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路五爺年紀大了,身子倒是很硬朗,每天三頓飯還都能吃壹個饃喝兩碗湯,睡覺還能壹覺到天亮。每天吃完早飯,除非下雨出不了門,他仍舊願意帶上他那套老掉牙的剃頭物件兒去方圓圈附近的草市兒上轉壹圈兒,有人沒人剃頭不管。中午回家吃完飯哪裏也不去了,就躺在自己的院子裏的躺椅上,壹躺就是壹下午,冬天太陽底下曬暖兒,夏天樹下乘涼,這就是他晚年的生活,不希望被打擾,旁人看起來有些無聊,但是附近上百個村莊稍微上點兒年紀的沒人不知道他嗩吶班主精彩的前半生。
? 豫東壹帶的農村壹直到現在還保留著非常隆重的喪葬傳統,這裏的人不管家中貧富,亦或者死者生前生活如何,對於老人死後的事宜包括出殯及壹至三周年,兒孫們都會當成頭等成大事來辦,只有把事辦的排排場場的才不會在親戚、鄰裏之間留下話柄,如果有誰家把喪事辦的很寒酸,他們家在親朋之間和莊上就會遭到各種各樣的非議。
在這種傳統下有壹個重要的團體就是嗩吶班,不管是誰家辦喪事,都不可或缺的請壹臺嗩吶,吹吹打打,壹天顯得熱熱鬧鬧;而如果沒有嗩吶聲,壹天下來冷冷清清,這隆重的大事就會大打折扣。
? 路五爺是老考城壹帶出了名的嗩吶班頭,幾十年間,方圓百十裏的莊上,差不多都知道路五爺的名號,又但凡在莊上管點事兒的,都以結交路五爺為榮。路五爺自己也說,這幾十年,他的足跡遍布周圍的每壹個村子,辦過的喪事多達幾千件,認識的人自然也就多了,每個莊上的村官和執事他都認識,而且都很給他面子。
? 第壹章
路五爺大名喚做路廣德,可是他本不姓路,姓王,也不是行五。這話要從路五爺小的時候過繼說起:據路五爺自己說,在他三四歲的時候,就過繼到路家,路家原本是他的舅舅家,舅舅壹門三戶沒有壹個男丁,大舅四個女兒、二舅兩個女兒、三舅沒有兒女。路五爺對於過繼的事記得清楚,那年冬天,天寒地凍的,還下著鵝毛大雪,奶奶抱著還光著兩只腳的他來到舅舅家,吃完了壹頓飯便自己走了,從那以後他就壹直在大舅的家中。大舅的四個女兒都比他大得多,也都出嫁了,老兩口晚年又得了這麽壹個兒子,自然歡喜的很,所以待他無比的好,真的就像珍寶壹樣,含在嘴裏怕化了,捧在手裏怕掉了。在稱呼上按這壹帶的規矩,女孩不能在家裏人丁的序列,比如說壹個男孩兒在家裏有再多的姐姐,他還是家裏的老大。即使這樣老兩口還是更願意喊他小五,顯得親切。所以說路五爺的名號便是從小的時候就定了下來的了。
要說起路五爺幹上這個行當,自打開始算起已經有四十年了,那時候他還是個三十出頭的小夥子,而如今他已是滿頭花白的老頭了。要說起來能幹這壹行,還是挺偶然的事:那年是八二年,臘月十八,村上有名的大戶李勝謀的母親去世了,路五爺是李勝謀的朋友,按照習俗要去幫忙。大戶人家,要辦的事情多,路五爺分到壹個任務是去北邊大概二十裏的崔院子莊上找壹臺嗩吶班子,班子的領頭的諢號叫作黑老王。
下午吃過午飯,路五爺便騎著他那輛二八式的自行車去執行任務了。說來也是巧合,半路上剛壹下大堤,路五爺碰見壹夥五個人,正在大堤下沿的壹個窯洞子裏貓著休息,有兩個還喝著酒,其他兩個看著年輕點兒凍的來回搓著手,眼睛還不停地四處張望,像是做了什麽壞事似的。要是旁人見了這夥子人也不會在意,偏偏路五爺是個眼尖的人,壹眼就看見他們身邊隱隱約約地放著嗩吶和鑼,還有壹個路五爺叫不上名字的東西,後來知道那東西叫笙。路五爺心想,這些人也是幹這行的,興許他們認識黑老王,便向他們走去。幾個人壹看有人來了,其中壹個年輕的先站了起來,接著那兩人也站起來,喝酒的倆人小心翼翼地把酒放下,也站了起來,不知道來人放著路不走,偏偏向他們走來要幹什麽。很明顯路五爺看出了他們的警惕,先發出善意的笑聲,說:“爺們兒幾個在這兒暖和呢!”
其中壹個年紀大的人,看樣子像是他們領頭的向前走兩步很是小心地向路五爺揮手致意,臉上掛著依然警惕的表情回答:“嘿嘿,天兒冷,在這歇會兒。”
路五爺走到他們身邊,有意地向他們的響器探探頭,“爺們兒幾個是吹喇叭的?”
另外的四個人不知道路五爺什麽來頭,也不敢說話,其中壹個彎腰向自己扒拉壹下喇叭,幾個人就杵在那裏,還是那個年紀稍大點的回答路五爺,“是,吹喇叭的。”
“哦,那崔院子的黑老王,妳們認識吧?”路五爺又問道。
巧就巧在這裏,那個和路五爺說話的人正是黑老王,壹聽到路五爺叫上了自己的名號更加緊張了,心裏亂打鼓,不知道這來人要幹什麽?憑啥知道自己的名號?他找自己有什麽事?黑老王兩眼怯生生地打量著路五爺,身材高大,面目俊朗,“爺們兒找黑老王有事?”
“正要去找他,我們莊上有個出殯的事兒,想請他到時候帶著班子去。”路五爺和盤托出,他就是這麽個性格,有啥事從來都是直來直去,不喜歡拐彎抹角。
壹聽路五爺這麽說,黑老王緊張的心才稍稍放下壹些,因為他知道路五爺不是什麽歹人了。“爺們兒妳是哪莊上的?”
“南邊大王莊。”
“哦,大王莊的,那,莊上有個叫李勝謀的妳可認識?”用他們自己的話說,黑老王他們這行是跑江湖的,對於壹些大莊子的有頭有臉的大戶人家都是有所了解的,在那個年代,壹旦提到莊上某些大戶的名號,就好像和他們認識壹樣,說起話來腰板兒自然就往上挺壹挺。
“喲,這事兒巧了,正是他家的事兒,他家老母親昨個沒的,找黑老王就是為他家老太太的事兒。”路五爺說起話來神態自若,聲若洪鐘,和壹直杵在壹邊兒的四個小夥計形成很鮮明的對比。
這時黑老王低下頭,像是思考著什麽,壹會兒擡起頭,說:“爺們兒有所不知,我就是妳要找的黑老王,這幾個都是跟著我吹喇叭的。”說著向四個人指指。
路五爺壹聽笑了,“嘿嘿,真是無巧不成書啊,正去找妳,這擱半路上碰上了,省了我壹半的腳力。在這碰見也好,妳記壹下,日子定在了臘月二十二,到時候去我們莊上李勝謀家就行了。”
“好好,我記下。還沒請教爺們兒尊姓大名?”黑老王問。
“我姓路,路廣德。”路五爺答。
兩人又說了會兒話,最後路五爺說“既然在這見妳了跟妳說了,我就回去了,記住日子哈。”說著路五爺轉身就走了,黑老王招呼著送他到了大路,剛壹轉身,又馬上向已經跨上自行車的路五爺喊道:“爺們兒,這事兒……”剩下的話不知道該咋說,又生生地憋了回去,路五爺聽到喊他,又翻身下了車子,“咋了?”
“沒事沒事,妳走吧。”黑老王揮揮手,往原先待著的那個窯洞子走去,嘴裏嘟噥著:“這事兒不會有假吧?別到時候我領著人去嘍沒這事,到時候可是沒法說話,俺們這可是是伺候死人的活,家裏沒事我們找去了可是犯忌諱啊,到時候,唉,這個姓路的……”
二)臘月二十二,天幹冷幹冷的,還刮著小西北風,黑老王領著他的嗩吶班壹大早就趕到了大王莊,壹打聽李勝謀家找到壹看,果真沒有錯,家裏搭著靈棚,已經有人在忙活了,這個時候黑老王才松了口氣,敢情那個在路上碰見的路五爺沒有騙他們。
黑老王叫另外四個在外面等著,自己進了李家的大院,剛進大門,見壹個年輕人從裏面出來,便向他問道:“勞駕這位小哥,妳們這家的事兒,誰是執事的?”
那小哥顯然是個不懂得的人,對黑老王說:“我不知道,妳到裏面問問。”
黑老王知道像李家這樣的人家,辦起事需要的人多,尤其是這樣的壹個年輕人不知道也正常,便又往院裏走,到院裏東瞅瞅西望望,人雖多,都是壹副凝重的表情在個忙各的,黑老王正愁不知道該問誰話,這時候身後壹個人壹拍他的肩膀,回頭壹看,正是路五爺,心中壹喜,“呦,爺們兒,正愁找不到妳們執事的呢!”
“來的怪早啊!”路五爺的聲音還是那麽的洪亮,“那正好,我領妳去找勝謀哥。”
“不,不,路爺,您不懂,我們這行的不直接找事主,事主是孝子,不便於問事兒,我們得找執事的。”黑老王說。
“啥叫執事的?”路五爺問。
“就是今兒這事兒得有個替主家說話的,管事的。”
“哦,管事的。那中,找王叔吧,他是俺們這莊上會計,說話算。”於是路五爺領著黑老王去找王會計,王會計是個瘦小的老頭,在莊上幹會計半輩子了,人很隨和,這時候他正在堂屋跟孝子賢孫們說著話,“培仁叔,吹響的來了。”——這壹帶的人都叫嗩吶班為吹響的。
“哦,知道了。”王會計答應著從屋裏出來了,見了黑老王笑呵呵地說道:“來啦!”
“剛到,培仁哥。”
“冷不?烤烤火吧。”王會計寒暄著,又對路五爺說,“德,去拿個秫稭個子給老王他們烤烤火。”
路五爺正要去被黑老王攔下,“不冷不冷,不烤了,不烤了。還是老規矩,把大桌子擡出來吧。”
“中!”王會計往東南角壹瞅,“大桌子在那,德,走,咱給擡出去。”。
“還是我擡吧老哥,妳忙妳的吧。”黑老王說。
“那中,”王會計答應著,又轉身對路五爺說,“德,妳招呼著他們吧,要啥給他們拿,我還有點事跟裏邊說說。”
“妳去吧叔。”路五爺應下來便和黑老王壹起擡大桌子,將大桌子擡到大門以外,路五爺看見到還是前兩天在大堤下沿見到的那四個人,點頭跟他們打招呼,四個人也都點頭回應。放下桌子,黑老王對路五爺說:“那天還以為這事不準頭嘞,咱們也不認識。”
“呵呵,認識不認識這事也不是跟妳們鬧著玩的。”
大桌子擺在了大門以外,嗩吶班的幾個人都掏出來家夥事兒,隨著壹聲悠長的嗩吶聲,整個莊子都像是蘇醒過來了壹樣,李家大院裏的人也慢慢多了起來,多是莊上來幫忙的,也有李家離的近壹點的親戚,但凡是親戚來了,都是帶著孝的,嗩吶班的見了就會迎上去幾步,格外賣力地吹奏,把喇叭吹的震天響。
約麽壹個小時,凡是近路的親戚都來的差不多了,遠路的要等到吃過早飯再來,這時候黑老王他們幾個人估計也累了,便停了下來。夥上給他們準備的壹點兒早飯也就端上來了,不多,兩個涼菜、兩個熱菜、壹筐子五個白面饅頭、壹甜壹鹹兩個湯。在那個年代,這樣的夥食已經是非常好的了,尤其是那壹筐子白面饅頭格外紮眼,除了黑老王以外的四個人眼睛都放光了,壹人趕緊拿上壹個,好像生怕拿的晚了那饅頭就自己長腿跑了似的。這也就是在這樣的大戶家,別家哪有這好東西給他們。但他們也不是完全沒有接過這樣的事,壹倆月也會有那麽三次五次的,所以說嗩吶班還是有走運的時候,這比壹般人家壹年到頭都吃不上白面饅頭強很多。
三)其他幾個人都不管三七二十壹吃了起來,只有黑老王沒有動筷子,他四處張望壹會兒,想找路五爺,但是人多又不好找,只好也吃了起來,但他把饅頭掰下來壹半放在靠近自己的壹個盤子上,似乎有什麽用處。這時候恰好路五爺來了,手裏拿著瓶林河酒和幾個碗,“老王,天冷,喝點暖和暖和?”
“呦,老弟,正找妳嘞,”黑老王轉頭見到路五爺,趕忙拿起那半個饅頭遞過來,“坐這壹塊吃!”
“我是來給妳們送酒的,培仁叔叫拿的。”路五爺說。
“坐這坐這,壹塊吃點兒,說會兒話。”黑老王拉著路五爺的袖子硬是叫他坐下來。路五爺也只好接下他遞給的半個饅頭。“有啥不周到的妳說,我去辦!”
“沒有沒有,這都好的很了,這培仁哥也真是有心,壹來就給酒喝。”黑老王壹邊說壹遍把酒遞給吹笙的,“旗,打開倒上。”那人小心翼翼地擰開瓶蓋兒,好像怕酒灑出來壹樣,然後又小心翼翼地壹碗壹碗倒上。黑老王順手端壹碗給路五爺,“我比妳大點,以後就叫妳兄弟吧,來兄弟,妳也喝點。”
“唉,不敢這麽叫,妳比我大的多,咋說也是我叔輩兒啊。”路五爺趕緊接過來酒說。
“沒恁多講究,這叫江湖亂道,愛咋叫咋叫,反正今後我就認下妳這位小兄弟了。我說兄
弟,我看妳也不想是個種地的人。”
“嘿嘿,妳看的真準,我確實沒種過地,包十來個隊理發的。”路五爺說。
“我看妳說話辦事跟別人不壹樣,就是那種經常在外面跑的人,也像我們這跑江湖的人。”黑老王說,“我有壹件事不知當說不當說?”
“有啥話妳直接說就行了,我是個直人,就喜歡直來直去。”
黑老王略微沈思了壹下,說:“我想叫妳跟我們壹起辦事吹喇叭妳看咋樣?”黑老王這樣說其實是有壹點小私心的,當他知道路五爺是包隊理發的時候,腦子裏就馬上想到叫路五爺幫著他接活,畢竟路五爺走過的地方多,認識的人也多,將來他們不就能多辦事兒了。
“這我哪兒會啊!”路五爺說話聲音依舊很大。
“不會不要緊啊。”還沒等黑老王說完,路五爺又接過來說:“要是學好學不?”
“我不是叫妳學這,妳看妳包隊理發,對這方圓圈都熟識,要是誰家老了人,或是過周年妳要是能接這樣的出殯或周年的事不也好接啊?來來,邊吃邊說”黑老王又讓。路五爺略微壹想也是,還沒說話黑老王接著說:“到時候壹個事兒分妳壹份兒賬。”
這句話又給了路五爺壹份勁兒,他壹低頭只想了壹瞬間,“中,管幹!”
“那中,以後這樣的事兒妳就接吧,我們辦。到時候妳到崔院子找我就行了,到時候事兒上妳跟著就行。”
話說差不多了,飯也吃過了,黑老王跟路五爺說,“咱就這樣說定了,妳去忙吧,等走時候咱在聊,我們開始!”對著桌上其他人說,“來,爺兒幾個,走起來。”幾個人就又忙活起來,黑老王抄起放在身邊的梆子,壹板壹眼地跟著打起來。
路五爺便進了院子,聽著黑老王他們嗩吶吹奏的格外悅耳,說實話單憑黑老王給他的半塊兒白面饅頭他就覺得這是個好事,況且桌上還有那麽多的好酒好菜,“只是不知道到了了這桌上剩下的飯菜能能不能帶走?”路五爺心想,他已經是三個孩子的父親,若是能往家帶點這樣的東西,孩子們肯定歡喜,壹想到這路五爺就心中竊喜。進了院子正好看到壹些個給李家幫忙的人開始端著碗吃飯。說是飯,其實就是雜活湯,有人手裏還拿著半拉紅薯面饃蹲在墻邊,“德哥,趕緊到夥上盛壹碗去。”李家本門的壹個小兄弟見了路五爺說。
“中,中!”路五爺答應著,可他不想去盛雜活湯喝,那跟嗩吶班的沒法比。
簡單的早飯過後,李家的親戚們又開始陸續地來了,凡是壹來到,都要先來到供桌子前哭壹段,供桌子上擺著死者的黑白照片,挺大的,兩旁還有燒雞和炸魚以及壹些個說不上名字的好東西。這時候突然有人來報信,說老太太的娘家人來了,正在村口等著,要去接,執事的王會計趕忙叫上孝子賢孫:“姥娘家來人了,孝子賢孫前去迎接。”壹行人整好隊伍就開始哭了起來,由孝子領著往外面走,王會計四下瞅瞅,看見路五爺擺手叫他,路五爺湊上去:“咋了叔?”
“妳去通知黑老王他們,叫嗩吶準備好,走頭嘞。”王會計在壹片哭聲中貼著路五爺的耳朵說。
“好嘞!”路五爺便去了。
不壹會兒,由嗩吶班打頭的迎接隊伍就浩浩蕩蕩地出發了,到了村口,孝子行完了跪拜禮,隊伍就又折返,依然是嗩吶班打頭,緊隨其後的是姥娘家的供桌子和姥娘家的人,但是這回去,隊伍就走的稍微慢些,不壹會兒隊伍還要停下來,因為嗩吶班不走了,他們越發賣力地吹奏起來,吹奏壹會兒就有姥娘家的人出來給嗩吶班些錢——後來路五爺知道,這些錢是嗩吶班收入的壹部分,碰見大戶人家,這樣的錢就不少了,有的差不多壹塊多呢。如此反復五六次才算迎到家中。緊接著李家姑姑家的人又來了,這樣的禮節又重復了壹遍。
當所有的親朋好友都來齊了以後,稍作歇息,嗩吶班又忙活起來,因為該設奠了,所有親朋都要三五個的依次跪拜死者,這是個熬時間的階段。在這期間嗩吶聲是哀樂,是不能停的,碰見這樣的大戶,親戚多人多,嗩吶班就得倆人替換著吹嗩吶,壹直到所有的親朋都行完了禮,嗩吶聲才停,設奠算是完成。
接下來就該送棺材上祖墳了,嗩吶聲起,孝子摔碎了瓦盆,扛著幡子往外走,這個儀式就開始了。這次還是嗩吶班領著,後面跟著棺材,李家的棺材非常大,壹行約莫二十個人擡著依然顯得吃力,走的很慢。棺材後面跟著壹眾人群,哭聲此起彼伏。路五爺也在這人群當中,關於喪事的每個環節他都壹壹記下,因為他覺得他現在已經是嗩吶班的壹員了,知道這裏面的星星點點沒啥壞處。
上墳送葬回來日頭已經略微偏西了,嗩吶班剛壹回來,飯菜煙酒就端上來了,這是規矩,因為待會兒,當大家都從墳上回來吃飯的時候,他們還要再吹打壹陣子。當飯菜都以上好,黑老王又開始四下張望找路五爺了,這回他想跟路五爺好好喝點酒,但是壹來二去沒有找到,路五爺是個明白人,他怎麽著也不好意思再去桌上了,他想到最後請黑老王他們到家裏請個客。
嗩吶班的最後壹段吹完已經半下午了,執事王會計領著路五爺來了,路五爺手裏端著壹個托盤,裏面四盒煙,兩瓶酒,還有壹些錢。到了桌上,王會計依然客客氣氣的樣子,“呵呵呵,今天辛苦了諸位!”
“老哥說哪裏話。”黑老王忙說。“即是吃這碗飯,俺們這還不是應該的嘛!”
“這是主家表示的,”王會計讓路五爺把托盤端上來,“以後這莊上在有事我還叫德去找妳。”
“那還得多謝妳老哥嘞啊,呵呵。”黑老王趕緊接過來托盤遞給身後的夥計,馬上又從上面拿了兩盒煙壹瓶酒塞進王會計手裏,“這妳拿著吸吧,還有這酒。”
四)王會計趕忙往外推,“不不不,這是妳們辛苦壹天了。”
“唉,妳跟我還見外啊。”
王會計笑了,“這樣吧,煙我收下,酒嘛,拿回去給小孩子們喝吧。”
黑老王依舊讓了幾番,王會計最終還是只收下了煙。
“老哥,這李家就是大戶,出手寬綽,給這麽多錢,不中,俺們不能留恁多,回兩塊吧,俺們上午接客還弄了壹塊多嘞。”黑老王說這從錢裏面拿出壹半塞進兜裏,又把托盤遞給路五爺。“端回去吧。”
“中,面子不小,我替主家謝謝了。”王會計說著向黑老王作了壹個揖,然後對路五爺說,“端回去吧,就跟他們說嗩吶班給回壹半,記住要大聲喊壹嗓子。”
“我這謝謝妳了老哥。”黑老王又趕緊給王會計回了壹個揖
路五爺便端了托盤往回走,走了壹半卻被黑老王叫住,“我說兄弟啊,妳等會兒回來壹趟哈。”
“中!”路五爺答應了壹聲就進了院子,正和他意,就是黑老王不叫他,等會兒他也要找黑老王。
還沒等王會計問他怎麽回事,黑老王便說:“老哥,是這麽回事,前些天不是他去找的我嘛,”於是便將那天發生的事說了壹遍,說到黑老王他們開始還有點害怕的時候,王會計覺得還挺好笑的。“早上我跟這個小兄弟說了會兒話,我看他是個不錯的人,又是個跑腿的,我想叫他加入我們嗩吶班,給我們這些弟兄接活,妳看咋樣?”
“那中啊!這活不孬,只要他願意咋不管唉。”王會計說道。
正說話間,有人叫,“培仁叔,裏邊找妳。”
“知道了,”王會計答道,“先這樣說吧老王,我先去,裏邊找我不知道啥事,我去瞧瞧。”隨即便走了。
“中,妳去吧,我等等他。”黑老王說。
不壹會兒路五爺從院裏出來了,走到桌前,“走吧老王,咱上俺家去喝口茶!”
“不去了,不去了,今天這事大,再加上天短,妳看這天都快黑了,俺們還有二十多裏路嘞,得趕緊走。”
路五爺也不知道再咋留了,還沒說話,黑老王就又說,“這是給妳的,”說著遞給八毛錢外加壹瓶酒。
路五爺趕緊往外推,“這,這不合適。”
黑老王馬上說:“拿著吧!咱不說好了,以後妳就是咱們嗩吶班的人了,有妳壹股賬。”
“那也得下回不是。”路五爺說。
“就這回,妳是壹個爽快人,這咋恁磨唧唉!”黑老王說。
“給妳就拿著吧!”那個嗩吶班裏叫旗的說道。
路五爺看看黑老王,又看看其他人,他本來就不是磨磨唧唧的人,索性就收下了,“中,打今兒起,嗩吶班算我壹個!”路五爺的說話聲引來旁邊的人送來驚異的目光。
“這就對啦!”黑老王說,“咱今天就不多說了,這天快黑了,我們得趕緊走。這還有兩個肉夾饃,剛才上的肉沒吃完,拿回去給家裏孩子吃吧。”
路五爺又接過來,這次他給啥要啥,不再多說話了,因為他覺得推來推去顯得虛偽,不是他的性格。
黑老王壹行五人就走了,路五爺送他們到村口後便興沖沖地帶著酒和兩個肉夾饃回家了,壹到家就迫不及待地把三個兒子叫來,又問兒子們:“恁娘下地還沒回來了?”
老大說:“回來了,剛才又去二奶奶家捶布去了。”這老大十壹了,說話辦事卻像個大人似的。
“哦,”路五爺說,“來來來,看我今天給妳們帶什麽了。”說著從口袋裏掏出兩個肉夾饃。
“白饃!”老二看見馬上喊道,老二今年七歲,是個機靈鬼。
“不是白饃,是肉夾饃。”路五爺故意把肉字拖了很長的聲調,“想不想吃?”
“想……”老二老三搶著答道,只有老大沒吭聲,但是眼睛裏流露出神情也是渴望。
“就倆,俺三個咋分?”老二馬上看出了問題,這也確實讓路五爺有些為難,壹時的確找不到合適的解決辦法,老大已經上學了,他也知道這個問題很難辦,但是他很懂事,“大,叫他倆吃吧,等會小三吃不完了我再吃。”
“我吃完嘍!”老三馬上說話了,雖然只有四歲,卻是個不肯吃虧的主。路五爺看了看三個兒子,心裏是說不出的滋味,只好從三兒子的饅頭上掰下來壹塊,又從二兒子的饅頭夾的肉裏挑出兩塊給了大兒子夾上,“兒子們,今天是第壹次,以後咱們吃肉夾饃的時候多著呢。”看著三個兒子津津有味地吃著,路五爺心裏跟吃了蜜似的。
不壹會兒,五奶奶拿著捶好的布回來了,看見三兒子手裏還拿著白饃,心中納悶,便問道:“三兒,妳在哪弄的白饃唉?”
三兒子只是笑,不回答便跑開了。
“是俺大給俺捎的肉夾饃,捎了倆嘞!”二兒子跑來接五奶奶手中的布,五奶奶卻不讓他接,怕他掉地下弄臟了。
“恁大上哪兒去了?”五奶奶又問道。
“在堂屋教俺哥算數嘞。”
五奶奶進了堂屋,看見路五爺正在教兒子看書,路五爺看見妻子回來了,壹時竟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還沒等五奶奶問肉夾饃是咋回事就主動交代了,“妳猜我今天遇到啥好事了?”
五奶奶撲哧壹笑:“啥好事?人家給妳個肉夾饃?”
“不光是兩個肉夾饃,還有壹瓶酒外加八毛錢,妳說這算不算好事啊?”路五爺得意洋洋地說著,五奶奶和他結婚十多年,熟悉他的性格,知道不用問他也會接著往下說的,索性該幹啥幹啥,只聽就行了。“唉,我說,妳先別忙嘞,聽我說完唄。”
“妳說呀,我又沒堵著耳朵。”
“今天不是李家辦事嘛,還記得前兩天我去找嗩吶班不?領班的黑老王今天跟我說叫我以後給他接活,從今後我就算嗩吶班的壹員了,算我壹股賬,今天弄了八毛錢嘞,妳說這算不算壹件天大的好事啊?”路五爺跟著五奶奶這屋走那屋,為的就是把這事向妻子炫耀壹番。
“那妳以後不包隊了?”五奶奶停下來問道。
“包,咋能不包,兩不耽誤啊,有事去辦事,沒事了再去理發啊。”路五爺說,“唉,妳說這是不是壹件大好事啊?”
五奶奶壹想,這壹天還能掙些錢,比包隊理發只掙公分好的多,確實是壹件好事,笑著說,“中,不孬,是件好事。”
“是吧,我就說嘛。”路五爺高興地說道,“妳今兒晚上炒個菜,我要把我帶回來的這瓶酒喝了。”
“看妳能嘞,妳能喝的了壹瓶?”五奶奶笑著說道。
路五爺也笑笑,“妳也陪我喝點啊,嘿嘿。”
五奶奶便去做飯了,路五爺繼續教大兒子念書,二兒子和小兒子在院子裏追著跑來跑去,壹家人就這樣其樂融融,叫人羨慕。晚上,路五爺和五奶奶兩個人居然神奇地把壹瓶酒喝完了,喝的壹點兒都不剩,路五爺喝醉了,吐了壹地,他是太興奮了,居然也不感覺著難受,五奶奶喝的也有點高了,他倆沒覺得咋樣,倒是把孩子們嚇了壹跳,不過幸虧大兒子懂事,懂得照顧兩個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