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壹段時間不大讀小說了,特別是當代小說。不讀,不是因為失去了對於小說的興趣,或是因為當代小說家的作品不好,而實在是因為現實比小說更精彩。從文學的角度上講,這似乎是壹個悖論,即現實如此精彩,寫作者如實記錄下來,豈不就有了精彩的小說了麽?但這是自然主義者的論調,而現實主義的面貌卻是:不能控制精彩現實的發生,卻可以管住對於精彩現實的記錄與傳布。如此,現實終於壓倒了小說。
從看故事這壹面想,生活在這壹時期,也是壹種幸運,因為可以親眼看到比小說還要精彩的現實故事,甚至看者就生活在或恢諧幽默、或驚心動魄的故事之中。而且,這些故事又時常地忽隱忽現,更是增加了其誘惑之力。可惜,這些集中國三千年之智慧,甚至是集世界謀略之大成的現實故事,發生了,也就消亡了,後人無從觀之。也許,將來的時代,後人又會有超越這壹時期的更加精彩的故事可看的罷。如是,今人該是給他們祝福,還是該為他們悲嘆呢?
雖然如此,前壹段時間,因為私意裏有壹點為其不平,便陸陸續續地買了四部史傑鵬先生的作品,其中便有他的第壹部小說《亭長小武》。只是使我哭笑不得的是,到手的“小武”竟是“克隆版”。問賣者,答曰:“不準再版了。”看到黑糊糊的“小武”,就想,這也算是讀書界裏壹個無奈而又有趣的故事罷。
正因為這“有趣”,倒也激起了讀壹讀它的興頭。說起來,自己也算是年過半百的人,可這種“好奇”的趣味卻沒有被歲月完全地磨掉。所以就想,屬於人性中之中的壹些品性,是很難壓制得住的。密爾曾說,壹個意見只要是真確的,盡管可以壹而再、再而三地被壓制下去,但在悠悠歲月裏,總會有人將其發現出來,直到它抵得住隨後再起的試圖壓制之力。這個“發現”的動力,大約就隱藏在人性的好奇之中。世上只要還有人在,人類文明的潮流,縱有壹時的逆流,但終歸難以扼住向前的大勢。
事實求是地說,與《戶口本》《刺殺孫策》相比,我覺得《亭長小武》不是史傑鵬先生最好的小說。故事的框架自然是宏大的,但也正因其宏大,也才容易有疏漏之處。比如廣陵王劉胥派朱世安等人去劫沖靈武庫壹案,沖擊大位的預謀,轉眼之間就被“才子佳人”所取代了。而從後來長安城裏的爭鬥看,丞相公孫賀壹族被誅滅時,以漢王劉徹的精明,似不應該對此案棄之不問。所以,若從長篇小說的敘事線上來說,算是有始無終。
可是,正如著者所言,很多人覺得《亭長小武》是壹部好作品。這壹點倒也可以從書市上對它的“克隆”得壹個旁證。言其好,有些讀者可能覺得故事十分地熱鬧,而我卻覺得,《亭長小武》的好,是因其真。羽戈先生在評判臺灣作家高陽的歷史小說時,說他的小說可以作史書讀,因其故事均有出處。小武雖然是史傑鵬先生虛構出來的人物,但小武的故事所依托的背景卻是真實的,小武大起大落的升官之路,也是由大量的史實鋪成的。比如與小武故事有關的官員,均為實有的歷史人物,小武及他們在斷案決獄、議政論人時所比附的人事,也都是史有所載的。
對作品的真,作者也十分地自信。他在後記《平民的奮鬥——我為什麽要寫<亭長小武>》中說:“我所講的故事雖然在歷史上沒有記載,但它完全是壹段‘可能發生’的歷史。……《亭長小武》可以看作是壹部不同於漢書的寫給普通民眾看的《逸漢書》。”對此,我覺得這並非作者廣告式的“海口”,因為史傑鵬先生是壹位很有造詣的古文獻和古文字訓詁學者。裏面有著作為壹位真的學者的信譽。
正因為《亭長小武》的真,也才使讀者如臨其境地感受到小說所揭示的那壹段歷史的氣息。小武的故事主要發生在大約太始四年(公元前93年)至征和二年(前91),即《漢書》所載:“征和二年,秋七月,太子與皇後謀斬充,以節發兵與丞相劉屈氂大戰於長安,死者數萬人。庚寅,太子亡,皇後自殺。八月辛亥,太子自殺於湖。”征和二年的漢王劉徹已是65歲的老人,在位已達49年,身體漸漸有了衰老之象。皇權體制的最大痼疾,這時便發作起來了。
這個痼疾就是每至權力交替時分,政壇就容易出現動蕩,而且越是雄霸之王在位時,越是容易引發政壇的震動。壹者,凡雄霸之王,自感能力超強,舉國盡在操弄之中,所以對權力的迷戀也就越加深重,漢之劉徹、唐之世民、明之元璋、清之康熙,無不如此。迷戀權力,便惟恐失去權力。可自然法則的力量終究太大,縱是巨人偉夫,也難以抗拒。壹想到自己的生命即將死掉,給自己帶來無限快感的權力,也將隨之易手,其心情之煩燥,絕望之苦惱,可想而知。其二,正因為如此,尚在位上的王者便極容易心生猜忌,並由此而生恐懼,覺得王子王孫都在盼著自己快快地死掉,以便接過大位。這種扭曲的心態,使得老王對王子王孫不無防範,甚至屢動殺心。其三,王者的這種心態,使得王臣也身不由己地投入政治賭博,勢力大者意欲搞掉太子,換上自己的主子;勢力小者,或附庸皇上,或各擁壹派,為王者身後的自己早作打算。
亭長沈武生活的時代,就是這樣壹個時期。長安城裏已有四股暗流,壹股是以丞相公孫賀為首的保太子派,壹是以使者江充為主力的倒太子派,以治巫蠱為名,意欲滅了太子,換上自己中意的昌邑王,壹是以嚴延年等人為主的反江充派。而劉徹則自成壹派,想的是自己永遠不死,萬世為王。自己若是不能永生,便想廢掉太子劉據,重立小兒子劉弗陵為太子(最後的結果)。只是他嘴上不說,只讓滿朝的文武左猜右想,互相爭鬥,使自己得漁翁之利——王子王孫、重臣名將都無心算計他,以保其生命無虞。
小武這位平民天才,正是在這幾股勢力的爭鬥之中,以其熟悉律令、博識經典的才能,由壹個不稱職的亭長,七年時間裏便升為俸祿達中二千石的京兆尹。然而,終於因為派系傾軋,小武無法左右縫緣,最後身陷其中,事敗而跳崖自殺,死時只有22歲。正應了“升得高、跌得重”的歷史魔咒。
《亭長小武》對這壹段史實的描寫,真可謂讀來讓人驚心動魄,感受到了宮庭爭鬥的腥風血雨。言其腥風血雨,絲毫沒有誇大。揭出丞相公孫賀之弟公孫敬詛咒劉徹壹案,殺掉的是數萬人;江充查治未央宮巫蠱壹案,殺掉了包括宮女在內的兩萬多人;太子謀殺江充壹案,死掉的又是數萬人。這血寫的精彩,終因時間的久遠,使後人只看見了漢武的雄偉,卻無視那幹硬的血漬了。
從宏大的壹面看,《亭長小武》很讓人深思。而在細節上看,又有很許多值得玩味之處。沈武升官回到廣陵,與廣陵府裏的蓋公談及長安城裏的爭鬥,蓋公建議小武“最好靜觀其變”。而“小武心下想,這個江充要搞掉太子,不但和我無關,反頗有幫助。”“心裏突湧起了壹個可怕的念頭,我何不幹脆告發昌邑王謀反的事,讓他們都完蛋。然後擁立廣陵王……以後定能封侯拜相。”可當蓋公看到小武額頭冒汗,問其是否身體不適,小武的回答便是另外壹套官面話語了:“沒有,只是剛才想到江充如此囂張,天下可能洶洶擾動,黔首百姓將流離失所……我大漢錦繡河山,不沒於匈奴,難道定要毀於內亂嗎?”
再看江充與丞相劉屈氂私下計議如何以治巫蠱為名,構陷太子劉據,江充便想“那該死的劉據,我要用烙鐵將他身上的每壹塊養尊處優的肌膚都燙得稀爛。我要向他那生來高貴的嘗遍天下美食的嘴裏灌上糞便,嗯,我親自拉的糞便。”可當他帶領北軍車騎至未央宮搜查時,卻對守宮的官員說:“本府終日只想著為皇帝分憂,哪有時間和心情遊玩。”
小武要借江充之手除掉自己的仇人趙何齊。江充對小武說,妳們不是認識麽?小武的答辭也是“雖然趙君與武有舊,然為天下者,不顧私恩”,壹套堂而皇之的門面話。壹部《亭長小武》,滿紙爭權奪利。然而,無論是爭權,還是奪利,拿到明面上的,卻無不是堂皇之語:為皇上分憂,保大漢太平。這正可套用羅曼·羅蘭的壹句名言:壹切為了皇上,壹切為了天下,多少罪惡假汝名行之!
從書中看,大漢是壹個律法極嚴、施法極猛的朝代。然而,書中壹個細節,卻又使人看到了那嚴猛之中“為私之計”。小武破例做了家鄉豫章的郡守,上任之後,大開殺戒,處死五百多人。可他的老師李順卻是“苦苦勸他,不能這樣大行殺伐”。小武反問:“這些不都是先生當日教誨臣的嗎?”李順卻道:“雖然如此,但是我認為卻不宜在本郡實行,明府想想,為漢家官吏,固然尊榮,然而風險也極大。萬壹他年明府被天子免職,遣歸故郡,將何以在鄉裏圖存?豪猾無賴定會推刃明府,為其父兄報仇的。大漢許多名臣治理他郡極其猛厲,回到鄉裏則頗為優容,這都是為了後路打算啊!朝廷向來不讓本郡人任職本郡,只怕也有類似原因,望明公三思。”
壹部小說,寫的是兩千多年前的舊事。但掩卷而思,那兩千余年前的故事,卻又太像昨夜之夢。正如壹位作家所言,歷史與現實之間,相隔的只是壹張薄紙。
2018年4月11日