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我來說段單口相聲。您看這說相聲也不容易。應當語言詞匯豐富。尤其是已經解放十年了,天天出現新事物,新名詞也就多了;有些舊的名詞被淘汰,進歷史博物館了。妳像這路詞兒:“老媽子”、“小丫鬟”,就成了歷史名詞了,您看現在還有這麽叫的麽?管保沒有了,您要是聽見有那麽叫的我受罰。那回我這麽壹說,臺底下站起壹位來:“那妳受罰吧,現在我就聽見有這麽叫的。”我說,在哪兒呢,他告訴我,在京劇《三擊掌》裏頭。這不是廢話嘛。
還有,您拿現在過新年來說吧。這位同誌見面,也要說壹句祝賀新年的詞兒:“新喜新喜,祝妳幸福。”您看這多好聽。要是舊社會過年,大年初壹見面了,這個沖那個壹抱拳:“噢,見面發財,見面發財!”您聽這像話嗎?三十兒晚上,倆人還找他旮旯兒壹塊兒躲賬去了呢,天剛壹亮就發財了?這個說“見面發財”,那個就得這樣說:“您黃金萬兩,日進鬥金!”這個壹聽趕緊搖頭:“唉,別拘數兒別拘數兒。”他還嫌少哩。像什麽“見面發財”啦,“黃金萬兩”啦,這種語言您聽不著了。
可是這句還有:“您過年兒好。”過去也說,現在也說,不過是兩種意義了。現在說“您過年兒好”,我們本來是壹年比壹年好了嘛。過去說那“您過年兒好”,那是悲慘的意思,也是僥幸的意思。因為那時候年不好過,三十兒晚上不但沒吃沒喝,而且是帳主子堆門,不定擠對出什麽事情來呢。您看《白毛女》裏頭那場楊白勞,不就因為賬主子逼的嘛。所以那時候說“您過年兒好”,就是表示驚異:“哎呀,您還活著哪,沒讓賬主子逼死?”
過去那賬主子逼人是真厲害,有地主、富農的帳,買賣家還有山東賬,山西賬。怎麽叫山東賬呢?因為清代北京是帝都,五方雜處,商賈雲集,哪兒的人都上這兒開買賣來。您像山東人的買賣,什麽大飯莊子、肉櫃、糧店、老米碾房;山西人的買賣呢,是當鋪、顏料店、酒缸、幹果子鋪、染坊、油鹽店、不但做買賣,還放高利貸;也能賒給妳東西。也能借現錢。借錢要給利錢。其實那賒東西比要利錢還厲害呢。拿現錢買。壹毛五;賒賬就得按兩毛錢算。
山東、山西要帳的法子還不壹樣;山東人要賬是大煙袋鍋子“梆門”;山西人要帳叫“腚後跟”。
比如說山東人要帳吧,是開飯莊子的,妳上那兒吃的時候,大爺長二爺短的。趕到妳家裏帳去,那就變了,煙袋鍋子壹敲門,梆梆梆!(學山東口音,下同)“哎,我說,姓王的在家嗎?怎麽回事啊?紅口白牙逮了東西不給錢,有錢錢見,沒錢人見,躲在屋裏不出來,還要臉不要臉哪?”妳聽,這跟吃飯叫大爺差遠了吧。我瞧他們這要帳太厲害,我成心短了他十幾塊錢,幾個月沒給,他真急了。家找我去了:“哎,小X子,逮了飯幾個月都不給錢麽,還要臉不要臉哪!”我壹聽他來了,我讓我們孩子出去,拿話氣他,就能把他氣跑了。我說,妳出去,就這麽說,我們這孩子出去了;(學小孩兒說話)“三大爺,您找誰呀?”他認識我兒子——跟我壹塊兒吃過飯:“哎,小力笨兒。妳爸爸在家嗎?”“我爸爸不在家。”“哪兒去啦?”“聽戲去了。”他壹聽火了:有錢聽戲,沒錢還帳!當時甩了兩句閑話:“什麽?聽戲去了。有錢聽戲,沒錢還帳?回來跟他說,甭讓他聽戲了,讓他聽我吧。”那意思,我是帳主子,得聽我的了。過了沒兩天又來了,我還讓我們孩子出去,我說,這回妳這麽說吧。他跑出去了:“我爸爸不在家。”“又哪兒去了?”“看電影去了。”“什麽?看電影去了?來壹趟看電影,來壹趟看電影,回來跟他說,甭讓他看電影了,讓他看我吧。哪兒的事!”又走了。到晚上又來了:“小X子在家嗎?”我壹聽,越來越緊,怎麽壹天來兩回了?得想個好辦法,暫時先不讓他來了,我叫我們那孩子,我說,妳這回去這麽說,他就先不來了。我們那孩子跑出去:“我爸爸沒在家。”“他又哪兒去了?”“打球兒去了。”“壹來打球兒去,兩來打球兒去,回來妳對他說,不讓他打球了,讓他……打球兒打球兒去吧。”他讓我打球兒去了。妳想啊,不打球兒就打他了。
山西人的帳這麽搪可不行。因為山西人要帳“腚後跟”。妳跟朋友在街上走著,後頭來壹要帳的,妳受得了受不了?他說頭壹句話不要緊:(學山西口音,下同)“嗯,大爺,幫幫忙吧,有錢借給我們點兒吧。”現在他是給他顧著面子呢,讓朋友壹聽仿佛是跟妳借錢呢。可是妳得趕緊給他,要是不給,再說壹句話就給妳抖摟出來:“嗯,怎麽著妳也比我們富裕啊,再說回來妳短不了多少。”還是要帳啊。這個帳最不好搪。可是我也有辦法。那位說,妳有什麽辦法?他是越賺得多越好,我就利用他這種財迷的心理。我們對過兒有個雜貨鋪,我短他兩毛五,我搪了壹年多。我是四月短的帳,應著五月節給他,跟我這面子就大啦!我怎麽搪他壹年呢?快到五月節了,別容他找我,我先打他去。壹進門,我說:“三掌櫃您看看帳。”他壹聽,高興了,以為我還帳來了呢,趕緊就拿帳本,其實啊他頭兩天早把條兒開好了,短多少錢他心裏也有數。他壹拿帳本,沒等他翻到我那兒,我就跟他說:“三掌櫃,對不起您啊,耽誤您用了,我家裏倒是有個條兒,是短您的四毛八……是四毛九來著?”他壹聽:不對啊呀,是兩毛五哇,噢,他記錯了。聽到這兒他就把帳本兒放下了,跟我套交情:“噢,X先生,咱們不是外人,妳要是記著四毛八,那就沒有錯兒,就給四毛八吧。咱們都有交情。”我就為了逗對這句“有交情”,我說:“哎呀,三掌櫃,很慚愧的,這節我實在弄不開了。這四毛八再記壹記,過幾天我有壹筆錢下來,我就給您送來。”他壹聽,他就這麽想,當時要是要錢,我急了,壹看帳,兩毛五。要是等我走了呢,就能改四毛八。再說又說出來“有交情”,怎麽能說不行呢。當時他還說兩句漂亮話:“嗯,沒關系,咱都不是外人,不是四毛八吧,先撂著吧,不富裕,八月節壹塊兒算。”這就搪過壹節去。他那意思,哪兒能真等到八月節呀?過幾天我有了錢還不給送去?他哪兒知道我這人實心眼兒啊?就真等到八月節。賒帳斷主顧,這壹節沒買他的東西。壹直等到八月節,到八月節沒等他找我,我又找他去了:“哎呀,三掌櫃的,實在對不起,帳是越來越多了,這節更多了。我老婆生孩子,在您這兒拿雞子兒,紅糖、掛面,再有孩子們在您這兒拿零碎兒東西。家裏有個條兒,是兩塊六是兩塊七來著?”他壹聽,怎麽多出這麽些來呢?大概其在別處拿的東西寫在雜貨鋪的帳上了。這回可“抄”上了。趕緊賠笑臉,把帳本兒就撂下了:“啊,X先生,您這個記性真好啊,對,不是兩塊七,是兩塊六。沒關系,咱們都有交情。”他壹看我那兒掏口袋兒,那意思是拿錢哪,他就又說兩句漂亮話:“哦,不忙哪,實在要是錢不富裕,就壹塊兒年下算得啦!”我說:“好,那就壹塊兒算。”噢,真壹塊兒算啦!他也沒辦法了,趕到年底,臘月二十九,我又找他去了,壹進門我說:“三掌櫃,您瞧瞧帳。我記得不是五塊七……”我剛說到這兒,他過來把我嘴捂住了:“哽,妳不用裝著玩兒了,還給兩毛五吧。”嗨,他明白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