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村聽了大怒道:"豈有這樣放屁的事!打死人命就白白的走了,再拿不來的!"因發簽差公人立刻將兇犯族中人拿來拷問, 令他們實供藏在何處,壹面再動海捕文書. 正要發簽時, 只見案邊立的壹個門子使眼色兒,____不令他發簽之意.雨村心下甚為疑怪,只得停了手,即時退堂,至密室,侍從皆退去,只留門子服侍.這門子忙上來請安 , 笑問:"老爺壹向加官進祿,八九年來就忘了我了?"雨村道:"卻十分面善得緊,只是壹時想不起來."那門子笑道:"老爺真是貴人多忘事,把出身之地竟忘了,不記當年葫蘆廟裏之事? "雨村聽了,如雷震壹驚,方想起往事.原來這門子本是葫蘆廟內壹個小沙彌, 因被火之後,無處安身,欲投別廟去修行,又耐不得清涼景況,因想這件生意倒還輕省熱鬧,遂趁年紀蓄了發,充了門子.雨村那裏料得是他,便忙攜手笑道:"原來是故人."又讓坐了好談.這門子不敢坐.雨村笑道:"貧賤之交不可忘.妳我故人也,二則此系私室,既欲長談,豈有不坐之理?"這門子聽說,方告了座,斜簽著坐了.
雨村因問方才何故有不令發簽之意.這門子道:"老爺既榮任到這壹省,難道就沒抄壹張本省` 護官符'來不成?"雨村忙問:"何為`護官符'?我竟不知."門子道:"這還了得! 連這個不知,怎能作得長遠!如今凡作地方官者,皆有壹個私單,上面寫的是本省最有權有勢,極富極貴的大鄉紳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壹時觸犯了這樣的人家 , 不但官爵,只怕連性命還保不成呢!所以綽號叫作`護官符'.方才所說的這薛家,老爺如何惹他!他這件官司並無難斷之處,皆因都礙著情分面上,所以如此."壹面說,壹面從順袋中取出壹張抄寫的` 護官符'來,遞與雨村,看時,上面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諺俗口碑. 其口碑排寫得明白,下面所註的皆是自始祖官爵並房次.石頭亦曾抄寫了壹張,今據石上所抄雲:
賈不假, 白玉為堂金作馬.(寧國榮國二公之後,***二十房分,寧榮親派八房在都外,現原籍住者十二房.)
阿房宮,三百裏,住不下金陵壹個史.(保齡侯尚書令史公之後,房分***十八,都中現住者十房,原籍現居八房.)
東海缺少白玉床, 龍王來請金陵王.(都太尉統制縣伯王公之後,***十二房,都中二房,余在籍.)
豐年好大雪, 珍珠如土金如鐵.(紫薇舍人薛公之後,現領內府帑銀行商,***八房分.)
雨村猶未看完,忽聽傳點,人報:"王老爺來拜."雨村聽說,忙具衣冠出去迎接.有頓飯工夫, 方回來細問.這門子道:"這四家皆連絡有親,壹損皆損,壹榮皆榮,扶持遮飾, 俱有照應的.今告打死人之薛,就系豐年大雪之`雪'也.也不單靠這三家,他的世交親友在都在外者, 本亦不少.老爺如今拿誰去?"雨村聽如此說,便笑問門子道:"如妳這樣說來,卻怎麽了結此案?妳大約也深知這兇犯躲的方向了?"
門子笑道: "不瞞老爺說,不但這兇犯的方向我知道,壹並這拐賣之人我也知道, 死鬼買主也深知道.待我細說與老爺聽:這個被打之死鬼,乃是本地壹個小鄉紳之子, 名喚馮淵,自幼父母早亡,又無兄弟,只他壹個人守著些薄產過日子.長到十八九歲上 , 酷愛男風,最厭女子.這也是前生冤孽,可巧遇見這拐子賣丫頭,他便壹眼看上了這丫頭, 立意買來作妾,立誓再不交結男子,也不再娶第二個了,所以三日後方過門.誰曉這拐子又偷賣與薛家,他意欲卷了兩家的銀子,再逃往他省.誰知又不曾走脫,兩家拿住, 打了個臭死,都不肯收銀,只要領人.那薛家公子豈是讓人的,便喝著手下人壹打,將馮公子打了個稀爛,擡回家去三日死了.這薛公子原是早已擇定日子上京去的, 頭起身兩日前,就偶然遇見這丫頭,意欲買了就進京的,誰知鬧出這事來.既打了馮公子,奪了丫頭,他便沒事人壹般,只管帶了家眷走他的路.他這裏自有兄弟奴仆在此料理, 也並非為此些些小事值得他壹逃走的.這且別說,老爺妳當被賣之丫頭是誰?"雨村笑道: "我如何得知."門子冷笑道:"這人算來還是老爺的大恩人呢!他就是葫蘆廟旁住的甄老爺的小姐,名喚英蓮的."雨村罕然道:"原來就是他!聞得養至五歲被人拐去,卻如今才來賣呢?"
門子道: "這壹種拐子單管偷拐五六歲的兒女,養在壹個僻靜之處,到十壹二歲, 度其容貌, 帶至他鄉轉賣.當日這英蓮,我們天天哄他頑耍,雖隔了七八年,如今十二三歲的光景, 其模樣雖然出脫得齊整好些,然大概相貌,自是不改,熟人易認.況且他眉心中原有米粒大小的壹點胭脂 , 從胎裏帶來的,所以我卻認得.偏生這拐子又租了我的房舍居住, 那日拐子不在家,我也曾問他.他是被拐子打怕了的,萬不敢說,只說拐子系他親爹,因無錢償債,故賣他.我又哄之再四,他又哭了,只說`我不記得小時之事!'這可無疑了.那日馮公子相看了,兌了銀子,拐子醉了,他自嘆道:`我今日罪孽可滿了! '後又聽見馮公子令三日之後過門,他又轉有憂愁之態.我又不忍其形景,等拐子出去, 又命內人去解釋他:`這馮公子必待好日期來接,可知必不以丫鬟相看.況他是個絕風流人品, 家裏頗過得,素習又最厭惡堂客,今竟破價買妳,後事不言可知. 只耐得三兩日,何必憂悶!'他聽如此說,方才略解憂悶,自為從此得所.誰料天下竟有這等不如意事,第二日,他偏又賣與薛家.若賣與第二個人還好,這薛公子的混名人稱 `呆霸王',最是天下第壹個弄性尚氣的人,而且使錢如土,遂打了個落花流水,生拖死拽,把個英蓮拖去,如今也不知死活.這馮公子空喜壹場,壹念未遂,反花了錢,送了命 ,豈不可嘆!"
雨村聽了, 亦嘆道:"這也是他們的孽障遭遇,亦非偶然.不然這馮淵如何偏只看準了這英蓮?這英蓮受了拐子這幾年折磨,才得了個頭路,且又是個多情的,若能聚合了,倒是件美事,偏又生出這段事來.這薛家縱比馮家富貴,想其為人,自然姬妾眾多, 淫佚無度,未必及馮淵定情於壹人者.這正是夢幻情緣,恰遇壹對薄命兒女.且不要議論他, 只目今這官司,如何剖斷才好?"門子笑道:"老爺當年何其明決,今日何反成了個沒主意的人了!小的聞得老爺補升此任,亦系賈府王府之力,此薛蟠即賈府之親,老爺何不順水行舟, 作個整人情,將此案了結,日後也好去見賈府王府."雨村道:"妳說的何嘗不是. 但事關人命,蒙皇上隆恩,起復委用,實是重生再造,正當殫心竭力圖報之時, 豈可因私而廢法?是我實不能忍為者."門子聽了,冷笑道:"老爺說的何嘗不是大道理, 但只是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豈不聞古人有雲:`大丈夫相時而動',又曰`趨吉避兇者為君子'.依老爺這壹說,不但不能報效朝廷,亦且自身不保,還要三思為妥. "
雨村低了半日頭, 方說道:"依妳怎麽樣?"門子道:"小人已想了壹個極好的主意在此: 老爺明日坐堂,只管虛張聲勢,動文書發簽拿人.原兇自然是拿不來的,原告固是定要將薛家族中及奴仆人等拿幾個來拷問.小的在暗中調停,令他們報個暴病身亡 ,令族中及地方上***遞壹張保呈,老爺只說善能扶鸞請仙,堂上設下乩壇,令軍民人等只管來看.老爺就說:`乩仙批了,死者馮淵與薛蟠原因夙孽相逢,今狹路既遇,原應了結.薛蟠今已得了無名之病,被馮魂追索已死.其禍皆因拐子某人而起,拐之人原系某鄉某姓人氏,按法處治,余不略及'等語.小人暗中囑托拐子,令其實招.眾人見乩仙批語與拐子相符, 余者自然也都不虛了.薛家有的是錢,老爺斷壹千也可,五百也可,與馮家作燒埋之費.那馮家也無甚要緊的人,不過為的是錢,見有了這個銀子,想來也就無話了.老爺細想此計如何?"雨村笑道:"不妥,不妥.等我再斟酌斟酌,或可壓服口聲 ."二人計議,天色已晚,別無話說.
至次日坐堂,勾取壹應有名人犯,雨村詳加審問,果見馮家人口稀疏,不過賴此欲多得些燒埋之費, 薛家仗勢倚情,偏不相讓,故致顛倒未決.雨村便徇情枉法,胡亂判斷了此案.馮家得了許多燒埋銀子,也就無甚話說了.雨村斷了此案,急忙作書信二封 ,與賈政並京營節度使王子騰,不過說"令甥之事已完,不必過慮"等語.此事皆由葫蘆廟內之沙彌新門子所出,雨村又恐他對人說出當日貧賤時的事來,因此心中大不樂業 ,後來到底尋了個不是,遠遠的充發了他才罷.
當下言不著雨村. 且說那買了英蓮打死馮淵的薛公子,亦系金陵人氏,本是書香繼世之家.只是如今這薛公子幼年喪父,寡母又憐他是個獨根孤種,未免溺愛縱容,遂至老大無成, 且家中有百萬之富,現領著內帑錢糧,采辦雜料.這薛公子學名薛蟠,表字文起, 五歲上就性情奢侈,言語傲慢.雖也上過學,不過略識幾字,終日惟有鬥雞走馬,遊山玩水而已.雖是皇商,壹應經濟世事,全然不知,不過賴祖父之舊情分,戶部掛虛名,支領錢糧,其余事體,自有夥計老家人等措辦.寡母王氏乃現任京營節度使王子騰之妹,與榮國府賈政的夫人王氏,是壹母所生的姊妹,今年方四十上下年紀,只有薛蟠壹子.還有壹女,比薛蟠小兩歲,乳名寶釵,生得肌骨瑩潤,舉止嫻雅.當日有他父親在日, 酷愛此女,令其讀書識字,較之乃兄竟高過十倍.自父親死後,見哥哥不能依貼母懷,他便不以書字為事,只留心針黹家計等事,好為母親分憂解勞.近因今上崇詩尚禮,征采才能,降不世出之隆恩,除聘選妃嬪外,凡仕宦名家之女,皆親名達部,以備選為公主郡主入學陪侍, 充為才人贊善之職.二則自薛蟠父親死後,各省中所有的買賣承局,總管,夥計人等,見薛蟠年輕不諳世事,便趁時拐騙起來,京都中幾處生意,漸亦消耗. 薛蟠素聞得都中乃第壹繁華之地,正思壹遊,便趁此機會,壹為送妹待選,二為望親,三因親自入部銷算舊帳,再計新支,----其實則為遊覽上國風光之意.因此早已打點下行裝細軟, 以及饋送親友各色土物人情等類,正擇日壹定起身,不想偏遇見了拐子重賣英蓮.薛蟠見英蓮生得不俗,立意買他,又遇馮家來奪人,因恃強喝令手下豪奴將馮淵打死.他便將家中事務壹壹的囑托了族中人並幾個老家人,他便帶了母妹竟自起身長行去了.人命官司壹事,他竟視為兒戲,自為花上幾個臭錢,沒有不了的.
在路不記其日. 那日已將入都時,卻又聞得母舅王子騰升了九省統制,奉旨出都查邊. 薛蟠心中暗喜道:"我正愁進京去有個嫡親的母舅管轄著,不能任意揮霍揮霍, 偏如今又升出去了,可知天從人願."因和母親商議道:"咱們京中雖有幾處房舍,只是這十來年沒人進京居住,那看守的人未免偷著租賃與人,須得先著幾個人去打掃收拾才好."他母親道:"何必如此招搖!咱們這壹進京,原該先拜望親友,或是在妳舅舅家, 或是妳姨爹家.他兩家的房舍極是便宜的,咱們先能著住下,再慢慢的著人去收拾,豈不消停些."薛蟠道:"如今舅舅正升了外省去,家裏自然忙亂起身,咱們這工夫壹窩壹拖的奔了去, 豈不沒眼色."他母親道:"妳舅舅家雖升了去,還有妳姨爹家.況這幾年來,妳舅舅姨娘兩處,每每帶信捎書,接咱們來.如今既來了,妳舅舅雖忙著起身,妳賈家姨娘未必不苦留我們.咱們且忙忙收拾房屋,豈不使人見怪?妳的意思我卻知道,守著舅舅姨爹住著, 未免拘緊了妳,不如妳各自住著,好任意施為.妳既如此,妳自去挑所宅子去住,我和妳姨娘,姊妹們別了這幾年,卻要廝守幾日,我帶了妳妹子投妳姨娘家去, 妳道好不好?"薛蟠見母親如此說,情知扭不過的,只得吩咐人夫壹路奔榮國府來.
那時王夫人已知薛蟠官司壹事, 虧賈雨村維持了結,才放了心.又見哥哥升了邊缺,正愁又少了娘家的親戚來往,略加寂寞.過了幾日,忽家人傳報:"姨太太帶了哥兒姐兒,合家進京,正在門外下車."喜的王夫人忙帶了女媳人等,接出大廳,將薛姨媽等接了進去. 姊妹們暮年相會,自不必說悲喜交集,泣笑敘闊壹番.忙又引了拜見賈母, 將人情土物各種酬獻了.合家俱廝見過,忙又治席接風.
薛蟠已拜見過賈政, 賈璉又引著拜見了賈赦,賈珍等.賈政便使人上來對王夫人說: "姨太太已有了春秋,外甥年輕不知世路,在外住著恐有人生事.咱們東北角上梨香院壹所十來間房, 白空閑著,打掃了,請姨太太和姐兒哥兒住了甚好."王夫人未及留,賈母也就遣人來說:"請姨太太就在這裏住下,大家親密些"等語.薛姨媽正要同居壹處, 方可拘緊些兒子,若另住在外,又恐他縱性惹禍,遂忙道謝應允.又私與王夫人說明:"壹應日費供給壹概免卻,方是處常之法."王夫人知他家不難於此,遂亦從其願 .從此後薛家母子就在梨香院住了.
原來這梨香院即當日榮公暮年養靜之所, 小小巧巧,約有十余間房屋,前廳後舍俱全. 另有壹門通街,薛蟠家人就走此門出入.西南有壹角門,通壹夾道,出夾道便是王夫人正房的東邊了. 每日或飯後,或晚間,薛姨媽便過來,或與賈母閑談,或與王夫人相敘. 寶釵日與黛玉迎春姊妹等壹處,或看書下棋,或作針黹,倒也十分樂業.只是薛蟠起初之心,原不欲在賈宅居住者,但恐姨父管約拘禁,料必不自在的,無奈母親執意在此,且宅中又十分殷勤苦留,只得暫且住下,壹面使人打掃出自己的房屋,再移居過去的.誰知自從在此住了不上壹月的光景,賈宅族中凡有的子侄,俱已認熟了壹半, 凡是那些紈 氣習者, 莫不喜與他來往,今日會酒,明日觀花,甚至聚賭嫖娼,漸漸無所不至,引誘的薛蟠比當日更壞了十倍.雖然賈政訓子有方,治家有法,壹則族大人多 ,照管不到這些,二則現任族長乃是賈珍,彼乃寧府長孫,又現襲職,凡族中事,自有他掌管,三則公私冗雜,且素性瀟灑,不以俗務為要,每公暇之時,不過看書著棋而已,余事多不介意.況且這梨香院相隔兩層房舍,又有街門另開,任意可以出入,所以這些子弟們竟可以放意暢懷的,因此遂將移居之念漸漸打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