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張老漢起得特別早，或者說他整晚根本就沒有睡好，他躺在炕上翻過來覆過去，像是烙油餅，只等著公雞打鳴。
天剛蒙蒙亮，他壹骨碌爬了起來，急匆匆鉆進了馬棚，他給那匹棗紅色的老馬添了壹些飼料，然後掏出煙袋鍋，蹲在墻根“吧嗒吧嗒”抽了起來。寒風從馬棚的大門灌了進來，張老漢不由得裹緊了棉襖。他抽了壹會兒煙，站起身，壹邊摸著老馬的鬃毛，壹邊念念叨叨，說些只有他和老馬聽得懂的話，開心得像是壹個孩子。
今天他要去鎮上趕集，馬車是他的代步工具，這個集市他必須要去，他要去買些必需品。
同樣沒有睡好的還有他的老伴兒，也不知道她是因為沒有聽到張老漢的呼嚕聲睡不著，還是她自己也有心事，掛鐘整點報時她聽得清清楚楚。
老婆子利索地做好了早飯，走到院子裏招呼張老漢：“老頭子，吃飯了，再著急也不能不吃飯不是？”
老婆子臉上掛著笑，隨手向院子裏揚了幾把玉米粒。雞窩裏的雞像是戰壕裏的戰士聽到沖鋒號壹般，爭先恐後沖了出來，扭動著身子跑過來跑過去，低著頭在地上啄食，嘴裏“咕嚕咕嚕”叫個不停。
“來啦，來啦！”張老漢磕了磕煙袋鍋兒，走出馬棚。他看了看老婆子，笑逐顏開，“妳看看妳，都壹把歲數了，還像個小媳婦，心裏就是裝不下個事兒，妳咋能樂成那個傻樣哩！”
“妳還好意思說我？妳拿鏡子照照看，妳臉上的褶子都少了好幾道哩，活像壹個年輕後生！”老婆子說完捂著嘴笑。他們說說笑笑壹輩子，妳損損我，我逗逗妳，勢均力敵，從來沒有分出個高低上下。
老兩口說笑了壹陣子，壹前壹後進了屋。
張老漢拖鞋上了炕，坐到了暖和的炕頭上，他伸手按下了遙控器，地方臺的抗日神劇壹下子跳了出來。
“快快快，看看齊魯臺的新聞……”老婆子把屁股挨到了炕邊，往裏挪了挪，忙不叠地招呼張老漢。
電視屏幕裏馬上出現了兩個身著節日盛裝的主持人，他們笑容滿面，妳壹言我壹語，不緊不慢地播送著新聞：“今天是臘月二十八，春節壹天壹天近了。俗話說二十八，把面發，按照山東習俗，今天是家家戶戶蒸大餑餑和蓮子的日子，餑餑和蓮子壹出鍋，壹年的福氣和運氣也就隨之而來，我們攜全體同仁預祝各位觀眾豬年諸事順利，萬事佩奇！”
“今天省城迎來了回家探親的小高潮，據前方記者發來的最新消息，省城通往各縣市的高速公路暢通，返鄉車流正有序通過濟南收費站，駛離省城，向全國各地進發……”
看著新聞老兩口心裏美滋滋的。兒子電話裏說今天壹大早他們壹家三口就從省城動身，約摸11點多鐘就能到家。兒子和兒媳婦平時工作忙，小孫子軍軍上小學1年級了，他們壹年當中很少能回家，老兩口想兒子和兒媳婦，也想自己的孫子，老兩口盼星星盼月亮，終於盼來了春節，春節的六七天對於老兩口來說彌足珍貴。
人逢喜事精神爽，張老漢和老婆子對視了壹眼，相視壹笑。兩雙筷子舞動，滿滿的兩盤菜不大壹會兒就見了底。
吃罷早飯張老漢把飯碗推了推，壹邊抽煙壹邊安排任務：“老婆子，今天上午我們要抓點緊哪，兒子他們午飯前就能回來了，我們分頭行動，我到鎮上趕個集，買點東西，去去就回，妳在家裏把面發上，順便殺只雞，再把那條鯉魚拾掇拾掇，午飯準備幾個好菜，等我回來後我們壹起蒸餑餑，蒸蓮子，爭取兒子他們到家時正好能吃到剛出鍋的餑餑。”老婆子起身下了炕，不慌不忙收拾著碗筷，滿口答應下來。
也不知道是被煙熏到了，還是因為欣喜，張老漢的眼睛裏壹時間亮晶晶的，兩顆水珠在其中滾來滾去。張老漢喃喃地說：“軍軍要回來了，我還怪想他的，去年過年時他的個頭和門前那棵櫻桃樹壹樣高，現在櫻桃樹齊腰高了，也不知道軍軍有多高了……”
老婆子在廚房裏只是笑，笑聲朗朗，就像老母雞剛剛下了蛋。
抽了壹陣子煙，張老漢下了炕，他把馬牽了出來，套上馬車就出了門。
行至村頭，張老漢被同村三個去趕集的婦女喊住了，李嬸笑得如同壹朵花，露出了兩顆大黑牙：“五哥，去趕集啊？捎上我們唄……”
周大媽也在壹旁搭腔：“就是就是，妳看這天怪冷的，北風呼呼的吹，只往脖領子裏灌，我家那口子只顧著打麻將，這麽冷的天非讓我去給他買壹斤豬頭肉，我看他不像屬豬的，倒像是屬狼的，光知道吃肉，這個沒良心的……”
順子媳婦咧著嘴，只顧著笑。
張老漢招了招手，三個女人輕車熟路地爬上了馬車。
有女人的地方就少不了熱鬧，壹路上她們妳壹言我壹語，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李嬸說：“五哥，妳和嫂子真是厲害，生出誌邦這麽好的兒子，他是我們村第壹個大學生，也是第壹個研究生，妳們家祖墳裏算是冒了青煙了，他給妳們張家長了臉了！這全是妳和嫂子教導有方啊，可不像我家那個冤家，幹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自從他離了婚，到現在還尋不上個媳婦，我的頭發都愁白了不少……”
這種奉承話張老漢聽得多了，可是每次聽到心裏都忍不住樂開了花，此時他只能隨口應承著：“我和妳嫂子都是泥腿子，哪裏有能耐教導誌邦啊，都是他自己出息，都是他自己出息……”
順子媳婦插了壹句：“去年過年我看到了誌邦哥的媳婦，那模樣長得太好看了，別說我們村了，就連我們鎮裏恐怕都找不到第二個那麽好看的女子，誌邦哥真有福氣！”
周大媽開始添油加醋：“誌邦媳婦不光人長得好看，工作也好，聽說是省城壹所初中的老師，壹年的工資有這個數……”說著，她伸出兩根手指頭，另外兩個人眼裏放光，嘴裏嘖嘖有聲。
他們的話題很快轉到了張老漢的小孫子軍軍身上，李嬸的那套恭維張口就來：“五哥，妳說妳怎麽這麽有福咧，兒子有出息，媳婦沒得挑，就連孫子都讓人羨慕得緊，那孩子太懂事了，小嘴甜得就像含了壹口蜂蜜，那天我在路邊遇到了他，他奶奶長奶奶短的叫，把我喊得渾身舒服，可不像我那孫子，三腳都踹不出壹個屁來……”
“可不是嘛，那孩子長得也好看，濃眉大眼，細皮嫩肉，和她媽壹個模子刻下來的，長大了肯定也是個什麽肉，哦，對了，小鮮肉！”
……
壹車人說說笑笑，不壹會兒就到了集市。
張老漢停好了馬車，幾個人就此分別，各自向集市走去，很快他們就淹沒在人山人海中。
因為臨近春節，這壹天的集市開得特別早，來的人也特別多，很明顯集市裏的攤位已經擺滿了，集市外的馬路也被擺攤的大軍占領，那些在集市外擺攤的大都售賣對聯和春節的貼畫，紅彤彤的對聯，金燦燦的福字，寓意著吉祥如意的印刷品隨處可見，人們圍攏在這些攤位前挑挑揀揀，春節的喜慶氣氛被渲染到了極致，幸福和歡樂洋溢在每個人的笑臉上。
集市的入口擠滿了前來趕集的人，大部分人往裏進，也有不少人往外走，這裏人擠人，人挨著人，這樣的場景在農村難得壹見。入口兩旁是水果攤位，當地的紅富士蘋果、脆皮梨、山楂、獼猴桃，比比皆是，外地水果也不少見，香蕉、桔子、西瓜、紅提葡萄，應有盡有。現在農村人的日子富足了，早已不是缺衣少穿，省吃儉用的時候了，春節期間家家戶戶頓頓大魚大肉，吃的人難受，誰家還不準備點水果去去油膩啊！
張老漢隨著人流擠進了集市。這是壹個長方形的大廣場，按照不同位置劃分出蔬菜區、肉食區、服裝區、五金雜貨區等等，這裏人頭湧動，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大家挎著籃子，拎著口袋，在集市裏東看看西瞧瞧，碰上中意的東西就停下來打問打問。集市裏人聲鼎沸，賣家的吆喝聲、買家討價還價的聲音、偶遇的親朋攀談的聲音交織在壹起，使得這個平時冷冷清清的廣場壹下子變成了熱鬧的海洋。
按照以往的經驗，越是臨近春節物價越貴，張老漢深知這個道理，臘月二十三的集市他幾乎買齊了過年需要的所有東西，今天他來趕集為的就是采買幾樣特殊的物品。
服裝區距離集市門口最近，花花綠綠的羽絨服和羊毛衫掛在貨架上，大姑娘和小媳婦，中年婦女和老太太，她們把每個服裝攤位圍得水泄不通，比比劃劃，要這要那，好像那些衣服不要錢似的。女人特有的大嗓門在那片區域回蕩著，吵得人腦袋疼。張老漢快速穿過服裝區，來到了肉食區。
這裏售賣各種新鮮肉。農村賣肉和城裏不同，這裏幾乎沒有冷凍肉，絕大多數都是現殺現賣，很多新鮮的肉上還冒著熱氣哩！張老漢壹路走壹路問，各種肉的行情漸漸明朗起來。臘月二十三豬排骨20壹斤，牛肉32，今天全都漲價了，豬排骨25，牛肉更是高得離譜，居然要價40，他暗暗慶幸自己的明智選擇。
他在食品區停留了好壹會兒，這裏同樣擠滿了人，想要買到物美價廉的商品除了貨比三家，還要有壹副好身板。
等他從集市的人群裏擠出來的時候他的手裏多出了幾樣東西。
幾串亮晶晶、紅艷艷的冰糖葫蘆最為紮眼，這是給軍軍準備的。去年大年初壹村裏唱大戲，有人在售賣冰糖葫蘆，小家夥吃了壹串又壹串，看得人既好笑又心疼。張老漢偷偷記下了，今天他特意買了幾串，為的就是給軍軍壹個驚喜。
他還買了五斤掛著白霜的柿子餅，這是當地的出產，也是兒子的最愛。誌邦從小就喜歡吃柿子，以前張老漢家種了壹棵柿子樹，秋天柿子成熟的時候，誌邦都會站在柿子樹下，眼巴巴地向上張望，每當有柿子成熟張老漢就會采下來，遞給小誌邦，看著他狼吞虎咽吃下去。自從誌邦離家在外，張老漢只能把那些柿子曬成柿子餅，留給兒子過年放假回來吃。幾年前的冬天，壹場寒流把那棵柿子樹凍死了，自家的柿子吃不到了，張老漢每年都要從集市買來品相和口感最好的柿子餅，給兒子帶回省城，這是他對兒子的壹片心意。
除此以外張老漢特意買了不少蠶蛹。
蠶蛹是當地山區的特產，高蛋白、低脂肪，對身體大有好處，尤其適合中老年人食用。張老漢買蠶蛹是有目的的，兒媳婦當年登門對蠶蛹並不感興趣，這幾年卻喜歡的不得了，每次餐桌上有這道菜，兒媳婦吃得最多。張老漢尋思著今年多買壹些，壹部分讓兒媳婦帶回去多吃幾頓，另外壹些讓她帶給親家嘗嘗。雖說兒子和兒媳婦是自由戀愛，可是兒媳婦出生省城，身份自然高貴不少，兒子能與兒媳婦結合不免有些高攀的意思，這些年親家之間的走動並不多，張老漢總想找機會拉進彼此的距離，或許通過送點地方特產是個不錯的選擇吧，蠶蛹配上自家蒸的大餑餑，親家肯定會喜歡。
張老漢把這些東西壹股腦放到馬車上，掉轉車頭，向家裏趕去。
壹路上西北風刮得更勁了，可是張老漢的心裏卻是暖烘烘的，小孫子的小臉蛋和笑模樣仿佛就在他眼前跳動，兒子和兒媳婦親口喊上壹聲“爹”同樣會讓他樂上好幾天。孩子們馬上就要到家了，團圓就在眼前，他要馬上趕回家為這次團圓做準備。這樣的團圓壹年僅有壹兩次，他格外珍惜，能和孩子們面對面見上壹次，說幾句掏心窩子的話，在他看來比在視頻裏看到的影像好上千百倍。
張老漢揚起馬鞭，在空中用力揮動著，發出幾聲脆生生的巨響，老馬好像理解主人的心情，壹聲馬嘶過後，馬車急速前行，朝著村子的方向飛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