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飲茶、敬茶習俗的發展,還從中派生出了許多別致有趣的茶俗,成為中華民族特有的社會生活習俗之壹。如“吃茶、點茶、送茶”,也是訂婚、賀婚的代名詞。在我們山東的婚俗中,男女青年訂婚的彩禮中,有茶葉壹物。每當有婚慶,親朋好友在結婚當日或是前兩日,前來賀喜並且給以金錢物質上的資助(隨禮),這個禮節俗稱“點茶”,也叫“送茶”。以前對這個禮節壹直搞不明白,為什麽婚俗卻同茶葉掛上了鉤呢?
後來才明白,這是茶俗在婚禮中的反映。早在宋代,這種吃茶與婚配的關系,在壹些文人的著作中就有記載。著名詩人陸遊在他的《老學庵筆記》中,就寫到了湘西少數民族地區男女青年吃茶訂婚的風俗:“辰、沅、靖各州之蠻,男女未婚娶時,相聚踏歌,歌曰:‘小娘子,葉底花,無事出來吃盞茶’。”這裏所寫到的,就是每年春天的湘西山區村村寨寨的男女青年對山歌,互發愛慕之情,用約請吃茶來定終身婚姻的壹種含蓄的表達。而且,陸遊的記載,還透露了壹個很重要的信息,那就是在宋代的湖南山區少數民族中,已經有了以茶訂婚的民俗。這和茶葉起源於中國的雲貴湘高原地區,也是最早制茶飲茶以至輸出茶葉的歷史是壹致的。宋朝吳自牧寫的《夢梁錄》中也談到了當時杭州的這個與茶有關的婚俗:“豐富之家,以珠翠、首飾、金器、銷金裙褶及緞匹、茶餅,加以雙羊牽送。”明末著名作家馮夢龍在《醒世恒言》中,也多次提到青年男女以茶行聘的婚俗。在《陳多壽生死夫妻》壹文中,寫柳氏嫌貧愛富,要女兒退還陳家聘禮,另選富家子弟,女兒卻反駁說:“從沒見過好人家女子吃兩家茶。”柳氏的這個女兒很有情意,忠於婚姻的契約,從壹而終,誓不做另攀高枝的茍且之事。曾經在俺濰坊做過濰縣知縣的大畫家、“揚州八怪”之壹的鄭板橋也寫了壹首《竹枝詞》:“湓江江口是奴家,郎若閑時來吃茶。黃土築墻茅蓋屋,門前壹樹紫荊花。”鄭老夫子筆下的這個農家小姑娘是很大膽純情的,直白的邀請自己意中的大男孩兒來家中吃茶談婚,還叮嚀他不要跑錯了路,上錯了門,只有湓江口邊上的那家門前生長著壹樹紫荊花的茅草屋才能去!呵呵,可千萬別錯過了人家!
有趣的是,杭州是產茶葉、絲綢的名勝之地,訂婚時要送女方上好的茶葉絲綢等物,這是可以理解的。我曾經在北方的壹個沿海鄉鎮工作,有戶人家給兒子訂婚時陪送的是綢子,而不用緞子,說是用緞子不吉利。但後來他們家五個兒子娶了媳婦,生的都是女孩子。我至今也沒搞清楚綢子和緞子有什麽區別,也不是說生女孩兒不好,而是這些習俗,也不見的有什麽道理,只是表達人們的壹種願望罷了。
約定俗成的社會習俗,其中滲透著中華民族久遠的勞動體驗、社會實踐乃至豐富的傳統文化和民族心理。茶與婚姻的關系,由來已久。為什麽在中國人生活中常見的茶葉能加入到婚姻習俗中呢?明朝郎瑛的《七修類稿》中講得很明白,為我們解開了這個謎團:“種茶下籽,不可移植,移植則不復生也。故女子受聘,謂之吃茶。又聘以茶為禮者,見其從壹之義。”這個說法在明代許次紓的《茶疏考本》中也有類似記載。清代曹廷棟的《種茶子歌》中也有闡述:“百凡卉木移根種,獨有茶樹宜種籽。茁芽安土不耐遷,天生膠固性如此。”古人認為茶樹只能用種子繁殖,播下茶種以後生根發芽,不能“挪窩兒”,如果“挪窩兒”(移植的方言)就會死去。我到杭州去的時候,到龍井問茶,曾特意詢問茶農,茶苗可不可移栽?茶農的回答是肯定的。現在看來,古人的這個種茶知識顯然是壹種誤解。但現代歸現代,古人是把茶樹的這種“安土不遷,遷則枯死”的特性引入婚姻禮俗中,以茶為聘,將茶作為壹種吉祥物,就是希望男女愛情婚姻忠貞穩定,白首偕老,至死不變,尤其是對女子,要求她從壹而終,不能身嫁二夫,這是符合我國傳統道德的。而且,茶樹是長綠樹,在婚姻中引入茶樹的這個品性,也是借此比喻愛情之樹常青,愛情之花長開。婚姻好合,象茶樹那樣壹種不遷,枝繁葉茂,果實累累,合家興旺發達。在產茶的中國南方,這個特定的婚姻茶俗不難理解,在不產茶的中國北方的山東壽光,婚禮中也有這個茶俗,很多人不明白其中的緣由,這顯然是壹個南俗北上、文化習俗南北交融的例證。
我在研讀《紅樓夢》的過程中,就特別註意曹雪芹和脂硯齋等人在這部巨著中對飲茶以至茶俗的描寫和點評。第三十壹、三十二回寫賈寶玉將張老道贈送的金麒麟丟了,被史湘雲撿到了,送還給他,史湘雲笑道:“幸而是這個,明兒倘或把印也丟了,難道也就罷了不成?”寶玉笑道:“倒是丟了印平常,若丟了這個,我就該死了。”襲人斟了茶來與湘雲吃,壹面笑道:“大姑娘,聽見妳前兒大喜了。”湘雲紅了臉,吃茶不答。——這是壹處寫襲人敬茶時順便問證史湘雲訂婚消息的正文,作者將敬茶吃茶與婚姻聘定巧妙聯系在壹起,別致有趣。第四十壹回,櫳翠庵妙玉請賈母、寶釵、黛玉諸人品茶壹段,靖藏本有畸笏叟的壹段批註:尚記丁巳春日謝園送茶乎?展眼二十年矣!丁醜仲春,畸笏——這是關於“送茶”的壹處有著明確紀年的批註,根據婚姻中的茶俗,我認為這是寫脂硯齋、畸笏叟與曹雪芹幼年時在壹處名為謝園的地方參加婚禮時相逢的記憶。還有壹則批註,三十八回湘雲請客,眾姊妹作菊花詩螃蟹詠,賈寶玉特要合歡花浸的酒,此處庚辰本雙行夾註:傷哉!作者猶記矮奧舫前以合歡花釀酒乎?屈指二十年矣!這是脂硯齋在書中兩處關於“茶”、“酒”的點評。起初我很疑惑,少年之時“送茶”、“釀酒”的日常生活情節,大都是富有情趣的記憶,為什麽竟然是“傷哉”淒涼的追憶?!這和《紅樓夢》第五回中寶玉入夢,警幻仙子在彌散著“群芳髓”幽香的室內特意獻上的茶、酒是緊相關聯的。警幻仙子命小鬟獻上的茶是:出自放春山還香洞,又以仙花靈葉上所帶之宿露而烹,此茶名曰“千紅壹窟”。而酒乃是百花之蕊、萬木之汁,加以麟髓之醅、鳳乳之麯釀成,因名為“萬艷同杯”。為什麽茶、酒中有屈(“窟”下有屈,“麯”諧音屈)有悲?為什麽脂硯評註曰“千紅壹哭”、“萬艷同悲”?關鍵是曹雪芹將民族化的茶俗註入了自己的感知,結合自己家族久歷繁華又墜深淵的苦難經歷,創造性的賦予了“茶”和“酒”以特殊的字面意義,就在於諧音查究,因查究而成紅樓之屈。追憶過去的美好,面對因查究而殘破的家族和淒慘的人生,脂硯、芹溪等焉能不傷心墜淚!
在《紅樓夢》壹書中,賈寶玉和林黛玉、薛寶釵的愛情發展,是全書的壹條主線。近日重讀《紅樓夢》,其中第二十五回“魘魔法姊弟逢五鬼,紅樓夢通靈遇雙真”也寫到了“吃茶”的婚俗。文中這樣寫到:卻說林黛玉因見寶玉近日燙了臉,總不出門,倒時常在壹處說說話兒。這日飯後看了兩篇書,自覺無趣,便同紫鵑雪雁做了壹回針線,更覺煩悶,便倚著房門出了壹回神,信步出來,看階下新進出的稚筍,不覺出了院門。壹望園中,四顧無人,唯見花光柳影,鳥語溪聲。林黛玉信步便往怡紅院中來……聽見房中有笑聲,林黛玉便入房中看時,原來是李宮裁、鳳姐、寶釵都在這裏呢……鳳姐道:“前日我打發丫頭送了兩瓶茶葉去,妳往哪裏去了?”林黛玉笑道:“哦,可是倒忘了,多謝多謝。”鳳姐又道:“妳嘗了可還好不好?”沒有說完,寶玉便說道:“論理可倒罷了,只是我說不大甚好,也不知別人嘗著怎麽樣。”寶釵道:“味倒輕,只是顏色不大好些。”鳳姐道:“那是暹羅進貢來的……”林黛玉聽了笑道:“妳們聽聽,這是吃了他們家壹點子茶葉,就來使喚人了。”鳳姐笑道:“倒求妳,妳倒說這些閑話,吃茶吃水的。妳既吃了我們家的茶,怎麽還不給我們家作媳婦?”眾人聽了壹齊都笑起來。林黛玉紅了臉,壹聲不言語,便回過頭去了。鳳姐笑道:“妳別做夢!妳給我們家作了媳婦,少什麽?”指寶玉道:“妳瞧瞧,人物兒、門第配不上,根基配不上,家私配不上?哪壹點還坫汙了誰呢?”
曹雪芹這段文字從王熙鳳贈送黛玉茶葉又引出了王熙鳳打趣黛玉,借“吃茶”的婚俗為寶黛二人提動婚姻。《紅樓夢》後四十回續書在寶黛二人的婚姻處理上,並未按照這個前提正常發展,而是在賈母的安排下,采用了王熙鳳的“偷梁換柱”之計,使寶玉和薛寶釵成了親。而黛玉在“焚稿斷癡情”之後“苦絳珠魂歸離恨天”。
這裏,涉及到了黛玉如何死去的情節安排。我們根據脂硯齋和畸笏叟等人的評註、作者同時人富察明義及稍後的舒元煒序言中得知,曹雪芹是完成了全書壹百余回的創作的。但因在借閱中令畸笏叟等痛惜不已的“迷失無稿”,加之某個重要人物“索書甚迫”,在曹雪芹和脂硯齋死後,該書後半部分真稿成了下落不明的謎團。迷失原因之壹,當是“恐其中有礙語也”以及後人筆記所道的“後編因觸忌太多,未敢流布”。我們閱讀《紅樓夢》前八十回原文中的暗示,特別是脂評所提供的線索,如《薛寶釵借詞含諷諫王熙鳳知命強英雄》、《寒冬噎酸齏雪夜圍破氈》以及茜雪、紅玉後來到“獄神廟”探望寶玉,等等,都是和抄家緊相關聯的情節,而這在康雍乾時期瘋狂的文字獄迫害,漢族知識分子噤若寒蟬的情況下,是不可想象的事情。但是,我從閱讀和相關資料的分析中得出的觀點是,目前論為高鶚所續的後四十回,基本上是采用了小說創作的藝術手段,完成了對賈寶玉和他的家族命運的塑造。特別是末章寫賈寶玉在獲得功名以後,拋棄親情愛情,被瘋僧跛道又挾歸青埂峰,這和有脂硯齋加寫大段前言的第壹回,是緊相照應的。雖然寶黛愛情在封建家長的安排下夭折了,這和前面主體文字非常的不吻合。我從其中使用的方言推測,這些文字是曹雪芹死後,風燭殘年的脂硯齋(或是文中提到的東魯孔梅溪)在無奈之下倉促中寫就的文字。雖有微瑕,尚屬完璧。後來《紅樓夢》在傳抄中形成了壹個閱讀高潮,“《紅樓夢》小說本名《石頭記》,……好事者每傳抄壹部,置廟市中,昂其值得數十金,可謂不脛而走者矣”(乾隆五十六年程甲本《紅樓夢》序言)。在此情況下,程偉元、高鶚刻版出書牟利,數年中,他們辛苦搜集中幸運地在壹個貨郎擔子上發現了這些續作的文字。他們是誠實有信的文人,沒有剽竊他人成果為己有。程偉元在程甲本《紅樓夢》序言中寫到:“……然原目壹百廿卷,今所傳只八十卷,讀者頗以為撼。不佞以是書既有百廿卷之目,豈無全璧?爰為竭力搜羅,自藏書家甚至故紙堆中無不留心,數年以來,僅積有廿余卷。壹日偶於鼓擔上得十余卷,遂重價購之。欣然翻閱,見其前後起伏,尚屬接榫,然漶漫不可收拾。乃同友人細加厘剔,截長補短,抄成全部,復為鐫版,以公同好,《紅樓夢》全書至是告成矣。”高鶚在此書序言中也寫到:“予聞《紅樓夢》膾炙人口者,幾廿余年,然無全璧,無定本。向曾從友人借觀,竊以染指嘗鼎為撼。今年春,友人程子小泉過予,以其所購全書見示,且曰:此仆數年銖積寸累之苦心,將付剞劂公同好。子閑且憊矣,盍分任之?予以是書雖稗官野史之流,然尚不謬於名教,欣然拜諾,正以波斯奴見寶為幸,遂襄其役。工既竣,並識端末以告閱者。時乾隆辛亥冬至後五日鐵嶺高鶚敘並書。”自胡適先生起,論定這些後回文字是高鶚所作。近年來,又有周汝昌先生論定程偉元、高鶚系乾隆禦用文人,是奉乾隆、和珅旨意閹割改作的說法。通過對周汝昌先生的許多論紅文章的研讀,我總覺得周先生久居北京城,染上了很濃厚的宮廷情結和政治擴大化的毛病,動不動就往皇宮裏面扯,很多論點是靠不住的。
周先生認為致黛玉之死的元兇是元春、賈政、王夫人和趙姨娘。關鍵是趙姨娘不時向賈政耳邊枕畔灌註讒言,說寶黛二人有“不才之事”,王夫人要死抄大觀園,主要目標也在於黛玉壹人!主要是趙姨娘搞鬼,賈環那小子也使了壞。層層上報,元妃於是明令宣判黛玉“淫賤”,指定賈府聘寶釵而棄黛玉。至此,寶玉奉旨婚配,黛玉遂無由再留人世。並從元春回娘家時所點的兩出小戲(出自《釵釧記》),得出了黛玉之死與沈水自盡有關。怪不得劉心武胡謅黛玉系“沈塘而死”,原來根子在此!嗚呼!周老此論,賈政、元春爺們兒不亦冤枉乎!
稍有小說閱讀常識的人就能知道,小說的主人公的命運是與小說的主題緊相關聯壹致的。周先生在判讀《紅樓夢》主題上就存在著極大的謬誤,自然在解讀黛玉之死上出現這些奇談怪論。回歸小說原本,我們就可以很明顯地得出《紅樓夢》全書意在揭露苛刻的“孽清”查抄成屈,因而“筵散花謝”,作者由繁華富奢的貴公子跌落社會深淵以至“茅椽蓬牖,瓦竈繩床,半生潦倒”的痛苦生活。所以“懷金悼玉”的《紅樓十二曲》中《終身誤》、《枉凝眉》等,特別是《飛鳥各投林》所預示的,以及第七十三回開始寫出的“抄檢大觀園”,連同續書中所寫“將甄家治罪,調取進京”、“待罪邊隅”,錦衣軍查抄寧國府,都是查究!查究才是《紅樓夢》壹書的最關鍵字眼。前八十回曹雪芹原著中反復強調的是“盛宴必散”、將來賈府“樹倒猢猻散”、“壹敗塗地”。脂硯齋也對此錐心泣血,感傷萬分,不時加以哀傷的評點。
《紅樓夢》開篇設計黛玉前身是絳珠仙草,盟誓以“眼淚還債”而降生。文中黛玉的哀唱《葬花吟》以及“誄晴雯,實誄黛玉”的《芙蓉女兒誄》等處,我們也可以判讀出賈府在遭到重大變故的情況下,這些如花女兒遭“飛災慘禍”摧折的苦難經歷。因此,根據曹雪芹寫下的寶黛二人婚姻因茶俗而起的情節,我們也可以判讀出他們二人不能成婚的真正根源亦在於因查究而夭折。促使黛玉“淚盡夭亡”的,自然是查究所致!悲劇發生的經過大致是這樣的:
寶黛愛情在賈母的呵護下,快要功成圓滿了。不料好事多魔!是他們二人談婚之時惡鬼來搗亂了(這與因茶談婚的情節安排在叔嫂遭遇魘魔法之前是壹致的),瞬息間樂極生悲。賈府在元妃從殉而死之後,又遭到了暴君的查究。賈雨村等人皆機落井下石,賈赦等人逼索財物致人死命的罪惡事發,熙鳳斂財害命、寶玉“聲色貨利”結交匪類等種種造孽之事也被告發。寶玉在得北靜王等救護下與鳳姐倉皇出逃,逃難中鳳姐病情加重客死他鄉,最後“衣錦還鄉”魂歸金陵。寶玉在風雪彌漫的嚴冬裏,身披破氈,吃著難以下咽的酸齏,被羈押在獄神廟中。這個時候,富有情意的茜雪、小紅不記前嫌前來探望,為他帶來壹點衣食之物,落難中的寶玉感傷不已。避禍中的寶玉不能歸來,賈母又遭此大難去世,家人四散,林黛玉在這樣的打擊下,急忿攻心,日夜悲啼,終於病體不支,淚盡而逝。此即所謂“花原自怯,豈奈狂飆?柳本多愁,何禁驟雨?”
乾嘉時人葉崇倫有詩對曹雪芹創作《紅樓夢》的因緣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何事先生曹雪芹,纏綿能說夢中因?只因遍歷紅塵劫,悟徹前身與後身。”黛玉之死以及寶黛愛情悲劇,是所有紅學愛好者熱心探討的熱門話題。我們研討《紅樓夢》,不能從主觀願望出發臆測主人公的命運結局,必須從小說的主題思想、情節主線、人物評價以及藝術表現方法等方面綜合考慮和探究。以上是我個人的壹得之見,還望大方之家能給以指正和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