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輯壹邊向高腳杯中斟酒,壹邊不時擡眼看坐在餐桌邊的姑娘,她支著下巴也歪頭看著自己。餐桌已經被搬到了壁爐旁邊,搖曳的火光將桌上的佳肴和餐具、花卉,以及姑娘的眼睛都映照得亮晶晶的。“他說,聽說在妳們這個節日裏,老人都要送給年輕人紅色的東西,他壹時也想不出送什麽更合適。妳說說看,這都是誰對他亂講的……”
“是誰都不該這麽捉弄人。”姑娘輕聲嘆道,“太麻煩人家了,明天我也去找坎特先生道個謝。”
羅輯端著兩支酒杯走到桌前,將其中壹杯遞給對方,然後自己也入座了。他向前傾身,用壹個委屈又含著央求的眼神望向對方:“顏顏,我在和妳講笑話呢,配合壹下好嘛。”
“啊…?”莊顏先是壹楞,隨後果然輕輕“噗嗤”了壹聲。羅輯知道逗她開心的不是先前那個笑話,而是自己現在這副可憐模樣,心裏既是無奈又是甜蜜,再想這也算是“舍身討得美人歡”,很值得了。
他坐直身體,拿起筷子開始夾菜:“顏顏妳最近好像不快樂?”
“沒有,怎麽會呢?”莊顏也拿起筷子,伸向盛冷菜的小碟子去試圖夾起壹小塊水晶凍糕。——怎麽會不快樂呢,在這裏她既無憂衣食,又無慮世事,像城堡裏的公主又像伊甸園中的夏娃。而在樂園之外,在那個被如詩如畫的群山隔開的外部世界,人類社會正逐漸陷入前所未有的危境之中。
誰知那凍糕做得豆腐似的又滑又嫩,從她的筷子裏碎成幾塊掉下去。羅輯見狀也來幫忙,結果又弄碎壹個。兩人盯著最後剩下的那完整的壹塊,怔了兩秒,突然同時笑出聲來。羅輯笑著壹直搖頭,放下手裏的筷子。
“最近都很少見到妳笑了。”他說著換了壹支勺子,舀起那塊送到對方碗裏,“我記得妳剛剛來這裏的時候,挺愛笑的。”
莊顏低頭看那枚精致的糕點。過了壹會兒,又擡頭看著對方:“那妳喜歡看我笑嗎?”
這是個疑問句,她的眼睛也確實在等著答案。羅輯想她壹定是誤會了自己剛說的話。“不不!不是那個意思……就像我以前說過的,妳只要讓自己覺得快樂就好。再說嘛心情愉快,笑口常開,對自己的身體也是好的。”
莊顏點了點頭,又搖頭:“但是妳最近也不經常笑了……要是史叔叔也在這裏就好了,他比妳會講笑話。”她說得似不經意,羅輯聽著卻心裏壹顫。
她同樣壹直都在意著他,甚至留意到他的笑容變得是少是多,沒有什麽比這更能令他欣慰又心碎的了。甜蜜而混雜著苦澀的感情在胸腔中蔓延。他望著她,眼中是柔情脈脈千言萬語,最後只笑著嘆了口氣:“說的也是……”
想到史強,他的心情又沈重下去。白血病。——在最後那次電話裏,史強的聲音依然是爽朗又豁達的,確實誰知道未來醫學會是怎樣呢?理智上來講這與他無關,他的焦慮擔憂也都無濟於事;但是從感情上,他始終覺得對不住史強。為什麽?就因為他縱容自己的任性胡鬧?現在有很多人也在容忍著自己,但史強似乎是特殊的,似乎自己也從未把他看做壹個普通的地球防務安全部官員,似乎這個男人理所當然地值得信賴、依靠,相處時間雖不算久,與他已經是推心置腹的兄弟。然後他想起了兄弟在電話中的囑托:“四百年後……就拜托妳了。”
可是他又能怎麽做?他實實在在只是壹個普通人,沒有戰略才智和政治經驗,沒有神秘力量也從未感受過任何神明的啟示,甚至沒有壹副足夠強健的身體。——意識到這點並不可怕,事實上,戰爭與死亡也不是最可怕。他相信即使身處四百年之後,即使到明天戰火就會燒毀世界,他也能將今天的生活過得瀟灑精彩。
又或者就讓他獻身於時代吧。讓他將肉身填充到現今世界這臺逐漸成型的戰爭大機器中去,像那句在新聞裏的各國軍隊中、在工廠和學校中、在越來越多的場合見到的標語“地球需要妳”那樣,像千千萬萬其他的普通人那樣。——也無所謂了,畢竟前三十年的人生有聲有色,沒有給他留下什麽遺憾。
然而聯合國和PDC的那些人突然把他從人群中拖出來,不由分說推他站上祭壇,給他套上名為“面壁者”的枷具。他在那裏感受到全體人類的視線,這星球上萬物生靈的視線,也感受到來自四光年之外的視線。那些目光有敬畏的,有惶惑的,更多的是無言的微笑。無論他用何種方式吶喊“我做不到!放過我吧……我做不到!”能夠改變的只是他們臉上笑容的深度。——那無數張微笑的面孔像海潮般將他瞬間吞沒,他掙紮著,快要窒息了,此時有壹片潔白的浮冰向他漂來,他便不顧壹切的伸手緊緊攀住它。
身下的海水是灼熱的、深不見底的,即使不去想,他潛意識裏仍知道總有壹天浮冰會消融,然後自己會落下深淵。又或許在那之前他已經力竭而放開了手,也沒什麽區別。正因為知道這些,所以更加任性妄為,像壹個自知時日無多的癮君子。
在這些情緒漫溢出眼眶之前,他將自己與莊顏交匯的目光移開了。向寬曠的客廳四處張望壹番,他若有所思地說:“這麽大地方只有我們兩人過年,是太冷清了點。”那麽邀請外面的那些警衛人員?但安全性是個問題,史強和坎特也不會贊成這麽做。何況警衛們也許正在崗位上用自己的方式歡度著節日,未必樂意與這位從來避他們不及的面壁者***處。那麽……“要看晚會轉播嗎?”他視線落回她的肩頭,很溫柔地詢問道,心裏卻是忐忑——平時他們也會挑些無關時事的節目看,但在晚會上不免要看到鋪天蓋地的戰爭動員。他決意如果顏顏真的想解悶,那看就看吧。
所幸莊顏對晚會轉播也沒有興趣,反過來輕聲安慰他道:“不用了。妳給我準備了這份驚喜,我已經很開心了……其實兩個人也挺好,我以前倒是不怎麽喜歡過除夕,太熱鬧了。”
他仍是溫柔地點了點頭,順著她說:“而且那臺晚會以前也沒甚麽好看的。”
於是他們繼續吃飯。席間他隨口評價了壹句,這火光映照下的餐具多麽好看,我們可以把餐桌就留在壁爐邊,以後的晚餐都在這裏吃。結果這壹句話倒是觸動了莊顏的靈感,她開始從眼前瓷盤上的反光講到最擅長描繪靜物、尤其精美餐具的荷蘭畫派,又從荷蘭畫派講到在文藝復興背景下這種表現俗世生活之美的可貴意義。餐桌上的氣氛也活潑起來。羅輯很愉快地洗耳恭聽,他早就發現壹旦涉及藝術話題,莊顏就會變得格外主動且開朗。現在他喜歡這種感覺,自己不再是萬眾所望的救世主,只是壹個無知的小學生,壹個被動的接受者——有人舉燈為他照亮正確的道路,無需他在黑暗中獨自摸索。
因為心情放松,又聽得十分入神,無意之間就多喝了兩杯。雖然他是個愛酒之人但並不嗜醉,也沒打算在今晚喝醉,於是也適可而止了。吃畢晚飯,兩人牽著手坐到客廳的沙發上繼續聊天,莊顏已經從荷蘭的餐具講到了兩宋的花鳥。羅輯心裏卻計劃著,到零點的時候警衛士兵們會在湖畔放焰火,這是給她的另壹個驚喜。但是那點多余的酒精還是漸漸起了作用,接連著打了兩個哈欠之後,他聽見對方柔聲問道:“……妳困了嗎?”
“還行,有點兒……”他將身體軟綿綿地靠向她肩窩裏,溫熱的倦意像潮水壹樣沿著血管漫過全身。而她輕柔的聲音仿佛壹捧清泉:“那早點兒睡吧,反正只有我們自己過節,也不壹定要守歲的。”
他偎在她的懷裏搖了搖頭:“可是到零點時湖上還要放焰火……”
說完就意識到泄露天機了,不禁暗自懊悔。倒是對方的聲音裏似乎透出壹絲淡淡的笑意:“沒關系,妳先躺壹會兒,到了零點的時候我叫醒妳。”
“那妳不會悶嗎?”
“不會的。妳睡,我來畫妳。”她伸手捧住他的臉,“妳睡著的模樣很好看,我壹直想好好地畫下來,可妳總是醒得早,之前還壹直沒有空閑呢。”
羅輯先是詫然的仰起視線,看她的態度顯然是認真的,便又笑道:“我醒著的模樣不好看嗎?”
莊顏的臉頰在火光中仿佛微微壹紅,她松開了手:“都好看的。”
她替他蓋好壹條厚毯子,然後壹溜小跑著奔去自己的畫室兼書房。畫室與客廳的距離有些遠。她在各式各樣的畫具中間又躊躇著轉了幾圈,最後決定從書架上抽出壹本很大的素描本,又拿了兩支小炭條。抱著這些東西,她匆匆跑回客廳的時候,看見沙發上的羅輯已經無聲地睡著了。她輕手輕腳地走到沙發的另壹端坐下,將素描本平放在膝蓋上。
但是她沒有立刻動筆。從這個角度看去,金色的光與暗影勾勒出他的面龐輪廓,描繪著睫毛、鼻梁和嘴唇的形狀。這是壹張多麽年輕美好的面孔,雖然有時會故作老成或玩世不恭,但是在沈睡之中的他是單純可愛的,幾乎有點脆弱的孩子氣。
正如他自己所說,是個最平凡不過的凡人。
——所以為什麽會是妳?為什麽選中了妳呢?
她自然不知道,他本人似乎也不知道。薩伊女士,聯合國與PDC的高層們,甚至ETO對此都是壹無所知。只有四光年之外的“它們”知道,並因此意圖置他於死地。然而如果說他真的有哪點不平凡,或許就是對生死之事看得極為冷靜,並不是掛在口頭,卻是伴隨著明朗生活的背景旋律。他似乎既熱愛著生命中的壹切美好,又隨時願意陪著這世界走向死亡。這份決絕的冷靜有時也會感染身邊的人。當然如果真的到那天,他或者世界在眼前毀滅,她無法想象壹個能夠保持冷靜的自己。
壁爐裏的木柴燃燒得劈啪作響,她將視線移向那爐膛中躍動的金色火焰。第壹次見面就是在這個壁爐前,當火燃燒起來,原本陰冷幽暗的背景裏浮顯出他身影的時候,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對“工作”的想象和準備手段可能完全錯了。他擡手去擦眼中的淚水,還要裝作若無其事只是被煙熏了眼睛。但是眼裏的孤獨太過於明顯,觸動了她心裏的壹片柔軟。
他需要這裏,像孤獨的路德二世需要壹座城堡。那些可能傷害他的,既有遠在天外,也有潛藏在世間每個角落。其實在這裏電腦、網絡與衛星電視都齊全,想要了解外界是十分容易的。她所知道的是面壁者們都漸漸害怕接觸人群,不僅害怕見到猜疑和指責,也害怕見到信任、崇敬、狂熱,或者僅僅是微笑,所謂“對面壁者的微笑”。據說有人甚至變得怕見日光。
——希望他不會遭遇那些,至少在有限的時光中。當看到金色的柔光照亮他濕潤的眼睛時,她想,有些東西是沒有必要偽裝的,無論憂郁,還是笑容。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