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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 福貴 》趙樹理 原文

福 貴①

福貴這個人,在村裏比狗屎還臭。村裏人說他第壹個大毛病是手不穩:比方他走到誰院裏,院裏的人總要眼巴巴看著他走出大門才放心,他打誰地裏走過,地裏的人就得註意壹下地頭堰邊放的煙袋衣服;誰家丟了東西,總要到他家裏閑轉壹趟;誰家丟了牲口,總要先看看他在家不在……不過有些事大家又覺著非福貴不行:誰家死了人,要叫他去穿穿衣裳;死了小孩,也得叫他給送送;遇上埋殯死人,擡棺打墓也都離不了他。

說到莊稼活,福貴也是各路精通,壹個人能抵壹個半,只是沒人能用得住他——身上有兩毛錢就要去賭博,有時候誰家的地堰塌了大壑,任憑出雙工錢,也要請他去領幾天工——經他補過的壑,很不容易再塌了。可是就在用他的時候,也常常留心怕他順便偷了什麽家具。

後來因為他當了吹鼓手,他的老家長王老萬要活埋他,他就偷跑了,直到去年敵人投降以後,八路軍開到他村壹個多月他才回來。

我們的區幹部初到他村裏,見他很窮,想叫他找壹找窮根子,可是壹打聽村裏人,都壹致說他是個招惹不得的壞家夥,直到好多的受苦受難的正派人翻身以後,區幹部才慢慢打聽出他的詳細來歷。

①原載(太嶽文化)創刊號(1946年10月1日出版),1947年2月華北新華書店出版。

福貴長到十二歲,他爹就死了,他娘是個把家成人的人,紡花織布來養活福貴。福貴是好孩子,精幹、漂亮,十二三歲就學得鋤苗,十六七歲做手頭活就能抵住壹個大人,只是擔挑上還差壹點。就在這時候,他娘又給他訂了個九歲的媳婦。這閨女叫銀花,娘家也很窮,爹娘早就死了,哥嫂養活不了她,壹訂好便送過來作童養媳。不過銀花進門以後卻沒有受折磨——福貴娘是個明白人,又沒有生過閨女,因此把媳婦當閨女看待。

村裏有自樂班,福貴也學會了唱戲——從小當小軍①,長大了唱正生,唱得很好。銀花來了第二年正月十五去看戲,看到福貴出來,別的孩子們就圍住她說:“銀花!看!妳女婿出來了!”說得她怪不好意思,後來慣了,也就不說那個了。 銀花頭幾年看戲,只是小孩子看熱鬧;後來大了幾歲,慢慢看出點意思來——倒不是懂得戲,是看見自己的男人打扮起來比誰都漂亮——每逢廟裏唱自己村裏的自樂班,不論怎樣忙,總想去看看,嫌怕娘說,只看到福貴下了臺就回來了。有壹次福貴壹直唱到末壹場,她回來誤了做飯,娘罵了壹頓,她背地裏只是笑。別人不留意,福貴在臺上卻看出她的心事來,因此誤了飯也不怪她,只悄悄地笑著跟她說壹句“不能早些回來”?

①小軍,跑龍套。

福貴長到二十三,他娘得了病,吃上東西光吐。她自己也知道好不了,東屋嬸也說該早點準備,福貴也請萬應堂藥店的醫生給看了幾次,吃了幾服藥也不見效。

壹天,福貴娘跟東屋嬸說:“我看我這病也算現成了。人常說:’吃秋不吃夏,吃夏不吃秋’,如今是七月天,秋快吃得了,恐怕今年冬天就過不去。”東屋嬸截住她的話道:“嫂!不要胡思亂想吧!哪個人吃了五谷能不生災?”福貴娘說:“我自己的病自己明白。死我倒不怕!活了五六十歲了還死不得啦?我就只有壹件心事不了:給福貴童養了個媳婦在半坡上滾①,不成壹家人。這閨女也十五了,我想趁我還睜著眼給她上上頭②,不論好壞也就算把我這點心盡到了。只是咱這小家人,少人沒手的,麻煩妳到那時候給我招呼招呼!”東屋嬸滿口稱贊,又問了日期,答應給她盡量幫辦。

七月二十六是福貴與銀花結婚的日子,銀花娘家哥哥也來送女。銀花借東屋嬸家裏梳裝上轎,擡在村裏轉了——圈,又擡回本院,下了轎往西屋去,堂屋裏坐著送女客,請老家長王老萬來陪。福貴娘嫌豆腐粉條不好,特別殺了壹只雞,做了個火鍋四碗。

不論好壞吧,事情總算辦過了。福貴和銀花是從小就混熟了的,兩個人很合得來,福貴娘覺著滿高興。

不過仍不出福貴娘所料,收過了秋,天氣壹涼病就重起來——九月裏穿起棉襖,還是頂不住寒氣,肚子裏壹吃東西就痛,壹痛就吐,眼窩也成黑的了,顴骨也露出來了。

東屋嬸跟福貴說:“看妳娘那病恐怕不中了,妳也該準備壹下了。”福貴也早看出來,就去尋王老萬。

王老萬說:“什麽都現成。”王老萬的“萬應堂”是藥鋪帶雜貨,還存著幾口聽缺的楊木棺材。可是不論妳用什麽,等到積成壹個數目,就得給他寫文書。王老萬常教訓他自己的孩子說:“光生意壹年能見幾個錢?全要靠放債,錢賺錢比人賺錢快得多。”

將就收罷秋,穰草還沒有鍘,福貴娘就死了。銀花是小孩子,沒有經過事,光會哭。福貴也才二十三歲,比銀花稍強壹點,可是只顧央人擡棺木,請陰陽,顧不得照顧家裏。幸虧有個東屋嬸,幫著銀花縫縫孝帽,掛掛白鞋,坐坐鍋,趕趕面,才算把壹場喪事忙亂過去。

連娶媳婦帶出喪,布匹雜貨錢短下王老萬十幾塊,連棺木壹***算了三十塊錢,給王老萬寫了壹張文書。

①在半坡上滾,指事情未到底。

②上頭,姑娘結婚前,要絞臉、盤髻,當地習慣叫“上頭”。

小家人壹***四畝地,沒有別的指望,怕還不了老萬的錢,來年就給老萬住了半個長工。銀花從兩條小胳膊探不著紡花車時候就學紡花,如今雖然不過十六歲,卻已學成了紡織好手。小兩口子每天早上起來,誰也不用催誰,就各幹各的去了。

老萬壹***雇了四個種地夥計,老領工夥計說還數福貴,什麽活壹說就通。老領工前十來年是好把式,如今老了,做起吃力活來抵不住福貴,不過人家可真是通家,福貴跟人家學了好多本領。

不幸因為上壹年福貴辦了婚喪大事,把家裏的糧食用完了,這壹年壹上工就借糧,壹直借到割麥。十月下工的時候,老萬按春天的糧價壹算,工錢就完了,凈欠那三十塊錢的利錢十塊零八毛。三十塊錢的文書倒成四十塊,老萬念其壹來是本家,二來是東家夥計,讓了八毛利。

福貴從此好像兩腿插進沙窩裏,越圪彈越深,第四年便滾到九十多塊錢了。十月裏算賬,連工錢帶自己四畝地余下的糧食壹同抵給老萬還不夠。

這年正月初十,銀花生了頭壹個孩子。銀花娘家只有個嫂,正月天要在家招呼客人,不能來,福貴只好在家給她熬米湯。

糧食已經給老萬頂了利,過了年就沒吃的。銀花才生了孩子,壹頓米湯只用壹把米,福貴自己不能跟她吃壹鍋飯,又不敢把熬米湯的升把米做稠飯吃,只好把銀花米湯鍋裏剩下的米渣子喝兩口算壹頓。銀花見他兩天沒吃飯,只喝壹點米渣子,心疼得很,拉住他的胳膊直哭。

十四那壹天,自樂班要在廟裏唱戲,打發人來叫福貴。福貴

這時候正餓得心慌,只好推辭道:“小孩子才三四天,家裏離不

了人照應。”

白天對付過去了,晚上非他不行,打發人叫了幾次沒有叫來,叫別人頂他的角,臺底下不要。有些人說:“本村唱個戲他就拿這麽大的架子!擡也得把他擡來!”

東屋嬸在廂房樓上聽見這話,連忙喊道:“妳們都不知道!不是人家孩子的架子大!人家家裏沒吃的。三四天沒有吃飯,只喝人家媳婦點米渣渣,哪能給咱們唱?”東屋嬸這麽壹喊叫,臺上臺下都亂說:“他早不說?正月天誰還不能給他拿個饃?”東屋嬸說:“這孩子臉皮薄,該不是不想說那丟人話啦?我給人家送個饃人家還嫌不好意思啦!”老萬在社房裏說:“再去叫吧!跟他說明,來了叫他到飯棚底吃幾個油糕,社裏出錢!”

問題是算解決了,社裏也出幾個錢,唱戲的朋友們也給他送幾個饃,才供著他唱了這三天戲。

社裏還有個規矩:每正月唱過戲,還給唱戲的人壹些小費,不過也不多,壹個人不過分上壹兩毛錢,福貴是個大把式,分給他三毛。

那時候還是舊社會,正月天村裏斷不了賭博。十七這壹天前晌,他才從廟裏分了三毛錢出來,壹夥愛賭博的青年孩子們把他攔住,要跟他耍耍錢。他心裏不凈,急著要回去招呼銀花,這些年輕人偏偏要留住他,有的說他撇不下老婆,有的說他舍不得三毛錢——話都說得不好聽:“三毛錢是妳命?”“不能給人家老婆攢體己?”說得他也不好意思走開,就跟大家跌起錢來。他是個巧人,忖得住手勁,當小孩子時候,到正月天也常跟別的孩子們耍,這幾年日子過得不趁心才不耍了。他跟這些年輕人跌了壹會,就把他們贏幹了,數了數贏夠壹塊多錢。

回到家,銀花說:“老領工剛才來找妳上工。他說正月十五也過了,今年春淺,掌櫃說叫早些上工啦!”福貴說:“住不住吧不是白受啦!咱給人家住半個,壹月賺人家壹塊半;咱欠人家九十塊,人家壹月賺咱三塊六,除給人家受了苦,見壹月還得貼兩塊多。幾時能貼到頭?”銀花說:“不住不是貼得越多嗎?”福貴說:“省下些工擔擔挑挑還能尋個活錢。”銀花說:“尋來活錢不還是給人家尋嗎?這日子真不能過了呀?”福貴說:“早就不能過了,妳才知道?”

他想住也是不能過,不住也是不能過,壹樣不能過,為什麽壹個活人叫他拴住?“且不給他住,先去糴二鬥米再說!”主意壹定,向銀花說明,背了個口袋便往集上去。

打村頭起壹個光棍家門口過,聽見有人跌錢,拐進去壹看,還是昨天那些青年。有壹人跑來攔住他道:“妳這人賭博真不老實!昨天為什麽贏了就走,真不算人!”福貴說:“妳輸幹了,叫我跟妳賭嘴?”說著就回頭要走,這青年死不放,壹手拉著他,壹手拍著自己口袋裏的銅元道:“騙不了妳!只要妳有本事,還是妳贏的!”

福貴走不了,就又跟他們跌了壹會,也沒有什麽大輸贏。這時候,外邊來了個大光棍。擠到場上下了壹塊現洋的註,小青年誰也不敢叫他這壹註,慢慢都抽了腿,只剩下四五個人。福貴正預備抽身走,剛才拉他那個青年又在他背後道:“福貴!妳只能捉弄我,碰上壹個大把式就把妳的戲煞了!”福貴最怕人說他做什麽不如人,慪著氣跌了壹把,恰恰跌紅了,殺過壹塊場洋來。那人又從大兜肚裏掏出兩塊來下在註上叫他復。他又不好意思說註太大,硬著頭皮復了壹把,又殺了。那人起了火,又下了五塊,他戰戰兢兢又跌了壹把,跌了兩個紅壹個皮,碼錢轉到別人手裏。這時候,老領工又尋他上工,他說:“遲遲再說吧!我還不定住不住啦!”那個青年站在福貴背後向老領工道:“妳不看這是什麽時候?贏壹把抵住受幾個月,輸壹把抵住歇幾個月,哪裏還能看起那壹月壹塊半工錢來?”老領工沒有說什麽走了。

隔了不大壹會,壹個小孩從門外跑進來叫道:“快!老村長來抓賭來了!”壹句話說得全場的人,不論賭的看的,五零四散跑了個光,趕老萬走到院裏,壹個人也不見了。

晚上,福貴買米回來,老萬打發領工叫他到家,好好教訓了他壹番,仍叫他給自己住。他說:“住也可以,只要能借壹年糧。”老萬合算了壹下:“四畝地打下的糧不夠給自己上利,再借下糧指什麽還?不合算,不如另雇個人。”這樣壹算,便說:“那就算了,不過去年的利還短七塊,要不住就得拿出來!”福貴說:“四畝地幹脆繳妳吧!我種反正也打得不夠給妳!”

就這麽簡單。遲了壹兩天,老萬便叫夥計往這地裏擔糞。

福貴這幾年才把地堰疊得齊齊整整的,如今給人家種上了,不看見不生氣,再也不願到地裏去。可是地很近,壹出門總要看見,因此常鉆在賭場不出來,賭不賭總要去散散心。這樣壹來二去,賭場也離不了福貴,手不夠就要來叫他配壹配。

福貴從此以後,在外多在家少,起先還只在村子裏混,後來別的光棍也常叫上他到外村去,有時候走得遠了,三月兩月不回來。東屋嬸跟銀花說:“他再回來勸壹勸他吧!人漂流的時候長了,就不能受苦了!”銀花有壹回真來勸他,他說:“受不受都壹樣,反正是個光!”

他有了錢也常買些好東西給銀花跟孩子吃,輸了錢任憑餓幾天也不回來剝削銀花。他常說他幹的不是正事,不願叫老婆孩子跟他受累。銀花也知道他心上不痛快,見他回來常是順著他;也知道靠他養活靠不住,只能靠自己的兩只手養活自己和小孩。自己紡織沒錢買棉花,只好給別人做,賺個手工錢。

有壹年冬天,銀花快要生第二個小孩,給人家紡織賺了壹匹布。自己舍不得用,省下叫換米熬米湯,恰巧這時候福貴回來。他在外邊輸了錢,把棉衣也輸了,十冬臘月穿件破衣衫,銀花實在過意不去,把布給他穿了。

臘月二十銀花又生了個孩子,還跟第壹次壹樣,家裏沒有壹顆糧,自己沒米熬米湯,大孩子四歲了,壹直叫肚餓,福貴也餓得肚裏呱呱叫。銀花說:“妳拿上個升,到前院堂屋支他壹升米,就說我遲兩天給他紡花!”福貴去了,因為這幾年混得招牌不正,人家怕他是搗鬼,推說沒有碾出來。聽著西屋的媳婦哭,她婆婆揭起簾低低叫道:“福貴!來!”福貴走到跟前,那老婆婆說:“有點小事叫妳辦辦吧,可不知道妳願意不願意?”福貴問她是什麽事,她才說是她的小孫女死了,叫福貴去送送。福貴可還沒有幹過這壹手,猛壹聽了覺著這老婆太欺負人,“這些事怎麽也敢叫我幹?”他想這麽頂回去,可是又沒說出口。那老婆見他遲疑就又追道:“去不去?去吧!這怕甚啦?不比妳去借米強?”他又想想倒也對:自己混得連壹升米也不值了,還說什麽面子?他沒有答話,走進西屋裏,壹會就挾了個破席片卷子出去了。他找著背道走,生怕碰上人。在村裏沒有碰著誰,走出村來,偷偷往回看了壹下,村邊有幾個人壹邊望著他壹邊咭咭呱呱談論著。他沒有看清楚是誰,也沒有聽清楚是說什麽,只聽著福貴長福貴短。這時候,他躲也沒處躲,席卷也沒處藏,半路又不能扔了,只有快快跑。

這次賺了二升米,可是自這次也做成了門市,誰家死了孩子也去叫他,青年們互相罵著玩,也好說:“妳不行了,叫福貴挾出去吧!”

來年正月裏唱戲,人家也不要他了,都嫌跟他在壹塊丟人,另換了個新把式。

人混得沒了臉,遇事也就不很講究了:秋頭夏季餓得沒了法,偷誰個南瓜找誰個蘿蔔,有人碰上了,罵幾句板著臉受,打幾下抱著頭挨,不管臉不臉,能吃上就算。

有壹年秋後,老萬的親家來了,說福貴偷了他村裏人的胡蘿蔔,罰了二十塊錢,扣在他村村公所。消息傳到銀花耳朵裏,銀花去求老萬說情。其實老萬的親家就是來打聽福貴家裏還有產業沒有,有就叫老萬給他答應住這筆賬,沒有就準備把他送到縣裏去。老萬覺著他的四畝地雖交給了自己,究竟還沒有倒成死契,況且還有兩座房,二十塊錢還不成問題,這閑事還可以管管,便劉銀花說:“妳回去吧!家倒累家,戶倒累戶,逢上這些子弟,有什麽辦法?”錢也答應住了,人也放回來了,四畝地和三間堂房,死契寫給了老萬。

寫過了契,老萬和本家壹商量,要教訓這個敗家子。晚上王家戶下來了二十多個人,把福貴綁在門外的槐樹上,老萬發命令:“打!”水蘸麻繩打了福貴滿身紅龍。福貴像殺豬壹樣幹叫喊,銀花跪在老萬面前死禱告。

福貴挨了這頓打,養了壹月傷,把銀花半年來省下的二鬥多米也吃完了。

傷養好了,銀花說:“以後不要到外面跑吧!妳看怕不怕?”他說:“不跑吃什麽!”銀花也想不出辦法,沒說的,只能流兩眼淚。

這年冬天他又出去了。這次不論比哪壹次也強,不上壹個月工夫,回來衣裳也換了,又給銀花送回五塊錢來。銀花問他怎樣弄來的,他說:“這妳不用問!”銀花也就不問了,把這幾塊錢,買了些米,又給孩子換換季。

村裏的人見福貴的孩子換了新衣裳,見銀花壹向不到別人家裏支米,斷定福貴壹定是做了大案。丟了銀錢的,失了牲口的,都猜疑是他。

來年正月,城裏壹位大士紳出殯,給王老萬發了壹張訃聞。老萬去城裏吊喪,聽吹鼓手們唱侍宴戲,聲音好像福貴。酒席快完,兩個吹鼓手來謝賓,老萬看見有壹個是福貴,福貴也看見席上有老萬。趕緊把臉扭過壹邊。

喪事完了,老萬和福貴各自回家。福貴除分了幾塊錢,並不覺得自己做了什麽壞事,老萬覺著這福貴卻非除去不可。

這天晚上,老萬召集起王家戶下有點面子的人來道:“福貴這東西真是活夠了!竟敢在城裏當起吹鼓手來!叫人家知道了,咱王家戶下的人哪還有臉見人呀?壹墳壹祖的,這堆狗屎塗到咱姓王的頭上,誰也洗不清!妳們大家想想這這這叫怎麽辦啦?”這地方人,最講究門第清,叫吹鼓手是“忘八”“龜孫子”,因此壹聽這句話,都起了火,有的喊“打死”,有的喊“活埋”。人多了做事不密,東屋嬸不知道怎麽打聽著了,悄悄告訴了銀花,銀花跟福貴壹說,福貴連夜偷跑了。

自那次走後,七八年沒音信,銀花只守著兩個孩子過。大孩子十五了,給鄰家放牛,別的孩子們常罵他是小忘八羔子。

福貴走後不到壹年日本人就把這地方占了。有人勸銀花說:“不如再找個主吧!盼福貴還有什麽盼頭?”銀花不肯。有人說:“世界上再沒有人了,妳壹定要守個忘八賊漢賭博光棍啦?”銀花說:“是妳們不摸內情,俺那個漢不是壞人!”

區幹部打聽清楚福貴的來歷,便同村農會主席和他去談話。農會主席說:“老萬的賬已經算過了,凡是霸占人家的東西都給人家退了,可是妳也是個受剝削的,沒有翻了身。我們村幹部昨天跟區上的同誌商量了壹下,打算把咱村裏廟產給妳撥幾畝叫妳種,妳看好不好?”福貴跳起來道:“那些都是小事!我不要求別的。要求跟我老萬家長對著大眾表訴表訴,出出這壹肚子忘八氣!”區幹部和農會主席都答應了。

晚上,借冬學的時間,農會主席報告了開會的意義,有些古腦筋的人們很不高興,不願意跟忘八在壹個會上開會。福貴不管這些人願意不願意,就發起言來:

“眾位老爺們:我回來半個月了,很想找個人談談話,可是大家都怕沾上我這忘八氣——只要我跟哪裏壹站,別的人就都躲開了。對不住!今天晚上我要跟我老萬家長領領教,請大家從旁聽壹聽。不用怕!解放區早就沒有忘八制度了,咱這裏雖是新解放區,將來也壹樣。老萬爺!我仍要叫妳’爺’!逢著這種忘八子弟妳就得受點累!咱爺們這賬很清楚:我欠妳的是三十塊錢,兩石多谷;我給妳的,是三間房、四畝地、還給妳住過五年長工。不過妳不要怕!我不是跟妳算這個!我是想叫妳說說我究竟是好人呀是壞人?”

老萬悶了壹會,看看大家,又看看福貴道:“這都是氣話,妳跟我有什麽過不去可以直說!我從前剝削過人家的都包賠過了,只剩妳這壹戶了,還不能清理清理?妳不要看我沒地了,大家還給我留著大鋪子啦!”

福貴道:“老家長!我不是說氣話!我不要妳包賠我什麽,只要妳說,我是什麽人!妳不說我自己說:我從小不能算壞孩子!壹直長到二十八歲,沒有幹過壹點胡事!”許多老人都說:“對!實話!”福貴接著說:“後來壞了!賭博、偷人、當忘八……什麽丟人事我都幹!我知道我的錯,這不是什麽光榮事!我已經在別處反省過了。可是照妳當日說的那種好人我實在不能當!照妳給我作的計劃,每年給妳住上半個長工,再種上我的四畝地,到年頭算賬,把我的工錢和地裏打的糧食都給妳頂了利,叫我的老婆孩子餓肚。壹年又壹年,到死為止。妳想想我為什麽要當這樣好人啦?我賭博因為餓肚,我做賊也是因為餓肚,我當忘八還是因為餓肚!我餓肚是為什麽啦?因為我娘使了妳壹口棺材,十來塊錢雜貨,怕還不了妳,給妳住了五年長工,沒有抵得了這筆賬,結果把四畝地繳給妳,我才餓起肚來!我從二十九歲壞起,壞了六年,挨的打、受的氣、流的淚、餓的肚,誰數得清呀?直到今年,大家還說我是壞人,躲著我走,叫我的孩子是’忘八羔子’,這都是妳老人家的恩典呀!幸而沒有叫妳把我活埋了,我跑到遼縣去討飯,在那裏仍是賭博、偷人,只是因為日本人打進來了,大家顧不上取樂,才算沒有再當忘八!後來那地方成了八路軍的抗日根據地,抗日政府在那裏改造流氓、懶漢、小偷,把我組織到難民組裏到山裏去開地。從這時起,我又有地種了、有房住了、有飯吃了,只是不敢回來看我那受苦受難的孩子老婆!這七八年來,雖然也沒有攢下什麽家當,也買了壹頭牛,攢下壹窯谷,壹大窯子山藥蛋。我這次回來,原是來搬我的孩子老婆,本沒有心事來和妳算賬,可是回來以後,看見大家也不知道怕我偷他們,也不知道是怕沾上我這個忘八氣,總是不敢跟我說句話。我想就這樣不明不白走了,我這個壞蛋名字,還不知道要傳流到幾時,因此我想請妳老人家向大家解釋解釋,看我究竟算壹種什麽人!看這個壞蛋責任應該誰負?” 壹九四六年八月三十壹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