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齊兒的矛盾與困惑,其實並不只是大清朝的格格們才會有,早在兩千多年前的東周列國,類似的難題,就曾經困惑過壹位名叫雍姬的倒黴貴婦。今天就來說說這個女人,以及由她衍生的成語——人盡可夫吧!
雍姬本不姓雍,所謂雍姬,乃是隨夫姓,因為雍姬的丈夫姓雍,叫雍糾,雍糾是鄭國鄭厲公時期的心腹大臣。而雍姬的老爹叫祭仲,至於是不是姓祭,說真的,我也沒整明白。祭仲最早出現在中國歷史上,是關乎鄭莊公《鄭伯克段於鄢》的那壹頁,祭仲在鄭莊公時期便已是姬寤生身邊的權臣,“甚有寵於莊公,莊公使為卿。”,莊公去世後,祭仲仍輔佐過四位鄭國的晚生代國主,因此,有些書上亦稱祭仲歷六朝,事五君,執政逾六十年。關於祭仲以及她的女兒,《左傳?桓公十五年》裏有這麽壹段記載:
十五年春,天王使家父來求車,非禮也。諸侯不貢車、服,天子不私求財。祭仲專,鄭伯患之,使其婿雍糾殺之。將享諸郊。雍姬知之,謂其母曰:“父與夫孰親?”其母曰:“人盡夫也,父壹而已,胡可比也?”遂告祭仲曰:“雍氏舍其室而將享子於郊,吾惑之,以告。”祭仲殺雍糾,屍諸周氏之汪。公載以出,曰:“謀及婦人,宜其死也。”
這段古文很短,文字裏卻記載著發生在厲公時期壹樁真實的關乎國家命運的陰謀與慘案,有意無意間,這個叫雍姬的女人涉案其中,因此,她的名字保存了下來,同時由這樁命案又引發了壹場父權與夫權的倫理道德爭論,綿延千年,莫衷壹是,喋喋不休。
這段公案得從公元前701年講起,公元前701年,鄭莊公去世,公子忽即位,是位鄭昭公。說起鄭昭公,常讀我博客的朋友壹定不會陌生,我曾在前面關於文姜的那壹篇貼子裏重點提到過這位仁兄,沒錯,他就是驍勇善戰倍受齊僖公青睞的英雄少年姬忽,姬忽乃是鄭國的長公子,姬忽在拒絕了齊國的聯姻之請之後,果然貌似“很骨氣”的迎娶了壹位比鄭國還小的國家的公主,陳國公主。婚後不久,莊公病重,精明強悍的鄭莊公壹早就看出姬忽這呆孩子除了壹身的武將本領之外,實在過於迂腐,難堪大任,於是想改立次子姬突為後繼之君,奈何莊公廢長立幼的想法遭致大夫祭仲強烈反對,改立太子之事,不了了之。不久,莊公薨,昭公立,為避免新君繼位,節外生枝,祭仲出主意,將壹幹兄弟暫時遣至外國。
昭公同父異母之弟姬突隨之也被送往宋國,宋國乃是姬突母親的娘家,時宋莊公執政,宋莊公與姬突外祖父雍氏家族互有仰仗,關系密切。見鄭國的二公子避禍宋國,宋莊公有心支持雍氏之子掌權,以便日後對鄭國形成政治勒索。說幹就幹,在莊公與姬突的密謀下,由宋國出面,著人將鄭國大夫祭仲騙至了宋國。這就好比我們今天因為謀算別國,著人將那國的總理給騙過來綁架壹般。。。難怪後來的孔夫子痛罵春秋:“禮崩樂壞,學絕道喪!”社會綱紀都亂成這個樣子了,還能不壞,不喪麽?!
時鄭國正逢幼主繼位,作為壹國總理,祭仲本來正要代新主到宋國及周邊列國去巡例拜訪,壹接到宋國的邀請函,哪會想到是計啊,況且之前的歷史也沒有綁架別國總理大臣的先例啊,於是,祭仲在與昭公拜別後,欣欣然前往宋國。誰知道祭仲壹到宋國,即刻被人軟禁,不久在宋國國家機器的強大威逼之下,祭仲果然無可奈何的簽下了背信棄義的負主盟約:“出忽而立突”,(逼昭公下野,推姬突上臺。)鄭昭公得到消息之後氣得七竅冒煙,可是,又能怎樣呢?相對宋國,這時候的鄭國根本不是對手,三十六計走為上計,留給姬忽的唯壹出路似乎也只得保存實力,逃之夭夭了。
昭公逃亡不久,姬突回國執掌朝政,是為鄭厲公。厲公繼位,仍以祭仲為首輔。大夫祭仲本身原系姬突大哥鄭昭公的謀臣,還在姬忽為太子的時期,祭仲就曾以壹個革命老前輩的口吻,苦口婆心勸導姬忽接受齊國的姻親之請,畢竟齊國在當時乃至整個春秋戰國時期,都是當仁不讓的超級大國,翻開整部東周列國的全部歷史,齊國的影響幾乎無處不在,可以這麽說,假若當時姬忽接受了齊國之女的話,鄭國也不至於在敵國勢力的幹擾下,風雨激蕩,壹蹶不振數十年。當然了,敲到這裏,也許有人會說,假若姬忽接受了齊女,很有可能姬忽就變成了第二個魯桓公,這當然不是沒有可能。但既是假設,咱不妨多假設壹步,假設文姜嫁與姬忽,姬忽年輕有為又兼且英雄少年,正好投其所好,文姜情有所寄,說不定就不至於與她哥哥發生亂倫之事了呢?呵——,都是假設,假設好玩,可以憑空亂想,可以天馬行空,可惜歷史不能假設,歷史的事實是,文姜沒能嫁來鄭國,文姜壹生感情頹敗,臭名遠揚。而昭公沒娶文姜,昭公因此錯過了強大的外援,繼位不到壹年,昭公終至狼狽下野。
所幸,昭公仍有壹個死心踏地的忠實擁躉,這個人就是祭仲。盡管被迫“變節”,祭仲的心裏仍然懷有舊主,在宋國的要挾之下,祭仲壹邊假意與厲公為伍,拱其上臺,壹邊卻自個兒獨攬朝政,對新繼之君完全實行架空政策。厲公雖然年幼,但不無知,比起大哥姬忽,在政治能力方面厲公似乎更勝壹籌,眾公子中,尤以厲公更似莊公,莊公壹生雄才大略,堪稱春秋時期最早的諸候霸主,而厲公神似父親,以厲公這樣的性格,又怎堪長期受制於人呢?鄭厲公執政以後,起初,對祭仲這個扶持過自己上臺的老國公仍是畢恭畢敬的,但是,天長日久,尤其是在逐漸擺脫宋國無恥的榨取之後,厲公漸漸的看清楚了祭仲對自己的陽奉陰違,為了及早擺脫這種困局,鄭厲公壹度幾乎焦頭爛額。廣東有句話叫做:“大石砸死蟹”,要想不做那只被砸死的螃蟹,就必須想辦法搬走那塊石頭,可是,以祭仲的狡猾與實力,誰又能擔此重任呢?思來想去,最後,有壹個人的名字,忽然壹下子蹦進了厲公的腦海,這個人不是別人,他就是雍糾。
關於這個雍糾,按照《東周列國誌》裏的說法,其人本是有些來頭的,雍糾乃宋國人氏,厲公外祖的本家,甚至有可能與厲公乃是表親。厲公居住宋國時,曾與雍糾素有交情,後來,宋國設計綁架祭仲,為了拉攏祭仲,在宋莊公的威逼之下,祭仲將自己的女兒也就是本文標題的女主角“雍姬”嫁給了雍糾,就這樣雍糾隨表弟及嶽父來到了鄭國。
話說在壹個春暖花開的日子裏,鄭厲公與雍糾散步於花園,當時正值春光明媚的時節,花園裏到處都是百花盛開鳥語花香的醉人景色。可是,鄭厲公卻眉頭深鎖,郁郁寡歡。行至壹處樹蔭下,壹擡頭,正好看見樹上有壹群鳥兒在自由自在的飛翔,嘰嘰喳喳的鳴唱,而他卻不知不覺的想起了自己的身處的環境,無限傷感,惆悵間,情不自禁發出壹聲淒涼的喟嘆。見此情景,雍糾趕忙走了上來,不明所以的道:
“主公怎麽啦,這麽美的宜人春色,就連園中的百鳥們都感到無比的喜悅歡愉,主公貴為壹國之君,為何反而怏怏不樂呢?”
厲公答:“鳥兒們之所以歡愉,是因為鳥兒們全不受制於人,愛卿可知,寡人真不如鳥兒啊,妳叫寡人又如何快樂得起來呢?”
雍糾壹聽,沈思片刻,若有所悟。
“主公所焦慮的,可是朝堂上那個把持朝政的人呢?”
厲公黯然無語,並不作答。
雍糾忙邁前壹步,跪在地上。
“主公!”雍糾道:“微臣常聽壹些聖賢之人說,‘君如父親,臣如子女,做子女的不能為父親分憂,是為不孝;做臣子的不能為君排難,是為不忠。’倘若主公不認為微臣不忠不孝的話,那麽有什麽事,請主公只管吩咐,只要主公示下,微臣莫敢不從!”
厲公聽聞此話,這才舒展眉頭,急忙摒退左右,俯首拉起雍糾,仍試探著曰:“那可是妳的嶽父呢?!將軍,可下得了手?”
“嶽父又怎樣?微臣與祭仲的關系本是宋公所迫,祭仲對微臣壹向並無真心,何況今若主公有難,做臣子的又怎能因壹己之私,置君臣之禮不顧。”
鄭厲公這回終於滿意的點了點頭,忙對雍糾承諾:“倘若愛卿替寡人除掉祭仲,祭仲之位以後就交由愛卿來坐,只是不知道愛卿意下可有好的計謀?”
雍糾想了想,答:“前些時與宋軍交戰,城外東郊有數座村子為敵寇所禍,災民無數,主公明天不妨命祭仲前往安撫,臣將壹同前往,屆時,在城外安排用餐的時候,臣著人提前將鴆毒投放入酒,小婿敬酒,祭仲應該不會生疑,到時,請主公在宮裏靜候微臣的快馬捷報吧。”
厲公大喜,忙對雍糾再三叮囑:“壹切就有勞愛卿了,還望愛卿明日機警行事!”
敲到這裏,忽然想起孔老夫子的那段至理名言:“亂之所生也,則言語以為階。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機事不密則害成。是以君子慎密而不出也。”要說雍糾的計劃,個人以為著實天衣無縫,可是令人費解的是,如此機密重要的事情,雍糾是怎麽泄露給他老婆的呢?男人啊,尤其是成大事者,嘴上怎可以不把門呢?
且說雍姬在得到這個消息以後,第壹反應便是跑回她的娘家。壹路上,她內心的情感想是不斷掙紮的,政治鬥爭往往噬血,壹邊是丈夫,壹邊是親爹,又該如何選擇呢?不想,回到娘家,父親祭仲不在,雍姬於是將老娘拉到壹邊,“母親,母親!”雍姬問:“您老說說,對於壹個女人,到底是老爸親呢,還是老公親?”說起來,雍姬的母親,這位祭老太太還真不是壹般的凡人,所謂頭發長見識短,是肯定不包括她這壹號的。做為壹個政治家的老婆,當聽到女兒壹提出這樣的問題,她的腦海裏只怕當即就聯想到,定是那倒黴的敗家女婿,又在搗鼓什麽於自己丈夫不利的事情了。祭老太太並沒有跳出來破口大罵,也沒有刨根問底打破砂鍋,而是第壹時間趕緊以溫言軟語先把自己家的閨女給穩住了。
“傻閨女,那還用說嗎,當然是父親最親啦。”
“為什麽呢?”傻大姐又問。
姜是老的辣,小家雀哪是老太太的對手。見傻Y頭果然不設防,老太太這才撇撇嘴,說出了那句足以令全天下人振聾發聵的話——“人盡夫也,父壹而已。” 這句話直譯成現代語即是:“閨女呀,這個世界上,是個男人都可以做妳的丈夫,可是妳的爹,卻永遠只能是壹人,孰重孰親,這不是明擺著的嗎,這樣的兩人,怎麽可以放在壹起比呢?”
呵呵,噴飯不?!沒錯,“人盡可夫”的成語,便是由祭老太太這兒出來的。
聽了老娘的話,雍姬果然“恍然大悟”,連忙把老公明天要誘殺老爹的陰謀和盤告之。
到了第二天的黃昏,可憐的鄭厲公,他在宮裏盼星星盼月亮似的,非但沒能盼來祭仲的人頭,反而盼來了雍糾浮屍荒野的可怕消息。“謀及婦人,宜其死也。”這句話的意思是,這麽機密的大事居然去跟壹個女人講,死了也是活該。
還好,這個厲公倒也並非寡情薄義之人,就算陰謀曝露,厲公也並沒有只顧自己逃命,而是親自駕著馬車去到城外的荒野池塘,將雍糾的屍體打撈了上來,不管怎樣,雍糾是為他而死的,不能讓自己的忠臣烈士曝屍荒野。葬完雍糾屍體之後,鄭國無論如何是再也呆不下去了,跟宋國的戰火壹直都沒消停,於是外祖父家也不能去了,想壹想,還真是天下之大無處容身,無處容身的厲公姬突最後惶惶然如喪家之犬逃去了蔡國。
厲公壹走,祭仲在齊衛兩國的擁護下,再次迎回舊主姬忽,姬忽復位,仍為鄭昭公,多少年來,昭公與大將高渠彌壹直交惡,偏偏昭公此人壹輩子的迂腐頑固,兼且優柔寡斷,明知道高渠彌居心叵測,仍然養虎為患,昭公終究為其所害,昭公繼位,前前後後風風雨雨總***不過三載。
憑心而論,鄭家的幾個公子,無論昭公還是厲公,人品都還不錯,老大以“齊大非耦”為由,堅決不娶“富”二代,何等的氣節;老二於逃亡之間,仍置生死於不顧,執意為義士收屍葬骨,何等的重義,就憑這兩點,這兩兄弟也足以令古今中外多少當權者臉紅,可惜,以政治為本的人類社會原本就是壹片爾虞我詐的大叢林,在這片叢林中生存的人,永遠只能堅守壹個原則,那就是弱肉強食,從林裏不是沒有好孩子和乖寶寶,比如鄭國這兩傻小子,只是歷史的經驗告訴我們,乖寶寶在從林裏是分不到果果的,不是餓死,就是被奸人害死。鄭國之亂,無疑與幾個公子皆不懂得玩弄權術有關,生於公卿之家卻又心機單純,是幸,又是巨大的禍,自己的禍,人民的禍。
讓我們回頭再看看那位無意中攪亂政局,同時又害死自己老公的傻大姐吧,翻遍《左傳》與《東周》,幾乎再也沒有了雍姬的芳蹤,或者在老爹的庇護下,她又再嫁了人?又或者壹輩子孤獨終老?但不管怎麽樣,相信,那壹夜艱難的抉擇,都將成為她壹生逃不掉的惡夢。
想壹想,仔細把雍姬壹生的命運放置於古代精神文明“三從四德”的標準下甄別,實在不難發現,儒家衛士們那片“男尊女卑”“以孝治天下”的遮羞布其本身是多麽的矛盾重重,做為男人,面對母親和妻子的時候,往往以無條件偏向母親為榮,因為這被視為孝道;女兒面對父親與丈夫,則是既要孝敬父親,又要無條件順從丈夫,可是,倘若運氣不好的話,兩個都必須順從的男人槍桿子撞上了火炮,女人就慘了,無論怎麽做,都成了豬八戒照鏡子,裏外不是人了。。。當然了,若塵這話敲得有點多余,中國幾千年的封建社會裏,試問,女人何時曾被當過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