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顯赫的英雄也是“死”的凡人,不是“不朽”的神。在《伊利亞特》中,特洛伊的年輕英雄格勞庫斯唱道:“樹葉怎樣雕零,人類的世世代代也照樣雕零。/秋風吹落葉滿地,春天來了。/森林會再次發芽,長出新的綠葉。/人類壹代生,壹代衰。”(羅念生王煥生譯《伊利亞特》人民文學1994版)希臘人認識到人類最終的悲劇命運是死亡和毀滅,這是最自然的事情。盡管如此,他們仍然想成為“世界上最勇敢、最傑出的人”
希臘人演繹的悲劇命運,是崇尚自由意誌的現代人難以理解的:英雄的生命如此珍貴,卻又如此輕易地被拋在諸神的意誌之下。希臘人面對的是壹種既定的存在,而不是壹種可選的存在,無論是思想上還是情感上。阿喀琉斯選擇戰死沙場,而不是享受人生,奧德修斯選擇回國,而不是和女神卡呂普索神話生活在壹起。所有這些都不是我們現代人理解的自由選擇,而是為了實現我們被賦予的命運。
希臘人的命運觀念與神有關。命運是命運女神。如果其他神的意誌與既定的命運相反,甚至他們也不得不服從命運。宙斯不想讓他的兒子薩爾佩東死在特洛伊戰場上,但他的命運是宙斯無法改變的。於是,那些屈從於命運的神靈們自己也成了命運的化身。否則,很難理解為什麽《伊利亞特》開篇就說用屍體進行的特洛伊戰爭“實現了宙斯的意誌”。
神的意誌遠遠大於人的意誌。然而,英雄在史詩中的命運並沒有因此而黯然失色。荷馬巧妙地描繪了神靈賦予凡人的存在。所以我們可以看到,當脆弱的物質生命與神靈的絕對意誌發生碰撞時,死去的是英雄,而不是不朽的神。希臘英雄更讓人感嘆和敬佩。荷馬根本不希望人們為英雄而悲傷,即使他們都死在其他英雄的手上,也沒有我們現代人所熟悉的陰郁和悲傷。
與希臘人的自然健康相比,現代人的病態是驚人的。不說別的,就想想詩人拜倫寫的著名的《拜倫式英雄》。“拜倫式英雄”是現代個人英雄的典範。他的鬥爭充滿了孤獨、絕望、厭世和寂寞。現代英雄的無奈,讓人心情沈重。英雄形象或觀念的轉變,本質上對應著古今世界的差異。現代人面對的世界越來越復雜,越來越不純粹。他們變老了,離婚了,世故了。
歌德在談到莎士比亞戲劇中的古今因素時,曾經做過這樣的區分:“命運與完成的不和諧在古詩中占主導地位,欲望與完成的不和諧在現代詩中。”(歌德《說不出的莎士比亞》,莎士比亞評論集,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79)古希臘人非常重視命運,即使突出個人價值和榮譽,英雄們也無力反抗神秘的命運。從文藝復興到啟蒙運動,古人的整個思想體系早已被顛覆,各方的神聖性被拉下,個人成為宇宙的核心,個人願望的實現立刻成為人類意誌和思想的主流。不然怎麽解釋現代文學以來,充滿個人自信的作品層出不窮——古老的天地宇宙逐漸萎縮成個人的小宇宙。希臘的英雄世界,孕育著“命運”與完成(或奮鬥)之間的悲劇性挫敗感。在現代世界,這種永恒的命運已經讓位於無常的“機遇”。所以“把握壹切機會”的口號,孕育在當今人的內心世界,或無奈,或自大(機會是無常的偶然,又何談把握)。
無論古今,人生的偶然,命運的悲劇,壹如既往。當略顯滄桑的現代人回望過去,看到藍色愛琴海上身穿脛甲擅長劃船擲槍的希臘人,高聳入雲的特洛伊城擅長養馬射箭的特洛伊人,古今世界的差異是否歷歷在目?
“希臘人很幸運有荷馬,像他們壹樣使用荷馬是他們的智慧。”(Kito,The Greek,徐偉祥黃桃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作為現代人思維的象征,好萊塢構建的意象世界顯示了現代人運用荷馬的愚蠢。可悲的是,我們已經遠離了荷馬和古希臘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