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九七五年,由於國家政治生活的不正常,社會許多方面都處在壹種非常動蕩和混亂的狀態中。四月,張春橋在中***中央機關刊物《紅旗》雜誌上發表了《論對資產階級的全面專政》。在快要進行了十年的文化大革命以後,似乎中國的資產階級和資本主義越批越多了。
在農村,階級鬥爭的弦繃得更緊了。縣、社、隊三級,壹切工作都用革命大批判來開路。有的縣竟然集中四、五百脫產幹部,到壹個生產隊去批判壹個大隊書記的“資本主義傾向”。
在公社壹級,出現了壹種武裝的“民兵小分隊”,這個組織的的工作就是專門搞階級鬥爭。這些各村集中起來的“二桿子”後生,在公社武裝專幹的帶領下,在集市上沒收農民的豬肉、糧食和壹切當時禁賣的東西。他們把農村擴大了幾尺自留地或犯了點其它“資本主義”禁忌的老百姓,以及小偷、賭徒和所謂的“村蓋子”、“母老虎”,都統統集中在公社的農田基建會戰工地上,強制這些人接受“勞教”。被“勞教”的人不給記工分,自帶口糧、被褥,而且每天要幹最重的活:用架子車送土。壹般四個“好人”裝,壹個“壞人”推;推土的時候還要跑,使得這些“階級敵人”沒有任何歇息的空子。最使這些人難堪的是,在給他們裝土的四個人中間,就安排壹個自己的親屬。折磨本人不算,還要折磨他的親人,不光折磨肉體,還要折磨精神。
王滿銀是今天上午被公社的民兵小分隊從罐子村帶到這工地的。前幾天他逛了壹回縣城,從壹個河南手藝人那裏買了些老鼠藥。他返回時就在石圪節的集市上倒賣了其中的十幾包,每包賺了五分錢,總***得利不足壹元。不知這事怎麽就讓公社的民兵小分隊知道了,現在把他拉到這裏受這份洋罪。
滿銀的老祖上曾經當過“拔貢”。先人手裏在這壹帶有過些名望。到他祖父裏,抽大煙就把壹點家業抽光了。他父親後來成了前後村莊有名的二流子。壹九四七年,國民黨胡宗南進攻這壹帶時,他母親把他生在躲避戰亂的山崖窯裏。第二年,他父親就去世了。母親用辛勞把他撫養到十九歲,在壹九六六年也病故了。從此,他在這社會上就成了孤單壹人。這年緊接著文化革命開始了,他很高興世界亂成這個樣子。第二年,滿銀踴躍地參加了縣上的壹派武鬥隊。第壹仗打下來,他就被另壹派俘虜了。他幹脆又參加了俘虜他的這壹派武鬥隊,去打他原來參加的那壹派。反正對他來說,這派那派都壹樣,只要有好吃的,每天再給發壹盒紙煙就行了。打完第二仗後,王滿銀害怕了,把槍壹丟跑回了罐子村。回家後,他又不想種地,靈機壹動,逛到外面開始做起了小生意。他的買賣都在各地武鬥隊那裏做——他知道這些人的需要和他們的行蹤;因此那幾年也混了個嘴油肚圓……不知是哪壹天,他睡在自己冰涼的光土炕上,突然想到他要娶老婆。腦子裏把前後村莊未嫁的女子壹個個想過去,最後選定了雙水村孫玉厚的大女子蘭花。那女子長得還俊樣!再說,身體又壯實,將來砍柴、擔水、種自留地都行——這些下苦活他不願幹,也幹不了。
他在外面逛膽大了,也不要媒人,就鬧騰著自個兒給自個兒找媳婦了。
罐子村離雙水村才幾裏路,他也沒什麽事,於是就三壹回五壹回跑個不停。起先,他常黃昏時在雙水村頭的小路邊,擋住出山回來的蘭花,沒話尋話地騷情壹通。可憐的蘭花由於家窮,常窮壹身補丁綴補丁的衣服。她看這個穿戴壹新,臉洗得白白亮亮的青年,這樣熱心和她說些叫人耳熱的話,心裏倒不由地直跳彈。
滿銀看蘭花對他有了好感,有壹天傍晚就在雙水村的後河灣裏抱住她,把她狠狠親了壹頓。在她豐滿的臉蛋上啃下許多牙印子後,這家夥就把掛包裏準備好的壹身外地買來的時新衣裳塞到蘭花手裏。
蘭花坐在土地上哭了壹鼻子。她既害怕,又感激眼前這個男人。唉,她平時為了壹家人的活,整天山裏家裏操磨,晚上壹倒下就睡著了,從來也顧不上想這種事。現在,罐子村這個膽大的家夥,把她心中沈睡的少女的感情壹下子喚醒了,就象壹堆幹柴被火點燃,熊熊地燃燒起來!她對王滿銀說:“這衣裳我現在不敢拿回家。妳先拿回去,讓給家裏大人把這事說了再……”
當蘭花給她父親說她要嫁給罐子村的王滿銀時,孫玉厚立刻氣得暴跳如雷。他把她大罵了壹通,堅決反對她和這個“逛鬼”結婚。
但平時壹直對父親羔羊般溫順的蘭花,這壹次卻強硬地壹邊哭,壹邊和父親頂嘴,說她死也要死在王滿銀的門上。孫玉厚急得脫下壹只鞋要打她,被當時十七歲的兒子少安擋住了。已經是壹個成熟莊稼人的孫少安,那時就在家裏開始主事了。他上過幾年學,雖然現在還是這麽個年齡,但理解事情無疑要比他父親開闊壹些。他已懂得要尊重壹個人的感情,因此竭力勸說父親不能幹涉姐姐的選擇。孫玉厚拗不過子女,抱住頭蹲在地下,壹聲長嘆,算是承認了這個他已經無法改變的現實。
結婚以後,盡管王滿銀在所有的人看來,都不是壹個好女婿,但蘭花卻死心塌地跟他過日子,並且給他生養下壹男壹女兩個娃娃。男人壹年逛逛悠悠,她也不抱怨,拉扯著兩個孩子,家裏地裏壹個人操磨。她不怕這個家窮。她從小就窮慣了。不管別人對她丈夫怎麽看,這個忠厚善良的農家姑娘,始終在心裏熱愛著這個被世人嫌棄的人——因為在這世界上,只有這個男人,曾在她那沒有什麽光彩的青春年月裏,第壹次給過她愛情的歡樂啊!
至於這個王滿銀,不管在什麽時候,他自己覺得他就是這個樣子。他好他壞,和別人有屁相幹?他有時候真生氣別人多管他的閑事:我就是這個樣子,妳們要叫我怎麽樣呢?就說現在吧,他在這工地上接受“勞教”,除過累得撐不住外,其它事他滿不在乎。推車子的時候,他把舊制服棉襖的襟子敞開,露出壹件汗淋淋的褪色桃紅線衣;線衣還象城裏人壹樣,下擺塞在褲腰裏。壹張沒有經過什麽風吹日曬的臉,流滿了汗道道,他只好不時把頭上壹頂骯臟的破呢帽揭下來,揩壹把臉;揩完了再戴到頭上。有時避過扛槍的民兵小分隊,他還扭過頭對裝土的老丈人咧嘴壹笑。嘿嘿!怕什麽?他經見的世面多了!除過沒偷人,他什麽事沒做過?扛過槍,耍過賭,走州過縣做過買賣,也鉆過兩回別人家媳婦的被窩,並且還欠眾人壹屁股帳——年年過年都不敢在家裏住,得跑到外面去躲債。他已經是這個樣子了,而今還在乎這?他們村叫個罐子村,他就是罐子村的破罐子!去他媽的,破罐子破摔,反正總是個破了!
不過,說是這麽說;滿銀對這“無產階級專政”心裏還是有點怵。他那沒吃過苦的身子,壹天沒下來,渾身就已經疼得象皮鞭抽過壹般。他不知道這“洋罪”還要受多少日子才能完結。他在心裏臭罵那個河南手藝人,幾包老鼠藥害得他現在吃了這麽大的苦頭。他想,他媽的,這還不如讓坐班房哩!班房裏雖說不讓亂胞,但閑呆著不用勞動。當然據聽說就是壹天不給多吃飯——反正他飯量也不大,只要閑呆著,少吃點也沒什麽!
王滿銀實在跑不動了。他瞅空瞧了瞧其他十幾個“犯人”,看見他們也都累得撐不住架了。其中有個婦女,大概有四十來歲,腿已經開始壹瘸壹跛。聽說這女人是牛家溝的“母老虎”。她自留地畔上種了棵花椒樹,被隊裏沒收了,她就雙腳跳起把大隊書記臭罵了壹通,隊裏就把她“推薦”到這地方來了。
王滿銀尋思:我得想點辦法讓裝土的人稍慢壹點,我就能多歇壹會。但除過他丈人,其他三個小夥子不知是哪個村的,他不認識。至於老丈人,雖然看來對他已經恨之入骨,倒也不專意整他,壹直不緊不慢裝著土,只是臉象霜打了壹般黑森森的,也不看他壹眼。是的,他給他丟了人,他現在恨他——他實際上不是這陣兒恨,多少年來就壹直恨著他。
他突然想起,那天在石圪節賣完老鼠藥後,他用賺來的錢買了壹包“大前門”煙,還抽得剩幾根,就在棉襖兜裏揣著。他想:敢不敢把這紙煙偷偷給幾個裝土的生人塞壹根呢?只要他們接了煙,說不定就會對他寬大壹些了。他想,這些人是奉命行事,又不是當官的和扛槍的,說不定還可以賄賂壹下。如果他是這些人,這些人是他,給他壹根紙煙,他肯定就不會和這些人過不去了。試試看吧!說不定能頂點事,俗話說,人活七十,誰不為壹口吃食?
當他送完壹回土又返回來的時候,見民兵小分隊的人不在跟前,就慌忙從口袋裏摸出那幾根紙煙,壹邊眼睛瞄著遠處,壹邊笑嘻嘻地把煙遞到這幾個後生面前。這幾個人先楞住了,又壹看是這麽高級的煙,互相間看了壹眼,不知如何是好。有門!王滿銀壹看他們動搖了,乘勢就把煙硬往壹個表現最動搖的小夥子手裏塞。這人猶豫了壹下,把煙接住,很快裝進了自己的衣袋裏——現在不敢抽,等到歇工時,誰能知道這煙是他的還是王滿銀的?另外兩個壹看這個已當了“叛徒”,他們也照樣做了。當然,滿銀沒敢給老丈人。他看見老丈人狠狠瞪了他壹眼。王滿銀也不在乎,心想:瞪什麽眼哩?妳老人家沒看見,妳這個女婿精能著哩!這時候,孫玉厚已經痛苦得有些麻木了。
當知道不成器的女婿被拉到工地上“勞教”,並且汙辱性地讓他來給王滿銀裝土的時候,孫玉厚老漢恨這地上為什麽不馬上裂開壹條縫,讓他鉆進去呢?他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活夠了。從壹生下到現在,五十二年來,他沒有過幾天快活日子。他之所以還活著,不是指望自己今生壹世享什麽福,而完全是為了自己的幾個子女。只要兒女們能活得好壹些,他受罪壹輩子也心甘情願。他是個沒本事的農民,不可能讓孩子們在這世界上生活得更體面。他只是拼老命掙紮,讓後人們象壹般莊稼人那樣不缺吃少穿就心滿意足了。但是,這年頭,他在這土地上都快把自己的血汗灑幹了,家裏的光景還是象篩子壹樣到處是窟窿眼。兩個小點的娃娃硬撐著上學,爛衣薄裳,少吃沒喝,在學堂裏遭白眼,受委屈。大兒子本來是念書的好材料,結果初中也沒上,十三歲就回來受了苦,幫扶他支撐這個家。兒子算算已經二十三歲了,還沒個媳婦——象他這樣的農村青年,大部分都已經娶過家了。但他拿什麽給孩子娶呢?現在娶個媳婦,盡管公家反對出財禮,哪個又能少了千二八百?唉,話說回來,人家養大壹個女兒也不容易,千二八百又算個什麽!誰家的女兒能象他的蘭花壹樣,白白扔給了二流子!當然,話又說回來,這樣壹筆娶親錢對他來說,大得簡直太可怕了!另外,就是能娶回來個媳婦,又往哪裏住呢?全家壹眼土窯,他老兩口和快八十歲的老母親住著;少安就在窯旁邊戳了個小土窩窩安身。兩個念書娃娃星期六回來,只好到河對面金俊海家裏借宿。沒力氣再打幾孔土窯洞啊!本來他家占有壹塊多好的崖勢——米家鎮的米陰陽當年在羅盤上看過這地方,說土脈、風水,都是雙水村最好的!可是少安當個生產隊長,沒什麽空子。如果父子倆因為打窯誤了冬工,壹年下來又要出糧錢。再說,就是鉆下兩個土洞子,做門窗的錢又從哪裏來?這窮山窮水長不起來樹,木料貴得怕死人……但所有這些愁腸事加起來,也沒有他大女兒蘭花的熬煎大了。死女子當初不聽他的話,硬是跟了罐子村這個二流子,家裏經常吃了上頓沒下頓。他想起女兒拉扯著兩個孩子,壹個人在門裏門外操勞,嘴唇壹年四季綴著白皰,手象男人的手壹樣鋪滿老繭的時候,常常忍不住在山裏抱住頭哭半天。他更心疼兩個小外孫——這是孫家的第三代人啊!為了不讓娃娃們受苦,他幾乎滿年四季讓這兩個親愛的小東西住在他家。這當然又給地增加了大負擔,可這沒有辦法啊!如果這兩個孩子有個好父親,還要他操這麽大的心嗎?
他現在機械地拿著鐵鍁往架子車上裝土,駝了背的高大身軀盡量彎下來。他不願讓眾人看他,他也無臉看眾人。他真想掄起鐵鍁,把眼前這個不知羞恥的女婿砍倒在地上!不要臉的東西!妳成這個熊樣子了,還能什麽哩!妳不想想,妳那老婆娃娃這陣兒在家裏硒惶成個甚了!
孫玉厚想:等收工以後,他回家吃點飯,就到罐子村走壹趟,把貓蛋和狗蛋接回來——他並不知道,他女兒抱著兩個娃娃已經到他家裏了。
第六章
孫玉厚的家裏現在亂成了壹團。蘭花正哭得鼻子壹把淚壹把,給她媽敘說扛槍的人怎樣把她男人從家裏拉走了。這個善良的,不識字的女人,根本不能判斷這種事的深淺。起先,她以為人家要把男人拉出去槍斃呀。直到後來,村裏人才告訴她,王滿銀被拉到她娘家村裏“勞教”去了。她於是在公路邊把放學回家的蘭香擋住,讓妹妹看住她的家門,自己拉扯著兩個孩子趕到了娘家的門上,打問看公家如何處置她男人。她現在其它事什麽也不考慮,只關心她男人的命運。聽雙水村的人說,現在四個人裝土,讓她男人推著車子跑,還有扛槍的人跟在屁股後面照著。她的心都要碎了!娃娃的老子沒受過苦,這不幾天就把他的命要了嗎?還聽說人家強迫她父親給滿銀裝土;父親是個愛面子人,說不定會臊得尋了短見。
蘭花現在最著急的是,她大弟弟少安不在家。家裏出了這麽大的事,如果少安在,眾人心裏還有個依托。可是少安到米家鎮辦事去了。
順便說說,這米家鎮雖屬外縣,但舊社會就是壹個大鎮子,雙水村周圍的人要買什麽重要的東西,如果石圪節沒有,也不到他們原西縣城去,都到外縣的米家鎮去置辦。米家鎮不僅離這兒近,貨源也比他們縣城齊全——不光有本省的,還有北京、天津進來的貨物。
但孫少安不是到米家鎮買東西,而是給隊裏的牲口看病去了。生病的是隊裏最好的壹頭牛。石圪節沒有獸醫站,今早上隊長就親自吆著牛去了米家鎮。蘭花知道,米家鎮離雙水村有三十多裏路,牛這牲畜又走得慢,少安說不定今晚上都回不到雙水村!
現在,這個恐懼不安的女人,只是扯著她媽的袖口哭個不停。瘦小而單薄的她媽也只好陪著她哭。兩個大人哭得顧不了娃娃,貓蛋和狗蛋又不知道兩個大人怎麽啦,也揪著母親和外婆的腿放開嗓子嚎。不知道內情的人,聽到這驚天動地的哭叫聲,會以為這家真的死了人了。
這陣勢可把後炕頭上的玉厚他媽嚇壞了。這位清朝光緒二十三年出生,現在已經快八十歲的老人,好幾年前就半癱在了炕上。她現在驚恐地眨巴著壹雙老紅病眼,看見壹家人嚎哇哭叫,不知發生什麽天大的災難了。她的耳朵頂不了多少事,根本聽不明白她孫女正給她兒媳婦說些什麽。她只從這些人的哭叫和臉上的表情,知道家裏有了災事。她用微弱的聲音,不斷在後炕頭上對前炕上的這兩個人,發出壹聲又壹聲的追問。但前炕上的兩個後輩只顧自己哭,而顧不上對她說。她急得對這兩個人咒罵起來。後來,似乎看見兒媳婦扭過頭給她說了些什麽,但她沒聽見。等她再準備聽兒媳婦往明白說的時候,兒媳婦頭又扭過去和孫女說去了。這壹老陣,她似乎只模模糊糊聽見了壹個“槍”字……槍?難道世事又反了?從民國年開始,她就經歷了無數次世事的反亂。她已經記不清她娘家和夫家兩族人中,有多少人在這些反亂中喪了命。難道在她睡到黃土裏之前,還要看壹回死去親人的難腸嗎?現在是什麽人又反了?隊伍到了什麽地方?如果已經離雙水村不遠的話,家裏的人為什麽還不快跑,坐在這兒哭什麽哩?男人們現在都到哪裏去了?能跑的趕快跑吧!她是跑不動了,她也活夠壽數了,壹槍打死正不要再受這活罪……啊啊!大概是家裏的誰已經叫白軍打死了,他們現在才不跑……誰哩?她在心裏開始壹個壹個點家裏的人;盡管許多原來的熟人她都忘了,但這些人她不會遺忘壹個,家裏在門外的人她算得來。玉厚?他早上不是還在家吃飯來著?玉亭?他已經超過當兵年齡了。那麽,看來就是孫子中的誰發生了兇險!玉亭的三個女娃不會的;玉厚兩個上學的還小,估計不會去打仗,他們還不到征兵年齡。那麽看來,這必定是少安了。對了!這娃娃今天已經壹天沒見面了。天啊,昨天還在眼前,難道今天剛出去就上了火線?剛上火線就……
老太太壹想到她的孫子被槍打死了,就在後炕上放開聲哭了:“我那苦命的安安啊!我那沒吃沒喝的安安啊!我那還沒活人的安安啊!嘆——喲喲喲喲喲……”
她看見前炕上蘭花母子倆都扭過頭對她說話,她雖聽不見她們說什麽,但她看出是讓她不要哭了。鬼子孫們!安安死了,妳哭,為什麽不讓我哭?妳們親他,難道我不親他!她不管她們說什麽,只管哭她死去的安安!
這時候,少平和蘭香進了家門。看見他兩個回來,除過老祖母繼續哭外,蘭花母女倆都先後停止了哭聲。少平掏出在城裏買的幾塊水果糖,塞在兩個外甥手裏,貓蛋和狗蛋高興得趕忙就往嘴巴裏塞。少平看了看臉上糊著淚痕的母親和姐姐,說:“哭什麽哩!事情出了就按出了的來!”蘭香什麽話也沒說,悄悄提了個豬食桶,出去餵豬去了。懂事的孩子知道,家裏這麽大的事她幫不了什麽忙,最好做點實際的事,好給煩亂的大人省些麻煩。她看見母親和姐姐坐在炕上哭,知道豬還沒餵——這口豬可是他們家的命根子呀!大哥每年開春都要借錢買只豬娃,壹家大小相幫著餵到年底,肥得連走也走不動。過年家裏從來沒殺過豬;為了換個整錢,都是活賣了。這豬錢就是第二年全家人的“銀行”,包括給她和她二哥交學費,買書和壹些必需的學習用具。
蘭香走後,少平才發現祖母還在哭,而且看見她壹個勁用手勢招呼他到她跟前來。
他趕緊上了炕,蹲在坐著的老祖母面前,準備把她從那壹堆破爛被褥裏扶起來。少平以為奶奶要上廁所,立刻示意他姐趕快把門外的便盆拿進來。這壹下,蘭花和她媽的註意力才轉移到老人這壹邊來了,趕忙尋便盆,生怕老人把屎尿屙在炕上。
老太太現在仍然在為死去的少安哭啼,她壹邊哭,壹邊生氣地用手勢制止她們給她找便盆,並且對蘭花母女先前不給她說明災禍而現在又誤解她的意思,在臉上表示出強烈的憤慨。她聲音沙啞地哭喊著“我的安安呀……”,然後用壹只手揪著少平的領口,讓他盡量挨近她。
老太太哭著問少平:“把安安……槍打在……什麽地方了?”
“什麽?”少平大聲問,沒聽清奶奶說什麽。
“安安的……屍首……拉回來了沒?”
“啊呀!我哥好好的嘛!誰給妳說……”少平愁眉苦臉地笑了壹下。
“她們說……槍打了……那麽把誰……打死了?”“誰也沒死!都活著哩!”少平大聲說。
“那妳姐……妳姐……哭誰哩?”“是我姐夫!他……”少平壹下不知怎樣給焦急的老祖宗說清楚這事。
“妳姐夫……怎啦?”老太太壹下子不哭了。噢!使她寬慰的是,最親的人沒出事。對她來說,蘭花的女婿雖然也重要,但終究沒家裏其他人重要。
少平仍然不知道怎樣給奶奶說清他姐夫的事,就只好隨口說:“他犯了點錯誤,人家讓他勞教!”
“貓……叫?”老太太不明白這是什麽意思。
少平忍不住笑了。
少平他媽已經下了炕,對兒子說:“妳就給奶奶說什麽事也沒。”
“妳和我姐哭,她看見了,能哄了嗎?”
這時候,老太太更急了,指著腳地上吃糖的貓蛋說:“是……貓蛋?她不是好好的嗎?”
“不是嘛,是我姐夫!”少平也急了。
老人看來非要打破沙鍋問到底不可,她瘦手緊緊揪著少平的領口,追問道:“妳姐夫……出什麽事了?貓叫……是怎啦?”
少平大聲說:“不是貓叫,是勞教!就象學生娃調皮,叫先生訓了壹頓!”他急中生智,即興想了個奶奶可以明白的解釋。
“噢……”老人這才長出了壹口氣,瘦手把他的領口放開,疲倦地閉住了眼睛。她這下聽明白了。唉,這算個屁事!還值得老老小小哭壹場?舊社會,先生常拿鐵戒尺把念書娃的手都打腫了,腫得象發面饃饃壹樣。訓壹頓算個什麽……壹場臆想的恐怖在腦子裏消失了,象往常壹樣,她即刻進入到壹種無意識的狀態中。
少平現在才想起,他還用潤葉姐給他的錢,給奶奶買了兩瓶眼藥水和壹瓶止痛片哩。奶奶渾身都是病,尤其是眼病,已經害了許多年。家裏買不起藥,奶奶也不讓買,終於拖成了慢性病。記得小時候,在每個夏天的早晨,他都要和蘭香到野地去拔壹些帶露水珠的青草葉,小心翼翼地捧回家來,淋在奶奶的眼睛上。奶奶說這比點眼藥水都舒服。有壹次,早上露水不多,他和妹妹好不容易摘了壹些青草葉,蘭香那時還小,在家門口不小心絆了壹跤,把草葉上的露水珠撒光了,急得她哭了壹個早上。自從親愛的奶奶不能動彈,全家人都很傷心。家裏每頓飯的第壹碗總是先端給她的。他們幾個孫子更是對奶奶有壹種無限依戀的感情——他們每壹個人誰不是奶奶在被窩裏摟大的?
少平給奶奶把被子圍好,就從炕上跳下來,對腳地上已經亂得不知該幹什麽的母親和姐姐說:“姐,妳先給咱做飯。媽,妳把咱的高粱和黑豆裝壹點,再騰出壹床鋪蓋,我壹會給姐夫送到民工大竈那裏去。晚上妳和姐姐在這窯裏住。如果我哥不回來,就叫我爸住在他的小窯裏。我和蘭香都到金波家去住。萬壹我哥回來,就叫他到隊上的飼養室湊合壹晚上……”
少平冷靜地給沒了主意的母親和姐姐安排眼前壹些最當緊的事。他回到村裏時,就聽說哥哥去米家鎮給隊裏的牛治病去了。父親此刻又沒回來——而且他的心情肯定已經壞到了極點。眼看天就要黑了,家裏還處在混亂之中。嚴酷的現實要求他立刻成為這個家的臨時主事人。他已經長大了,應該對家裏承擔起責任來。想想看,哥哥在他這個年齡,無論是在家裏還是在門外,都已經大事小事壹身擔了!
母親和姐姐立即按他布置的,各行其事去了。她們現在極需要壹個領導人。
此刻,少平的心情甚至處於壹種昂揚的狀態中。以前,每當生活的暴風雨襲來的時候,他壹顆年幼的心總要為之顫栗,然後便迫使自己硬著頭皮經受捶打。壹次又壹次,使他的心臟漸漸地強有力起來,並且在壹次次的磨難中也嘗到了生活的另壹種滋味。他覺得自己正壹步步邁向了成年人的行列。他慢慢懂得,人活著,就得隨時準備經受磨難。他已經看過壹些書,知道不論是普通人還是了不起的人,都要在自己的壹生中經受許多的磨難……少平現在從箱蓋上他那個破爛的黃書包裏,取出了給奶奶買來的藥。他拿著藥瓶,又上了炕,把昏昏然的老祖母搖醒,將藥瓶舉到她眼前說:“奶奶,看我給妳買的藥。這是治眼睛的;這是止痛片,渾身什麽地方疼的時候,妳就吃壹片……”
老人的紅病眼頓時壹亮,塌陷了的嘴巴蠕動著,吃力地擡起壹只瘦手,在少平的頭上撫摸了半大,只是哽咽地說:“我平平……長大了……”
少平說:“妳把頭擡起來,我現在就給妳點壹滴眼藥。”
當少平給奶奶點完眼藥後,他看見奶奶的眼角裏滑出了兩顆淚珠。他默然地溜下炕來,壹股溫熱而酸楚的情感湧上了他的心頭,使他也忍不住熱淚盈眶。他在心裏說:奶奶,如果我長大了,有辦法了,妳還活著,我壹定叫妳好好享幾天福……
這時候,父親突然從門外進來了。全家人頓時都停止了幹活,瞅著他的臉色,想知道外面的事態究竟怎樣了?孫玉厚臉黑森森的,壹句話也沒說,把鐵掀擱在門背後。
家裏的人看他這個樣子,誰也沒敢言傳。蘭香不知什麽時候又出去撿了壹筐柴禾,這時悄悄地從門中進來,又悄悄地去竈火圪嶗裏倒柴去了。
孫玉厚站在腳地上,煙鍋在煙布袋裏不停地挖著,也不看別人,說:“把家裏的糧食準備壹點,再騰出壹床鋪蓋來……”
“這些我都讓媽媽準備好了。我壹會就給姐夫送過去。”少平輕輕說。
孫玉厚扭頭看了看兒子,臉色緩和了下來。他並不是心疼那個二流子女婿——只不過這類事總得要他管罷了。不,他是在內心感謝兒子能看見他的死活,把這些他多麽不想管的事替他管了。這時,他似乎才發現他的二小子已經長大了。是呀,瞧他的身板,象他哥壹樣高高大大了。唉,只不過學校吃喝不好,饑瘦了壹些……說實話,玉厚老漢在心裏時常為自己的子女而驕傲。孩子們壹個個都懂事明理,長得茁茁壯壯的。
這就是他生命的全部意義。這就是他活著的全部價值。
現在,天已經麻糊糊的了。少平他媽突然驚慌地在鍋臺邊叫道:“哎呀,我的天!我這死人咋忘了餵豬了!”
孫玉厚壹聽就火了,正要開口數落老婆,就聽見女兒蘭香在竈火圪嶗裏說:“媽,豬我已經餵過了……”
窯裏所有人的目光,壹齊投向這個他們誰也沒有留意的十三歲的孩子。她正從筐子裏往外倒柴禾。她不知什麽時間已經撿回來好幾筐柴禾了,足夠壹兩天燒的。可愛的蘭香默默地做著她能做的壹切活。
孫玉厚老兩口大受感動地看著他們這個最小的孩子,連壹句話也說不出來了。按說,她是家裏最小的娃娃,應該嬌慣壹些。可孩子長了這麽大,還沒給她扯過壹件象樣的衣服。現在她已經到石圪節上了初中,身上還七長八短地穿著前兩年的舊衣服。
孫玉厚難受地從窯裏走出來,站在自家的院子裏,不停地挖著旱煙袋。他佝僂著高大的身軀,失神地望著東拉河對面黑乎乎的廟坪山。山依然象他年輕時壹樣,沒高壹尺,也沒低壹尺。可他已經老了,也更無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