了,怎麽又下起雪來?妳哥哥也該回京陛見了,這可怎生是好?”忽見寶玉頭戴鬥笠,捧著香燭立在跟前兒。李紈問道:“寶兄弟,今兒天不好,路上小心些。”又吩咐良勇:“好生照看二老爺。”寶玉卻道:“有勞嫂子了。我走了,桂兒年紀小,還沒睡醒,求嫂子多照顧他、勸導他。”說罷出門,良勇跟在其後。李紈心裏納罕:他怎麽又說那些沒頭腦的話?莫非是痛瘋了?去屋裏看時,桂兒還在帳中安睡,想是昨日哭得狠了,睡的太晚之故;紫燕在外屋伺候。不覺過了半個時辰,外面的雪越下越大,寶玉還沒回來,李紈有些放心不下,忽然心中壹動,急命人喊醒桂兒,叫著蘭兒,扶著丫頭壹步壹滑出門而去,幾名親隨急忙跟著。

出了門不遠,卻看見壹人慌慌張張跑來,到了近前,才見是良勇。李紈問道:“良勇,妳二老爺呢?”良勇大哭道:“大太太,良勇無能,二老爺打發奴才取些柴來,誰知錯眼不見,二老爺他、他就不見了!”李紈聲音顫抖著問道:“妳找過沒有?”良勇道:“到處都找遍了,連個人影兒都沒有。奴才該死,求大太太責罰!”賈桂早已哇地大哭起來,李紈又急又痛,不住的安慰:“好孩子,別哭,別哭!妳父親定會回來的。”又罵良勇道:“沒用的東西!還不快去找!”率領眾人同往寶釵的墳墓奔去。

趕到寶釵墳墓,環視墳塋,哪裏還有人影?墳墓上白雪皚皚,邊上的松柏益發顯得蒼翠,風卷起雪花呼號而起,隨即填平了眾人的腳印。李紈命他們把附近厚厚的雪都扒起看看,也是無用;眾人向四圍撒眼觀望,忽然賈桂手指遠方竹叢中壹根飄曳之物道:“快看!那是何物?”眾人奔到跟前,見壹根竹子從壹塊大石中間挺拔而出,雪壓的幹枝上懸掛壹條青黑色絲帶,酷似壹片長長的竹葉,在風雪中裊裊飄舞,說不盡的嫵媚風流。李紈心道:好奇怪的石中竹,從前怎麽沒見過這番景象?生發竹子的大石上赫然堆放著寶玉的穿戴鞋履,賈蘭取下絲帶遞給李紈,竟是極長極柔滑的,織工精細、絲質之美,民間絕無;李紈細看,絲帶竟然整體壹根絲織就,並無裁剪縫紉痕跡;輕輕撚搓,竟有壹絲奇香撲鼻,越著力撚搓香氣越濃。眾人臉現異色,李紈心中暗忖:此事非常怪異,壹根無縫的絲帶竟然懸掛在石中竹上倒也罷了,奇的是這香氣斷不是尋常花草之香,況且現在下雪,周圍哪裏有什麽花?除我和貼身丫頭之外,其他都是男人,我和丫頭都不慣用香,這香氣定是絲帶上所出,更奇的是這香氣越搓越濃,似乎從前聞到過,卻忘記了在哪裏聞到的。正想著,耳畔忽然響起壹陣極幽細的音樂之聲,李紈面上變色問道:“妳們可曾聽見什麽?”除了賈桂側耳不語外,其他人都說未聽見什麽,賈蘭說:“許是刮風,母親聽錯了。”賈桂卻道:“莫非誰家娶親的樂聲?”李紈道:“尋常人家娶親,哪有這個時辰響音樂的?況且這樂聲斷不是尋常樂器能奏出來!”

呆立良久,李紈叫良勇收起地上的衣裳鞋履,對賈桂說道:“我的兒,妳爹他不是咱們這俗世上的俗人,他是成了仙了,以後必定不再回來了。這其間的緣由,等妳大了,我慢慢兒講給妳聽。妳須要將這些衣裳鞋履築個衣冠冢葬在妳娘身邊慰籍妳娘,真是委屈妳娘了。妳如今是有功名的人,也成用了,以後要以報效祖國為念,不要總想著這些事情。走吧,咱們回去吧。”說著流下淚來,賈桂壹邊哭著,不斷點頭,眾人這才覺得寒冷,往家走去。

李紈壹面走壹面想道:寶妹妹本是豁達大方之人,卻命運多舛,她和寶兄弟若說沒緣呢,偏又有什麽“金玉良緣”之說;若說有緣呢,卻又如此聚散離合的,倒不如我這沒有指望之人。原以為寶兄弟回來他們兩人能得白頭,據我看分明寶兄弟舊情未了,原先就念叨什麽“木石前盟”;聽下人又說,後來更是什麽花草竹子的愛得要命,偏瀟湘館裏滿是竹子。他對寶妹妹只是虛以委蛇、表面兒應景兒罷了,寶妹妹冰雪聰明,如何不知道?她心氣兒何等的高,有什麽苦只是藏在心裏,總不說出來,寶兄弟這番回來,竟是來催命的!偏她的命如此不濟,眼見桂兒有了出息熬出來了,卻撒手去了。想著想著,忽聽前面有人唱歌,看不見人,隱隱約約聽到什麽“好”什麽“了”的,轉過壹個彎兒,歌聲便消失了。眾人急走幾步到了家,李紈胸中壹陣難受,禁不得雙手捧心、眉頭緊蹙,賈蘭的妻子和小蕙正迎了出來,急忙給李紈換衣服換鞋,端茶奉水,扶著回房歇息。

自此,賈蘭、薛端回朝復命,賈蘭又多撥仆婦,供應李紈陪著賈桂在竹溪鎮守孝三年,三年後受到朝廷重用,賈氏兄弟蘭桂之名譽滿朝野,權傾壹時。

有人嘆寶釵道:金玉良緣皆道好,辛酸苦恨誰知曉?

如冰水美空相候,情未了時人已了。

結句:掩卷長嘆裏,

可喜又可悲。

壹場南柯夢,

說盡世人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