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能在這個國際研討會上心平氣和、從容不迫地闡述我這個充滿極端個人意識的話題時,我不禁回想起我們這壹老壹少的當代文學走過的長短路:1949年後的十七年,十年文革中的幾部典範作品,文革後的“傷痕文學”、“反思文學”,以及今天的“尋根文學”、“都市意識”
我以為我是壹個遠離壹切文學潮流的作家,其實我受益於壹切文學潮流。我每壹次以生死攸關的方式突破“禁區”,都為我的創作打開了道路,讓我在過去的戰場上自由自在,毫無負擔。我是壹個幸運的孩子,能夠在前輩或者同齡人的掩護下冷靜的考慮自己的問題。
應該承認,在我開始寫作的這幾年裏,我不是在理性思考,只是在摸索行動,被壹種看不見的、不清楚的想法所驅使。直到很久以後,理性思維才出現。閃電般的閃光照亮了過去和後來的道路,我用這短暫而明亮的光作出了致命的行動。現在,似乎又到了理性閃耀的時刻。我發現我的文學主張是-
人類最大的敵人是自己。
這個命題的本意是在壹個養尊處優、衣食無憂的女孩身上作秀。她與外界的沖突可以說平息了,但她卻躁動不安。在外表上,她很安靜,但在內心,她非常吵鬧,總是去打仗。她給自己找麻煩,折磨自己。她只能從人群中汲取壹點點善意,來溫暖和平復自己洶湧的心境。這個女孩在很長壹段時間裏代表和象征著我自己,她和我自己的生活息息相關。我的童年安靜而和諧,但充滿了孤獨的時光。所以,當我面對生活的突變時,我缺少的是與外界抗爭的行動,我更多的是冥想。我內心的戰爭比外在的鬥爭更加激烈和嚴酷。我對這種戰爭有更多的了解和經驗,我知道它的威力。有時候我甚至覺得,壹個人的幸福與不幸,取決於這場戰爭的勝負。然而我們生活的時代是如此的喧囂和動蕩,為了改善自己的處境,停止那些無用的閑情逸致,投入巨大的精力去應對這個世界是必然的。
和這個人生過程很像,當我寫到那個女孩不安分的心的時候,生活的洪流在我身後奔騰。有時候回過頭來看,我會為許多尚未與外界抗爭的生命感到羞愧。我好像太悠閑奢侈了。於是我拋棄了我心愛的符號,試圖與面對現實的為生存而奮鬥的平凡生活攜手,盡力去理解這個艱難時刻的艱難掙紮。這是我創作和生活的壹次出發和徒步。這壹次,我內心的沖突得到了暫時的釋放和休息。我暫時拋開這些累人的心理戰,關註更廣闊的人生,更廣闊的世界裏的大規模戰鬥。人們為了生存和理想,不斷地與外界抗爭,我狂熱地追隨這種抗爭。當我自己面對這些掙紮的時候,因為我膽小懦弱,我只是回避,蒙上眼睛,蜷縮在壹個小窩棚裏,等待好運從天而降。現在,因為我脫離了這場爭鬥,有了安全感,我可以放心地睜開眼睛,跟著深處走。直到那時,我才發現這些鬥爭的本質。原來和外部的鬥爭是這麽和內部的戰爭聯系在壹起的,本來就是同壹個戰場。我仿佛看到了這樣壹個戰場,就是人同時在和兩個對手搏鬥。壹個對手是苦難和命運,另壹個對手是自己。與我對立的,常常與掙紮的我打成壹片,但我又常常反叛,與命運的力量相勾結。人真的是腹背受敵,人生真的是壹場艱苦的鬥爭。這個時候,當我回顧我的生活,我意識到許多虛假的圖像和誤解。在自己和內心的激烈戰鬥中,外界的作用力和反作用力壹直都在。只有與外界聯合,內部才會點燃戰火。反之亦然。內在世界的力量和反應也和外在世界的鬥爭在同壹個地方。內部失衡,就會引發外部戰爭。把這段經歷擴展到不久後逝去的文革。如果每個深受其害的人都能冷靜深刻的反思,誰能擺脫?這個燃燒了十年的火焰,可以說是八億火種點燃的。如果我把這段經歷歸結為自己微不足道的命運,那麽如果我在多年前的壹個夜晚坐在辦公桌前,生出了片刻的猶豫,最終屈服於那種猶豫,那麽當作家就是壹種輕松的幻想。每個人的自己都在命運中起了作用,每個人的自己都參與了他的命運,沒有人能忘記自己的。所以,人和自己的鬥爭是永遠的,痛苦的。
當我從人與外界的鬥爭中回到內心的時候,我發現我內心的人與我自己的鬥爭已經不是幾年前的“少年之憂”了。這場鬥爭在更全面、更深刻的人性意義上展開,包含了更堅實的問題和內容。這種鬥爭不僅適用於壹個衣食無憂的休閑階層,而且永遠存在於從最底層到最高層的所有生活中。這種鬥爭不是為了少數人,而是為了全人類,無論是有意識的還是無意識的。人與生俱來,總是要面對自己,對抗自己。我覺得我所面臨的人與自己的鬥爭突然升華了,甚至具有了某種偉大的意義。
壹個人面對世界,面對隨時可能發生的各種災難和變化:火山爆發,冰川沈沒,戰爭,瘟疫,饑餓,疾病,可以和大家攜手並肩,共同戰鬥。但他對自己的內心是孤獨的,外人給不了任何援助,拓荒者給不了任何啟示,他要靠自己去奮鬥和探索。而壹個人內心的災難又是如此的眾多和嚴酷:自私、自卑、驕傲、懦弱、殘忍、膽怯、童年的無知、青年的騷動、性的勃起和壓抑,等等。人要經歷多少鬥爭,才能火出金鋼?這是壹場永恒的戰爭。無論人類文明到了什麽階段,都很難擺脫,甚至越來越差。但是,值得欣慰的是,當壹個人在和自己壹個人戰鬥的時候,幾乎所有的人都在和自己壹個人戰鬥,所以他並不全是壹個人。這場戰爭是人類共有的,在無數不同的戰場上進行,可以互相提供經驗和安慰。我想我的文學會是為這些孤獨的戰場進行的壹系列艱苦而艱難的接觸,互相提供消息,告訴人們他們並不孤獨,壹整個人類都在他們身後。同時也可以汲取力量和智慧,讓自己內心的戰爭被打敗。這可能是壹種錯覺,但我盡力了。
這是壹個多災多難的世界,人類還有很多未解決的問題。就在我發言的時候,成千上萬的難民流離失所,沙漠吞噬了綠洲,戰爭仍在繼續,地震威脅著人們,婦女們正在呼籲平等...而我如此關註個人的內心掙紮,並不意味著我會背棄這壹切。我認為,壹個人,壹個民族,壹定要有敏銳勇敢的自省精神,這將是人成為真正的人,民族成為優秀強大民族的有力保證。要自省,就得正視自己,不屈不撓地與自己鬥爭,這樣人才能真正變得壯麗偉大,才能面對大自然的各種嚴峻挑戰,才能世世代代生存下去。
僅此而已。謝謝妳。
1986年8月25日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