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明才
我的母親劉氏,湖南汝城人,生於宣統辛亥年(1909年)元月19 日。外祖父讀過兩年私塾。母親從小天資聰慧,過目不忘,略可書畫。小時見村裏壹些年輕的女子拿著兜裙和鞋樣,請母親為其作花、剪紙。有的人剪畫要先畫好樣才動剪,而母親能在壹張白紙或者舊報紙上揮剪自如。剪好後,平放在桌上壹看,宛如畫好的壹般。外祖母能識壹些草藥,母親也學會了,並能給人看病、治病。村裏壹些小孩得了疳疾,大人都抱來給母親看。只見母親拿上壹根針,在孩子的手上輕輕壹挑,擠出孩子手節上的清水,然後,輕輕地拍著孩子的肩膀說“好了,好了”。孩子似乎也不再哭了。村裏、外地有人得了癔病,患者有時神誌不清,光著身子在外面走來走去。其家人登門找上母親,請母親給她們看看。母親有時說:“何不到醫院去看看?”其家人說:"去過了,總是斷不了根,隔幾天又復發了."我知道這理由是其次的。因為母親曾對我說過,壹戶人家出了這種病人,喪失了勞動力,又要花錢治病,甚至還覺得家裏不光彩,也夠可憐的。所以,她給病人看病、治病從不收他們的東西和錢。有幾家病人給治療好了的,他們感恩載德,認母親為"幹媽",逢年過節都不忘趕來看望母親。
母親的胸懷是寬闊的,心地很善良。在五十年代和文化大革命期間,階級鬥爭抓的很嚴。在農村,地主成分的人受辱和挨批鬥是常有的事。有壹次,我到外祖母家,就見壹群不懂事的孩子追逐著壹個上了年紀的人,孩子們邊追邊罵“狗地主,狗地主!”,有的還抓上小石子和泥沙撒在這人的身上。幾個月以後壹個下午,我在村子看到這個人,穿的還是那件又黃又臟的小棉衣(當時政府發給“五保戶“穿的),手裏拄著壹枝小小的竹竿,在壹些家門口走來老去,我知道他準是討吃來的。果然,不壹會,他來到我家了。母親見了,把他招呼進家,盛上碗滿滿的紅薯絲和飯給他。他幾口吃完後,他又要母親盛碗紅薯絲稀飯給他。他邊吃邊說:”大妹子啊,我這命夠苦了,隊裏每月給我15斤谷子,哪夠吃的。我今天走了十幾家,沒誰理睬我。現在吃飽了,謝妳啊!“吃完後,站起身,朝我家”忠“字墻看了看,又略坐了會兒就走了。誰知此事竟漏走了風聲,幾天後,大隊領導來到我家,批評母親憐憫地主,階級路線不分。母親沒說什麽,只是說下不違例就是了。那時,我也責怪母親。母親嚴肅的說:“妳們小孩子懂得什麽。”後來,我才知道,那人在舊時讀過好幾年書,能寫壹手好字。那天在“忠”字墻上看見我寫的“熱愛祖國 熱愛集體”幾個毛筆字,他幾次在母親前面誇我“小小年紀就知道逆鋒起筆,心裏挺機靈的”。並要母親壹定要送我讀書,說我長大必有出息。那時,村裏大家都很困難,但母親還是堅持送我讀上高中。在那個年月,在壹個窮僻的山村,生產隊裏每個勞動日才四五角錢,許多家連吃飯都成問題,而要送孩子到城裏去讀書,是件多麽不容易的事啊!而母親做到了。她明白了“靠山吃山”的道理。為了攢錢供我讀書,春天到山上摘些蘑菇賣,夏天到山上摘些楊梅賣,秋天到鄰村生產隊收拾完了的茶山上拾些茶籽、桐籽,然後把它們榨成茶油、桐油,賣給國家或者市場。
母親是非常節儉的。壹年到頭,我很少看見她穿上壹件新衣服。她所穿的衣服都是好幾年的,外面穿的衣服也是補丁加補丁。我只記得她只買過壹雙解放鞋,這雙鞋也穿得前面破了洞眼已不能再穿了才丟掉。其它時候她都是穿自己做的布鞋,而且每雙布鞋從鞋面到鞋底也是補了又補的。母親到山上摘東西,壹般走的路比較遠,吃了早餐就動身,天黑了才回來.中餐從不帶餐,常常是壹天吃兩餐.在山上爬上爬下,勞動強度大,又是空著肚子,所以後來得了胃病.但對我們子女關心備至,體貼入微。我有個姐姐嫁在本鄉離村五裏遠的地方。有時家裏有什麽好吃的,總要留壹份,叫我送去。有壹次,她從山上摘楊梅回來,摘得多壹點。裝了幾斤要我送去姐。在路上幾個婦女見我小,圍著我要買楊梅吃。我禁不住勸就選好的買給她們些。後來姐回娘家提到這件事,母親問我買了多少錢,我告訴她不到壹元。又問我錢到哪裏去了,我告訴還在兜裏。她只輕輕地罵了幾句,然後笑著說:“那好啊,妳也不想讀書了,以後就幹脆跟著我壹起吃苦吧。”哥比我大五歲,他比我懂事得多,從小就能替母親分憂。我們在母親的呵護下,每年都能穿上壹件或者壹套新衣服。尤其我,初中起就要到離家60裏遠的城裏讀書,穿得比村裏壹般的孩子要講究。有時我聽到旁人誇母親“會安排,會治家”的。母親只是笑了笑說:“人靠衣裳馬靠鞍,裝窮叫苦沒誰憐。再說孩子在讀書,在同學面前也要像個樣。“是啊,母親就是這麽個人,替自己考慮的少,往往替人家、替子女想的多。
1970年我已離開家鄉到宜章參加工作,月工資三十多元,為了報答父母養育之恩,我寫信告訴母親"每月寄5元給家裏",她聽後很高興.幾個月後,她可來信,說家中眼下生活過的去,不必急於每月寄錢回來.要我省下點錢以後自己辦事用.我知道她所說"辦事"大概是我日後的結婚吧.那時我還年輕,腦子裏也不考慮這件事情.
1972年正月二十四日是父親的忌日。前後我請假回去了幾天。那幾天,母親每天都哭得很悲哀,親戚、鄰居怎麽勸也難以勸住。只有我們女才知道母親如此悲哀的原因。我記得1962年那是人民公社的最後壹年。全國各地連續發生了三年自然災害,再加上極“左”思潮影響下掀起的***產風,農村經濟陷入低谷,人民生活十分困難。那時我在學校吃飯,每天供應6兩米,而父母在公***食堂裏吃,每天也只有8兩米。他們還要出工做事。人們肚子餓呀!於是,母親帶著父親上山挖蕨根,挑到家把它們沖洗幹凈,碾粹,過濾成澱,做成蕨糍粑吃。當時吃那東西,味道多美啊!誰知道母親把蕨糍粑讓給我和哥吃,但他們吃的卻是那碾粹的蕨渣。也許父親多吃了壹些,父親的大便凝結,竟壹連7天拉不下來。屎拉不下,毒氣在身,父親坐臥不安。母親急了,到公社衛生所找醫生,醫生說沒治過這種病。母親只好自己想土辦法。用根筷子插進去攪,沒用。用只小水壺裝上水朝屁眼裏灌,灌不進。最後還是靠她用手指往裏壹點壹點的摳出來。1969 年的秋天,我和哥都不在家裏。父親因為曬紅薯幹,搬運時不小心從樓門口摔到地面,腿碰到石頭上,傷了動脈,流血不止,造成重傷,是母親把他包紮、止血搶救,並精心調護,才闖過來的......是啊!幾十年的患難夫妻,壹起渡過了壹次又壹次難關,也結下了深厚的友情,如今壹個要離開,而且是永別,豈能不傷心?
1977年我結婚,按照單位的規定和習慣,婚事辦得簡單.我沒有告訴母親,母親知道後,也沒有責備我,而要哥做張新書桌和書櫃作為禮物,盡管路途遠也要他想辦法送來給我們.第二年的春天,哥只好到處找車子,對司機說好話,硬把兩件笨重的東西送來了。1978年,我的孩子出生,需要人照料.當時想母親想母親手腳勤快,能照看。再說她老壹輩子都在鄉下農村,現在年紀大了,我這做兒子的也該讓她享享清福,便把她接來了.但母親壹到便忙這忙那的,勞累不少.且孩子小,愛吵,使她睡眠不好,母親幾次說不習慣城裏的生活.正好那天接到家裏的來信,說嬸子病危,她說妯娌之間想見上壹面.母親便借此離開了.因此,在我那裏住下的時間還不到半年.
1979年,母親70歲.那年已是黨的"十壹屆三中全會"召開的第二年,農村實行了農田聯產責任制,母親來信說家鄉眼下發生了較大的變化.家裏生活比以前好了許多.那年春節,我到家,打算在春節團聚時商量給她做七十歲生日的事,母親拒絕了。她說:“眼下家裏只是好轉,妳們也剛剛成家,大家都還困難,我也身體還硬朗,估計還得活十年,就等下次吧。”誰知這竟是母親的最後壹個大的生日,但我就這樣大意過去了.這是我做兒子的極大的不孝,壹直到今天也帶給我不盡的愧疚和哀痛. 從那以後母親的身體並不像她所說的那樣“硬朗”,而是病痛越來越多,也越來越重,有胃病、風濕病、心絞疼病,還有連她自己也不清楚的高血壓。
1985年我從宜章調到郴州。那年的春天,她來信給我,說她壹到這個季節就心裏難受,尤其是陰雨天,霧氣大的時候,壹口氣總感到喘不出來,要我回去壹趟。但我推工作忙,沒有及時回家看她,直到1986年的春節我才回去.但這時的母親已大不如往年:躬著腰,總是低著頭,顯然頸根已直不起來了.眼睛也很小,眼珠是黃色的,眼膜上布滿了血絲,臉上增加了不少的壽斑.說話聲音又小又慢,喘著氣,還總是咳嗽.看到這情景,我怔住了,沒想到母親會在近兩年裏身體變化這麽快。我那次在家只住了五天,擔心路上車子緊,提前走了.臨走時,母親對我說:”兒啊,看樣子我可能不行了,每年開春我都咳得很兇,又怕冷.不知是否能熬過今春.”此時,我想起父親當年在世時也說過同樣的話,我眼眶濕了,勉強著回答說:“年老的人,都是這樣。您也不用急,如果真難受,就到醫院看看。”我不知道她是否聽見,只見她噙著淚花看著我說:“兒啊,妳也有妳的難處,妳也別替家裏多操心。“臨別時特叮咐我要不時給家裏來信,好讓家裏放心。那次見面,我本想對母親多安慰幾句,但看到這個樣子,心裏既擔憂,也難受,竟無言以對。我總覺得母親不會像她所說的那樣那年春天就會離我而走,我想她至少也還會活上三五年。
但我萬萬沒有料到事情發生了,就在這壹年的三月十四日下午,突然收到家裏的緊急電報說母親去世了。人說”男兒有淚不輕流“,看到這消息,我哭了。我後悔自己為什麽不讓母親及時到醫院看病、治療,也埋怨哥哥為什麽不讓我看上活著的母親的最後壹面。十五日到家,家裏人都哭成壹團。事後我才知道母親是在十三日早晨煮飯時倒下的,哥正在田裏幹活,嫂子出門替人說媒,兩個大點的侄子在學校寄宿,只有壹個10歲的侄女在家。當時天氣很壞,電閃雷鳴,風雨交加。鄰居誰也不知道,等哥回來時,母親已走了。享年78歲。 母親的去世是我和家人的悲哀,是親戚的悲哀,也是村裏人的悲哀。母親下葬那天,村裏為她舉行了隆重的追悼儀式,送葬的有三百多人,幾乎村中的男女老少都參加了,不少人為之拭淚。都為失去了壹位勤勞善良的老人而悲痛,為失去了壹位仁慈無私的老人而悲痛。事後,幾位老人對我說:‘這老人有福氣,也是妳們做子女的福氣,這麽多的人送她上路,村裏多少年都沒出現過。”
母親是山村裏的壹個普通的勞動婦女,壹個極其平凡的人。但在她的身上卻擁有我或許更多的人難以具備的無私博愛的思想,擁有我或許更多的人難以堅持的頑強的毅力和吃苦耐勞的精神。我時常愧疚自己,也更加敬慕母親。自己是個普通的國家工作人員,已年近花甲,願將母親的品德行為繼續鞭策自己,做壹個不負於母愛,不昧於良心,做壹個對國家、對人民真正有用的人。
2006年2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