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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妖(上)

水妖住在厭染湖,厭染湖位於厭染水下遊,春來,會有梨花自上遊來,那是離離最喜歡的花,春季也是水妖最喜歡的人間季節。也因此,水妖決定自己叫梨梨,後來在壹個書生的幫助下,水妖學會了寫自己的名字,但是,或許是書生誤解了,他叫水妖離離。

所以,離離壹直以為梨花是離花。

離離不知道自己誕生於何時,只記得那天醒來,她睜開眼,看見了湖邊那株綠意裊裊的柳樹,那是人間陽春三月,春意融融,風過時,柳枝款擺,離離心念壹動,便飛身上了樹枝。調整了個舒服的姿勢,離離壹覺睡到了那天日落。

再醒來時已是黃昏,涼意襲來,離離才察覺到了不壹樣的地方,她有了感知力,有了形體,棕色的卷發,茶色的眼眸,水霧般輕柔飄逸的衣裙,是人間少女的模樣。她本是水澤的壹縷靈氣,忽然,凝結成魅惑眾生的壹個精靈,似乎在某處,命運之輪無聲轉動,可是離離還不知道自己是應誰的命運而生。

那之前的記憶,離離只能回溯到壹片混沌之境。那之後,離離的世界才鮮活明艷了起來。

離離遇到的第壹個人,就是教她寫字的那個書生。

書生是和梨花壹起飄過來的,來時雙臂死死地抱著壹塊浮木,水裏還拖著壹個箱子,滿滿壹箱書。離離將書生撈上了岸,書生自是感激不盡,恨不得以身相許。

書生在岸邊的石頭上壹邊曬著書,壹邊跟離離傾吐自己的悲慘遭遇。書生說自己本是進京赴考,不曾想,卻迷了路。沿青水北上時,遇到妖風,被直直吹進了青水支流厭染水。

書生在湖邊用樹枝和茅草支了個帳篷,就住了下來,說是等天氣好些了再啟程回家。

離離也不討厭這個書生,其實,離離心中是沒有喜歡和討厭區分的,她對任何生命都是壹樣地親近,壹樣地疏淡。

書生只當她溫柔矜持,善解人意,滔滔不絕地向離離講述他從書上讀來的那些奇異的故事。

離離對那些故事很感興趣,在書生的講述中,她似乎看到那些故事裏的壹切都活了過來,連自己的世界裏開始有了喧囂。

離離問那些故事是哪裏來的。

書生說是從書上看來的。

離離問什麽是書。

書生說,那是人們用來盛放記憶的容器,人生有限,但記憶卻可以被留下來。

離離想把自己的記憶也記錄下來,不然以後只能想起壹片混沌。

書生便欣然教離離讀書識字。

離離問書生為何要住在雜草堆裏。

書生說,那不是雜草堆,那是房屋,是家,人都要住在屋子裏,不然就與野獸無異。馬上,書生想到離離並不住屋子裏,又說,當然,古時也有不住在屋子裏的人,他們都是聖人!

離離並沒有覺得自己被冒犯,想了想才問,家是什麽?

書生說,家是壹個人身心的歸處,家裏有家人,家人彼此陪伴扶持,是壹輩子都不會分開的人。

離離想了想說,我沒有家人。

書生說,是人都有家人,就連孤家寡人也是有生身父母的。

離離說,那我恐怕不是人。

書生看著她,臉上表情千變萬化,最終,別開視線,妳以後也會有的。

從梨花開落的季節到大雁南飛,離離都和書生壹起度過。

書生的生活非常規律,天晚了,就睡在柳枝下的帳篷裏;餓了,就去湖裏捉幾條魚,撿些柴火,生火烤魚;天剛亮就從他的帳篷裏鉆出來,從自己的箱篋中掏出幾本書,讀到正午,肚子餓了,又去捉魚……

對於書生捉魚烤著吃這件事,離離壹開始頗為排斥。

在妳來之前,壹直是魚兒們陪著我,他們是我的朋友,妳不能吃。離離說。離離不需要吃東西,她困了或者覺得力不從心的時候,就睡覺,棲息在柳樹上,醒來重新又變得神采奕奕。

書生皺著眉頭,我不吃東西會餓死的呀。

我也不吃東西,怎麽不被餓死?離離說。

那是因為……書生欲言又止。最終,放下手中的魚,書生去林中摘了些野果子填填肚子了事。

沒過幾日,書生臉色蒼白,骨瘦如柴。離離問他怎麽了。

書生哭喪著臉說,我要被餓死了,為了妳不言不語成千上萬的魚朋友,妳要失去妳能說會笑獨壹無二的人朋友了。

衡量了壹番,離離只能叫書生每次少捉些魚,書生眉開眼笑地答應了。

故事講完了,離離也學會了書生會的所有字。書生依舊沒有打算離開的意思,離離也習慣了身邊有這麽壹個活蹦亂跳愛說愛笑愛讀書的書生。

那天離離在樹上醒來,仰面望著碧藍的天空,風在樹梢穿過,林間鳥鳴空山。壹時間,離離不知身在何方,不知自己是誰,那種虛無感壓得離離幾乎喘不過氣來。終於,她想起了樹下的茅屋裏住著的書生,感到安心,漸漸平靜了下來。

可惜,離離沒能安心多久,書生終究是會離開的,離離想起。側身看到樹下那個茅草屋,屋頂已經爬上了綠色的藤蔓。書生則盤坐在湖邊,對著湖面,閉目養神。離離不明白這個人,有時下雨,有時刮風,書生躲在自己的茅屋裏凍得瑟瑟發抖。可是,只要雨停風住,書生又是壹副怡然自得的讀書人模樣。

他好像無牽無掛,四海為家,可以隨時來去。

他真是個好夥伴,可是他會離開,真希望他永遠不離開。離離第壹次對壹個會走動的活物產生依戀,那依戀讓她覺得十分難受,那種她說了不算的未知感讓她覺得恐慌,她需要逃離這種恐慌。

於是,離離說,妳該走了,趕不上考試,也該回家呀。

書生睜著壹雙大眼睛,看著離離,居然慢慢地紅了臉,最終,書生低著頭,支支吾吾地說,我不想回去了,我想和妳在壹起。

離離說,我和妳是不壹樣的,妳有家人,妳終究會回家的。

躊躇半晌,書生說,妳不想離開這兒嗎?

離離搖頭,她從沒想過,離開這兒,她能去哪兒,她也不想去其他地方。

書生就說,我帶妳去遠方吧,離開這裏,妳壹定會很喜歡的,我可以照顧妳。

離離心動了,可是想了想,依舊搖頭。

書生依舊想挽留,如果妳不想離開,我也可以留下來。

離離幾乎要答應了,可她不敢相信書生。她看得懂魚,看得懂樹,看得懂水,可是看不懂書生。無可奈何,離離只得沈到湖底,和魚兒們睡在壹起。

離離睡了很長的壹覺,長到她都忘了有多久,浮出水面時,兩岸又已是白雪皚皚。

書生果然已經走了,那株柳樹掉光了葉子,在寒風裏默然靜立。

離離不會覺得冷,她依舊棲在柳樹枝上,雪花落在地上,融進湖水,堆積在離離白色的衣袖上。她聽著那雪花落下來的聲音,想著之前的書生,內心深處微微觸動,但轉瞬即逝。

雪融化了的時候,新柳抽條,離離在柳樹下發現了書生留下的壹個木匣子

那是書生留給離離的壹封書信,信的開頭便是離離二字,說是離別才是人生常態,姑娘真是起了個有內涵的好名字。

書生說,他是故意迷路的,他不想參加科舉考試,他只想壹輩子做個讀書人,不為功名利祿的讀書人。他想寫自己文章,流傳千古,哪怕不能流傳千古。他也想遇到誌趣相投的女子,攜手壹生,不論那女子是人是妖……

信的後半段加上落款,被融化的雪濡濕了,墨跡暈開,看不清了,離離仔細想了想,居然不知道書生叫什麽名字。

看著信的最後壹句,想著自己無父無母,肯定不能算作人,那壹定就是妖了。認定了自己的身份,離離覺得安心了不少。

重新回到靜穆無聲的生活,時光緩緩流淌,水波不興。離離漸漸地忘記了書生,年年歲歲都有雪白的梨花,沿著厭染水順流而下。

書生蓋的茅草屋幾乎已為青草所覆,離離照著書生打理的方法,打理了壹番,茅草屋又有了茅草屋的樣子。離離住了進去,書生說過,那是家,離離也想知道有家是什麽感覺。

春去冬來,厭染湖也來來去去了好些人,有好人也有壞人,但都沒有陪離離說過多少話,更不用說講故事了。那些來來往往的人,行色匆匆,期期艾艾,完全沒有書生的磊落灑脫,離離有些覺察出書生的好來,可惜書生再也沒有回來看過她。

書生沒來,倒是來了壹個道士。壹開始,離離並不知道她是道士,是道士自己報上的名號。道士是個姑娘,壹個時而肅穆,時而明艷的姑娘,穿壹身輕便的暗色行裝,倒像個俠士。

道士是踩著月光來的,來的時候離離伏在壹塊大石頭上將壹些她覺得新奇的事記在壹塊麻布上面。筆墨是書生留在茅草屋內的,麻布是壹個她幫助過的農婦給她的,本意是送給她做衣服禦寒的。

道士慢慢靠近離離,腳步極輕,十分小心不要驚動這只窮兇極惡的妖。可是妖會記日記嗎?道士有些迷糊。

這時離離轉身回頭,看著月光下的道士,打量了壹番,問道,妳迷路了嗎?要借宿嗎?剛好有壹間茅屋,如果妳不是特別講究,可以暫住壹晚。

道士更加迷惑,腦子裏千回百轉,想出回答,那感情好。

江湖上的人對道士都有刻板印象,好像所有捉妖的道士都是寬袍大袖,甩著拂塵的江湖騙子,要真遇上了妖怪,拂塵能有個屁用呀!那還不得真刀真槍地打!道士姑娘對離離說。

道士住下了,掏出了隨身的酒壺,邀離離***飲不成,只得邀月光同醉,怡然自得,並和離離談起了自己的職業。

妳是來捉妖的呀,厭染湖只有我壹個妖。離離抓住了重點,這個人好像來者不善,這些日子她遇到了不少來者不善的人,不得不防。

道士將離離上上下下打量了壹番,又看看茅草屋,妳壹個妖,還是壹個生得如此貌美的妖,為何混到了要住茅草屋的地步?

離離說,那混的好的妖應該住什麽屋?

高樓金屋呀!道士脫口而出。轉念又覺得自己傳遞的觀念有問題,於是道士馬上又說,我亂說的,妳不要當真,也不要費這樣的心思。

道士不打算捉妖了,她只捉壞妖。離離沒幹過壞事,還住在茅草屋裏,世上不會有比她更純良的妖了。

妳怎麽知道厭染湖有妖,離離想著是不是書生告訴道士的。

這裏又不是什麽世外仙境,人來人往的,看見妳這麽壹個人獨自住在湖邊,無親無故,長生不老,世人會怎麽以為?道士姑娘說。

我又沒有傷害他們,為什麽他們要找妳來捉我?離離問。

道士說,是個商賈,說是在厭染湖被妖精索命,出了巨資,要我走壹趟。

離離想了想,記起了商賈,商賈要帶她回家作妾,離離不知道妾是什麽,也不想跟她回家作妾,便沒有答應。哪知商賈不依不饒,拉拉扯扯,離離不知所措,只得跳進了湖裏,躲在湖底,直到半夜才出來。

哪知商賈卻問心無愧地留宿在了茅屋裏,半夢半醒間,看到離離站在月光下,嚇得屁滾尿流,連夜出逃。

無恥之極!道士壹拍石桌,勃然大怒。

唉,只可惜,這壹趟連個酒錢都掙不到了,道士捧著酒壺,神情是真失落。

那失落連離離都感覺到了,於心不忍,離離便問,酒很珍貴嗎?

珍貴,生死疲勞,全都為它,說著,道士又狠狠地喝了壹口。

那或許,我可以給妳些酒錢,離離狡黠壹笑,轉頭縱身跳進了湖裏。道士還來不及驚呼,離離就如魚兒壹般沈入了水底。

待離離再上岸時,手裏捧著幾顆碩大的珍珠,道士驚得目瞪口呆。

湖底有很多珍珠,在厭染湖壹文不值,可聽那商賈說,這很值錢,他就是來厭染湖找珍珠的。離離說。

啊哈哈!姑娘,我喜歡妳!道士雙眼放光,說吧,我要是有能報答妳的機會,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那我能不能請妳把壞人都捉走,離離問。

那我可做不到,道士將珍珠仔細收在口袋裏,這世上壞人源源不斷,打跑了壹個還有下壹個,不會有盡頭。

不過,我倒是可以教妳壹些本事,壞人來了妳打跑不久得了,反正妳壹直在這兒,道士提議道。

離離也覺得可行,於是道士就多留了些日子,教離離練練捉妖的本事。

雖然妳是妖,學捉妖術可能有些奇怪,但這捉妖術跟妖術那是壹脈相承的,沒有妖,哪有捉妖術?沒有捉妖術,那妖還不得上天了?道士的話匣子壹開,總有說不完的長篇大論。

道士不說話的時候,就叫離離說說自己的故事來聽聽。

離離也欣然將來來往往的故事壹壹奉告,最終,說到了書生。說道她害怕依戀,率先逃避。

道士默默地聽完,神秘莫測地說,妳錯過了壹段緣呀!

什麽是緣?離離壹如既往地好問。

這個?我也說不清楚,但世人將壹連串解釋不了的奇遇巧合統統稱為“緣”,相遇即是“緣”。

那緣是好事嗎?

好壞得看結果,不過妳是妖,他是人,妳們的結果不會好到哪裏去。錯過了就錯過了吧,也許上天另給妳做了更好的安排呢?我教妳的功課要時時練習,對付小嘍啰是不會有問題的了。說這些話的時候,道士已經在收拾行裝,準備離開了。

妳要去哪兒,離離問。

行走江湖,掙錢養活自己,道士說。

江湖在哪兒,我可以壹起去嗎?離離有些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了。

道士深深地思考了壹番,妳可以去,但是妳不能和我壹起去。

為什麽?

我壹個人習慣了,不喜歡有旁人在身邊,何況妳還是壹個妖。妳應該和妳的同類生活在壹起,往北方去找扶朱山,那裏的妖都是好妖。

說完,道士就走了,沿著來時的路,踩著壹地夕陽。離離不明白她為什麽總是在晚上趕路,和其他人如此不壹樣。

道士走後,離離又是孤身壹妖了。

商賈散布的謠言起了作用,方圓百裏的人都知道厭染湖住著壹個殺人不眨眼的妖魔。是以,幾乎沒人往厭染湖路過了,過往的商旅就算迫不得已必須經過時,也都是吆喝上壹大隊人馬,挑個黃道吉日的正午時分,匆匆而過。

因此,較之以往,離離的日子更加平靜了。道士交給她的術法她早已煉得爐火純青,可惜沒有壞人來讓她試試成效。無聊時,她只能去湖底撿珍珠。農婦送給她的麻布還有壹匹嶄新的,可惜怎麽也沒有新鮮的事值得被記下來。

想到書生,想到道士說自己錯過的“緣”,離離覺得若有所失。她開始想要離開,想要去追逐什麽,具體是什麽,離離也不知道。壹個念頭就是壹顆種子,它在離離心裏生根發芽,如藤蔓遊走全身。

如果,現在有人來說要帶離離走,離離壹定會毫不猶豫地答應,不管是福是禍,也不管對方是書生還是商賈。

又過了幾天,離離決定,下壹次梨花來的時候,她就沿著厭染水溯流而上,去找書生說的遠方,道士說的江湖。

果然,似乎精誠所至,這個機會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