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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修和蘇軾 說說他們之間的友情.

從潁州歡聚看歐陽修與蘇軾的忘年交契

歐陽修與蘇軾是北宋文壇耀眼的雙星.在詩文革新運動中,歐陽修是英勇無畏的旗手,蘇軾是名副其實的闖將.他們分別團結了壹群才華橫溢的作家,攜手鑄造了北宋文學的輝煌.而中國文學發展史上,歐、蘇兩代宗師忘年交契,亦傳為文壇佳話;二人於熙寧四年的潁州歡聚,更成為士林美談.

壹、潁州歡聚富詩意

自嘉佑二年禮部試後,歐陽修與蘇軾的交往從未間斷過,而且持續地有新收獲.甚至在歐公辭世後,蘇軾仍同歐公後人保持著友好往來.然則當歷史的長鏡頭搖向北宋的潁州作聚焦探尋時,人們驚奇地發現,文壇泰鬥歐陽修與其後輩巨星蘇軾,歷盡艱辛備嘗甘苦後,以他們不朽的詩文業績,在這裏實現了最後壹次"會師".

熙寧四年(1071)春末夏初,歐陽修連呈三"表"力請辭官退休,六月十壹日獲準以觀文殿學士、太子少師致仕,他選擇潁州為養老的"福地".蘇軾當即獻上《賀歐陽少師致仕啟》,恭祝這位"事業三朝之望,文章百代之師"的老前輩得以"明哲保身";並直言"軾受知最深,聞道有自",再次感戴恩師.與此同時,蘇軾主動放棄了權開封府推官、磨勘遷太常博士的顯要官職,堅乞外補而終得除杭州倅.這年七月蘇軾離京赴杭,途徑陳州(治所在今河南淮陽),先去探訪在那裏任府學教授的蘇轍,兄弟相聚七十余日.然後蘇轍陪同蘇軾,專程拜謁了致仕歸潁的歐陽修,陪同這位乍卸公職稍嫌孤寂的恩師,度過了壹段值得回味的美好時光.

眾所周知,早在北宋皇佑元年(1049)三月至次年七月,歐陽修就曾自請出知潁州,此後又有短期居潁與長久思潁及退休後歸潁的閱歷,為此留下了大量知潁、思潁的詩詞,後來他還特地撰寫過《思潁詩後序》及《續思潁詩序》[1].無獨有偶,蘇軾在元佑六年(1091)八月至次年三月,也曾自請出知潁州,同樣留下不少知潁及日後思潁篇什.半個世紀內,歐蘇兩代宗師雖不同時,卻被同壹個潁州所吸引,並都用上百篇詩詞歌唱潁州,神往潁州,此非巧合,實因潁州魅力獨在.潁州治所即今安徽阜陽,當時處在宋都汴京(今河南開封)通往江南的要沖,厚重的歷史文化積澱使它成為文人騷客向往之地.歐蘇的知潁、思潁之什,客觀記述了他們在這裏的生活與交流,真實描繪了這裏的風土人情,也永遠銘刻著他們在此地曾有的德政(如興修水利等).這是他們留給潁州百姓的珍貴歷史文化遺產,也是中國發展史上不容抹煞的光輝壹頁.

潁州西湖是歐公的最愛.早在皇佑初知潁時,他就寫過《初至潁州西湖種瑞蓮黃楊》、《西湖泛舟》、《西湖戲作》等詩寄友人或示同遊者[2].又有《西湖念語》及《采桑子》連章組詞十余首贊美西湖風采[3].致仕歸潁又寫了《初夏西湖》等詩詞[4].此番蘇軾兄弟來訪,歐公當即在西湖邊開宴,大蘇、小蘇陪侍,遂亦有詩.蘇軾在《陪歐陽公燕西湖》詩中吟道:

謂公方壯須似雪,謂公已老光浮頰.

朅來湖上飲美酒,醉後劇談猶激烈.

湖邊草木新著霜,芙蓉晚菊爭煌煌.

插花起舞為公壽,公言百歲如風狂.

赤松***遊也不惡,誰能忍饑啖仙藥.

已將壽夭付天公,彼徒辛苦吾差樂.

城上烏棲暮靄生,銀釭畫燭照湖明.

不辭歌詩勸公飲,坐無桓伊能撫箏[5].

容光煥發的歐公,面對著草木染霜、荷菊爭艷的美景,難以掩飾滿懷的豪情.當雙方談及新法初施的時局時,未免言辭激烈;而當換到壽夭神俗的話題時,又平添了樂往哀來的感慨.蘇軾晚年回憶這次所見到的歐公形象是"我懷汝陰六壹老,眉宇秀發如春巒.羽衣鶴氅古仙伯,岌岌兩柱扶霜紈.至今畫像作此服,凜如退之加渥丹"[6].此可印證上述蘇詩"謂公方壯須似雪,謂公已老光浮頰","公言百歲如風狂","已將壽夭付天公",正所謂"烈士暮年,壯心不已".

蘇轍亦有《陪歐陽少師永叔燕潁州西湖》詩,贊美"西湖草木公所種,仁人實使甘棠重.歸來築室傍湖東,勝遊還與邦人***[7]".寫得真切樸實.

歐公蓄有石制屏風,他讓蘇軾、蘇轍以此為題各作壹首詠物詩.蘇轍的《歐陽公所蓄石屏》詩,亦載於《欒城集》卷三,寫得清淡無奇,詩如其人.而蘇軾卻極其用心地將《歐陽少師令賦所蓄石屏》,寫得氣勢恢弘,想像奇特:

何人遺公石屏風,上有水墨希微蹤.

不畫長林與巨植,獨畫峨嵋山西雪嶺上萬歲不老之孤松.

崖崩澗絕可望不可到,孤煙落日相溟蒙.

含風偃蹇得真態,刻畫始信天有工.

我恐畢宏、韋偃死葬虢山下,骨可朽爛心難窮.

神機巧思無所發,化為煙霏淪石中.

古來畫師非俗土,摹寫物像略與詩人同.

願公作詩慰不遇,無使二子含憤泣幽宮.[8]

歐陽修的石屏乃慶歷八年(1048)友人所贈:"小版壹石,中有月形,石色紫而月白,月中有樹森森然,其文黑而枝葉老勁".歐公以為這是"古所未有"之"奇物",又請畫工在石上加工刻畫怪松圖案,"其樹橫生,壹枝外出".他寫了《月石硯屏歌》寄蘇子美,並作《序》記述此石屏之"奇"[9].當年蘇子美、梅聖俞都有詩唱和[10],歐公詩文雅趣盎然,充滿哲理.二十四年後蘇軾用同樣題材為詩,則另具壹格,有意創新.

紫石上的天然紋理猶如壹幅水墨畫,歐公視之如枝葉老勁而橫生的月下怪松,蘇軾則將之比作孤煙落日,崖崩澗絕的山景,並把它和家鄉峨嵋山西雪嶺確實存在的孤松串連起來,遂使石屏越發超凡脫俗了.石屏來自虢州(見歐陽修《月石硯屏歌序》),蘇軾突發奇想,說唐代擅長畫松的高手有畢宏和韋偃,恐怕這兩位畫家死後葬於虢山下,其"骨可朽爛"而畫未已,故其"心難窮",靈感觸發了"神機妙思",遂在石屏上展現出煙雲霏微、雪嶺怪松的奇妙景像.將石屏圖景設計為畢、韋二人精魂所化,純屬詩人的馳騁想像,借事生波;然又不覺突兀,入情合理.畫家與詩人在藝術上是相通的.於是蘇軾在詩的結尾又奉勸石屏的主人恩師歐陽修,再寫詩好慰藉二位畫師孤憤不遇的神靈.這篇雜言體的古風,充滿浪漫主義情調,是形象思維的成功範例.詩人為自由抒發思想感情而改變慣用寫法,突破格律拘束,誠如清人汪師韓所說:"長句磊砢,筆力具有虬松屈盤之勢,詩自壹言至九言,皆源於'三百篇',此詩'獨畫峨嵋山西雪嶺上萬歲不老之孤松'壹句十六言,從古詩人所無也[11]."蘇軾以七言為主,間用九言,十壹言甚至十六言的超長句式和參差不齊的雜言體制,為宋代"以文為詩"做示範,也為詩文革新作了新的嘗試.不妨說這是歐公對蘇軾詩才的最後壹次"測試",而蘇軾也交出了足以令歐公欣慰的答卷,從而也為歐、蘇的潁州團聚,詩人相惜畫上了圓滿的句號.詩情畫意讓兩代人心曠神怡,息息相通.

二、忘年之交樂融融

歐陽修與蘇軾既存師生之誼,又具文友之情.他們年齡相差三十歲,卻能結為忘年交.通過真誠坦率的交遊,實現了優勢互補彼此受益,自然蘇軾受惠更多.這裏仍從熙寧四年歐、蘇潁州聚會二十來天的其它活動安排中,摘舉數事稍加考述.

首先,鑒於蘇軾即將通守杭州,歐陽修遂向他舉薦了自己的詩友西湖僧惠勤,使蘇軾與惠勤相識進而相知.蘇試在《六壹泉銘並敘》中有過記述:

歐陽文忠公將老,自謂"六壹居士".予昔通守錢塘,見公於汝陰而南.公曰:"西湖僧惠勤甚文而長於詩,吾昔為《山中樂》三章以贈之.子閑於民事,求人於湖山間而不可得,則盍往從勤乎?"予到官三日,訪勤於孤山之下,抵掌而論人物.曰:"(歐)公天人也.人見其暫寓人間,而不知其乘雲馭風、歷五嶽而跨滄海也.此邦之人以公不壹來為恨;公麾斥八極,何所不至?雖江山之勝,莫適為主,而奇麗秀絕之氣常為能文者用.故吾以謂西湖蓋公幾案間壹物耳."勤語雖幻怪,而理有實然者.明年公薨,予哭於勤舍[12].

應該指出的是,歐公與惠勤的交流純屬以詩會友,雙方都無功利目的.經過壹段直接接觸,蘇軾也感覺到惠勤確實是"聰明才智有學問者".十八年後當蘇軾再度南來知杭州時,惠勤也已仙逝.但在當年蘇軾與惠勤相聚的舊舍講堂之後,突然冒出壹眼"甚白而甘"的泉水,蘇軾便命名為"六壹泉",並撰銘文與敘,希望再現歐公的遺風余烈以警示後人.

其次,歐陽修嚴於律已、寬以待人的言談舉止感染蘇軾,期盼他也以獎掖賢士為樂.蘇軾在為惠勤所作《錢塘勤上人詩集敘》中說:

故太子少師歐陽公好士,為天下第壹.士有壹言中於道,不遠千裏而求之,甚於士之求公.以故盡致天下豪俊,自庸眾人以顯於世者固多矣.然士之負公者亦嘗有,蓋嘗慨然太息,以人之難知為好士者之戒.意公之於士,自是少倦.而其退老於潁水之上,余往見之,則猶論士之賢者,唯恐其不聞於世也.至於負已者,則曰:"是罪在我,非其過."翟公之客負之於死生貴賤之間,而公之士叛公於瞬息俄頃之際.翟公罪客,而公罪已,與士益厚,賢於古人遠矣.[13]

歐陽修舉賢好士,蘇軾是受益者和見證人.他耳聞目睹了歐公"不遠千裏"求道於賢士的壯舉,為其"盡致天下豪俊"而慶幸,也為某些士人知恩不報反而背叛歐公的行為而氣憤,遂臆測歐公暮年舉賢才的熱情將因偶遇挫折而銳減.豈料歸潁退休的歐公仍想利用個人的聲譽和影響力,為天下賢士鋪路架橋,助其顯達揚名,"唯恐其不聞於世."至於個別人辜負他,背叛他,歐公仍虛懷若谷地說:"罪在我,非其過".首先檢討自己,這是何等的器量!於是蘇軾想起了漢文帝時的廷尉翟公,在位時賓客盈門,罷職後門外可設雀羅;光復原職後賓客又來投奔,翟公大書其門曰:"壹死壹生,乃知交情;壹貧壹富,乃知交態;壹貴壹賤,交情乃見."[14].蘇軾認為歐公賢於翟公,氣度就是衡量的標準.這壹點對於今後還要經歷仕途坎坷的蘇軾,極有借鑒價值.

再次,歐、蘇***論文同詩,探討美學,各有高論.《續墨客揮犀》卷四《與可詩精絕》雲:

東坡嘗對歐陽公誦文與可詩雲:"美人卻扇坐,羞落庭下花".歐公笑曰:"與可無此句,此句與可拾得耳."世徒知與可掃墨竹,不知其高才兼諸家之妙,詩尤精絕.

《冷齋夜話》卷壹《東坡論文與可詩》也有相似的記載.今人孔凡禮考訂,"或為此時事",見《蘇軾年譜》卷十.按文與可(1018-1079)名同,北宋畫家,文學家,擅畫墨竹,詩文亦嘉.蘇軾稱道的那兩句詩,見於文同《秦王卷衣》懷古篇.唐人王建《調笑令》雲:"團扇,團扇,美人病來遮面".那是形容美人嬌柔憔悴的病態美.文同筆下的美人則是容光煥發,無須以扇遮面,反而大膽地拋頭露面地坐在庭院中,因為她自信其美貌足以令百花羞愧而紛紛墜落.在文同詩中,美人卻扇是寫實,花羞自落是虛構,虛實結合顯示出詩人獨到的視角與合理的想像,以花襯人,對比鮮明,確屬佳句.歐公謂"與可拾得耳",也正是感嘆這清新自然的詩句,在"胸有成竹"的畫家文同,竟然"得來全不費功夫".樸實的語言,幽美的意境,是歐、蘇兩代詩人***同的美學追求,可謂不謀而合,心有靈犀壹點通.

最後讓我們回味歐、蘇閑情逸致,談醫論藥的異聞趣事.歐陽修在熙寧元年(1068)知青州時,道人徐向真從濰州來,遊久乃去.熙寧四年歐公致仕歸潁,徐向真又來投奔.據說徐向真"以指為針,以土為藥,治病良有神驗".歐公足病難愈,徐向真"教公汲引,氣血自踵至頂.公用其言,病輒已."蘇軾明言是在汝陰(即潁州)"見公,具言如此."後來蘇軾貶官黃州,"縣令周孝孫暴得重膇病(腳浮腫)",蘇軾便用歐公轉告的徐向真口訣為其療治,"七日而愈".於是也嘆徐氏乃異人.徐向真當年是匆忙而神異地辭別歐公的,後亦不知所終.而當元佑六年蘇軾自請知潁,得與歐公之子歐陽棐(叔弼)及辯(季默)重逢後,追懷熙寧舊事遂詳記之[15].

又有壹次,歐陽修與蘇軾笑談醫者以意用藥事.歐公說起有位"乘船遇風",受驚嚇而患暈船癥的人,醫生遂"取多年柂牙為柂工手汗所漬處刮末,雜丹砂,茯神之流,飲之而愈."又《本草註》引《藥性論》曰:"止汗用麻黃根及故竹扇末服之".對醫藥學並無深入研究的歐陽修隨口說道:"醫以意用藥,多如此.初似兒戲,然或有驗,殆未易致詰也."蘇軾關註醫學,今有《蘇沈良方》可為證.他不太相信醫者以意用藥的偏方,便借題發揮,故作荒誕推理,對歐公說:

以筆墨燒來飲學者,當治昏惰耶?推此而廣之,則飲伯夷之盥水,可以療貪;食比千之馂餘,可以已佞;舐樊噲之盾,可以治怯;齅西子之珥,可以療惡疾矣[16].

話音未落,便把歐陽修逗得開懷大笑.蘇軾元佑六年赴潁州途中,舟行將入潁州界,想起熙寧四年與歐公團聚的趣事,特意追記下來.

歐陽修與蘇軾在熙寧四年秋的潁州歡聚,不僅僅是遊宴賦詩傳佳作,在待人接物舉賢任能的教誨中,在詩歌創作美學理論的探討中,在求醫問藥治病救人的閑話中,在忘年之交無拘無束的歡聲笑語中,歐陽修自然而然地把詩文革新的接力棒傳給了蘇軾,同時也傳給他許多寶貴的人生體驗,這些都成為蘇軾日後昂首闊步於文壇,奮力掙紮於仕途的精神財富,既給蘇軾留下美好記憶,也給今人以啟迪.

[註釋]

[1]《歐陽修全集》卷四二,李逸安校點,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600頁,第604頁,下引該書,只註篇名和卷頁數.

[2]《歐陽修全集》卷十壹,第188頁,卷五六,第801頁,卷十二,第193頁

[3] 《歐陽修全集》卷壹三三,第2056頁;卷壹三壹,第1991頁.

[4]《歐陽修全集》卷五七,第831頁

[5]孔凡禮點校《蘇軾詩集》卷六,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275頁,下文引該書,只註詩題與卷頁數.

[6]《蘇軾詩集》卷四三,第2372頁.

[7]陳宏天、高秀芳點校《蘇轍集》,中華書局,1990年版,卷三第57頁.

[8]《蘇軾詩集》卷六,第277頁

[9]歐陽修《紫石屏歌》,全集卷四,第63頁;《月石硯屏歌序》,全集卷六五,第951頁.

[10]參見《蘇舜欽集》卷五《永叔石月屏圖》;《宛陵先生集》卷三三《詠歐陽永叔石硯屏》二首.

[11]汪師韓《蘇詩選評》卷壹,轉引自《蘇軾資料匯編》,中華書局1994年版,下編第1817頁.

[12]《蘇軾文集》卷十九,孔凡禮點校,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565頁,下引該書,只註篇名和卷頁數.

[13]《蘇軾文集》卷十,第321頁

[14]參見《史記》卷壹二O《汲鄭列傳》太史公贊.

[15]蘇軾《徐向真從歐陽公遊》,文集卷七二,第2318頁

[16]蘇軾《醫者以意用藥》文集卷七三,第2343頁.又《東坡誌林》題作《記與歐公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