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古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這是魏征死後,唐朝太宗皇帝的感慨之悟,早已成為壹句廣為流傳的名言。唐皇李世民的鏡子理論幫助他輔佐李淵滅隋建唐,繼而開創貞觀之治的宏圖偉業。而當這壹切成為歷史,李氏父子亦成為照耀後世的壹面鏡子。不過,對歷史這面鏡子的觀照,並不像端坐在銅鏡前整理儀容那樣簡單,因為歷史的確有可能像壹個千依百順的女孩子,被人塗抹修飾壹番。
讀《大唐創業起居註》(以下簡稱《起居註》),我們至少可以別具壹眼,得窺李氏父子之壹面,特別是與後世所修新、舊《唐書》中不同的壹面。
首先,關於起兵反隋。《新唐書·高祖本紀》:
煬帝南遊江都,天下盜起。高祖子世民知隋必亡,陰結豪傑,招納亡命,與晉陽令劉文靜謀舉大事。計已決,而高祖未之知,欲以情告,懼不見聽。高祖留守太原,領晉陽宮監,而所善客裴寂為副監,世民陰與寂謀,寂因選晉陽宮人私侍高祖。高祖過寂飲酒,酒酣從容,寂具以大事告之,高祖大驚。寂曰:;正為宮人奉公,事發當誅,為此爾。世民因亦入白其事,高祖初陽不許,欲執世民送官,已而許之,曰:;吾愛汝,豈忍告汝耶?
這壹條材料,給我們展現了李淵與次子李世民截然不同的形象。李世民深謀遠慮,甚至未蔔先知,;知隋必亡,暗地裏展開了壹系列的造反準備工作,陰結豪傑,招納亡命,為說服父親又策劃斷其後路,將之;逼上梁山。反觀李淵,在起兵這件事上,不惟被動,毫無頭腦,步步為李世民牽引,自己的心腹(裴寂)與兒子已經暗地準備造反,自己也毫無所知。當陰謀變為陽謀,李世民;入白其事,他竟愚蠢到要;執世民送官,難道他認為大隋的法律對他這位唐國公、造反頭目的父親會網開壹面麽?幸虧史官寫這壹筆的時候,在;不許前嵌入壹;陽字,稍稍為我們的高祖皇帝挽回了些許面子。
《資治通鑒》記述李氏父子起兵這件事與兩《唐書》大致不差,主謀是李世民,李淵只是在最後時刻感慨壹聲;事已如此,當復奈何,正從之耳。而《起居註》所記起兵壹事與兩唐書、《資治通鑒》頗有出入。《起居註》卷壹:
煬帝後十三年,敕帝為太原留守……帝遂私竊喜甚,而謂第二子秦王等曰:;唐固吾國,太原即其地焉。今我來斯,是為天與。與而不取,禍將斯及。……後突厥……數侵馬邑……(馬邑郡守王)仁恭等違帝指蹤,遂為突厥所敗……隋主……遣司直馳驛,系帝而斬仁恭。……時皇太子在河東,獨有秦王侍側耳。謂王曰:;隋歷將盡,吾家繼膺符命,不早起兵者,顧爾兄弟未集耳。今遭h裏之厄,爾昆季須會盟津之師,不得同受孥戮,家破身亡,為英雄所笑。
在《起居註》的記載中,李淵才是起兵事件的主謀和總指揮官,建成和世民只是配角。李淵起兵不惟是時局大勢之趨,亦帶有時事偶然的性質。倘若沒有兵敗突厥,隋煬帝沒有加罪於李淵與王仁恭,李淵即使早有反意,也可能需要壹個更為恰當的時機。因此,從情理上揆度,《起居註》所記起兵事宜更近當然,而後世所修史書皆有拔高美化李世民之嫌疑。
其次,關於李淵的才幹。
李淵之文韜武略,兩《唐書》和《資治通鑒》皆輕描淡寫,不甚措意。很多時候,只是將李淵作為秦王李世民的陪襯而已。如義兵起後,入關之後,奪取霍邑是關鍵壹戰。《舊唐書·高祖本紀》:
隋武(虎)牙郎將宋老生屯霍邑以拒義師。會霖雨積勻,饋運不給,高祖命旋師,太宗切諫乃止。
《太宗本紀》:
高祖與裴寂議,且還太原,以圖後舉。太宗曰:;本興大義,以救蒼生,當須先入鹹陽,號令天下,遇小敵即班師,將恐從義之徒壹朝解體,還守太原壹城之地,此為賊耳,何以自全?高祖不納,促令引發。太宗遂號泣於外,聲聞帳中,高祖召問其故,對曰:;今兵以義動,進戰則必克,退還則必散,眾散於前,敵乘於後,死亡須臾而至,是以悲耳。高祖乃悟而止。
《資治通鑒》的記述更為細致,但著意突出世民而貶低李淵則毫無二致。《舊唐書》只不過說;高祖乃悟而止,《資治通鑒》則稱引李淵之語雲;吾之成敗皆在爾,知復何言,唯爾所為,李淵完全成了傀儡。但是我們翻開《起居註》,情形完全不壹樣了。《起居註》卷二:
壬戌,霖雨甚,頓營於賈胡堡……西京留宋代王遣驍將獸(虎)牙郎將宋老生率精兵二萬拒守,又遣左武侯大將軍屈突通將遼東兵及驍果等數萬人據河江,與老生相影響……帝聞而笑曰:;億兆離心,此何為也?老生乳臭,未知師老之謀,屈突膽薄,嘗無曲突之慮,自防輕敵,二子有之,閫外相時,俱非其事……我若緩以持之,彼必以吾為怯,出其不意,不過壹兩月間,並當擒之,吾無憂也。於時秋霖未止,道路泥深,帝乃命府佐沈叔安、崔善為等間遣羸兵往太原,更運壹月糧,以待開霽。
從《起居註》的這則材料可以看出,李淵對霍邑之戰在戰略上的認識是清醒的,對敵將也頗有了解。只是此時天公不甚作美,;秋霖未止壹定程度上影響了戰役的進程而已,而接下來的事件則更顯示出李淵作為軍事統帥的才能。《起居註》卷二:
劉文靜之使蕃也,來遲,而突厥兵馬未至,時有流言者雲:;突厥欲與武周南入,乘虛掩襲太原。帝集文武官人及大郎、二郎等,而謂之曰:;……諸公意謂何?議者以;老生、突厥相去不遙,李密譎誑,奸謀難測。突厥,見利則行,武周,事胡者也。太原壹都之會,義兵家屬在焉。愚夫所慮,伏聽教旨。帝顧謂大郎、二郎等曰:;爾輩如何?對曰:;武周位極而誌滿,突厥少信而貪利,外雖相附,內實相猜……必未同謀……今若卻還,諸軍不知其故,更相恐動,必有變生……李密戀於倉米,未遑遠略,老生輕躁,破之不疑,定業取威,在茲壹決。諸人保家愛命,所謂言之者也,兒等捐軀力戰,可謂行之者也……雨罷進軍,若不殺老生而取霍邑,兒等敢以死謝。帝喜曰:;爾謀得之,吾其決矣。
劉文靜使蕃,是奉李淵之命向突厥示好稱臣,以取得突厥的軍事援助。當突厥的兵馬遲遲未見時,流言四起,說突厥與劉武周要聯合南下攻襲太原。恰又逢秋雨連綿,不利進攻,李淵於是召開軍事會議,集思廣益,最後采納了李世民等人的建議,暫且擱置太原之憂,先取霍邑,最後取得了成功。《起居註》雖然也寫到了此次戰役中,李世民等人建議的重要,但畢竟拿定主意的是總指揮李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